投敌-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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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地宫中的景象,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陌生。
他来过这里太多次,只一眼,就发现了这里与先前无数次的不同之处。
地上有血。
那些弯弯绕绕的沟壑之内,以青铜浇筑而成的巨大法阵之内,此刻已满是鲜血。
而法阵的一旁,跪满了人。
每一个人的双手都被缚在身后,每一个人的脖颈上都被开了深深一道切口。
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汇入法阵之中。
而他不知何时,已着了一身红衣,立于那万千骸骨之上。
“这是一个法阵。”谢长亭在他身后开口,“能召来故去之人的魂魄。”
时轶猛地转过身去。
谢长亭着一身白衣,手中提着他的无极。
鲜血正自剑锋上一点一点滑落。
时轶:“……你从哪里知道的?”
谢长亭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兴许是真的。”
“……”时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一段记忆,是虚幻的,并未发生在现实当中。
不可能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屠杀掉如此之多的人。
可谢长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时轶试着出声,将他唤醒:“你记错了。”
“什么?”
“这个法阵不是用来召回魂魄的。”
当然不是了,法阵是魔主还是个魔的时候亲手画下的。他都做了魔了,应当没有心思再去召来谁的魂魄。
可谢长亭轻轻地说:“但你明明在这里了。”
时轶一愣。
倏然间,他回过神来——对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难道百年之后,其实他已经死了?
时轶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长亭那句话出口之后,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无极剑下的亡灵,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动了。
一只皮肤青白的手缠上谢长亭的脚腕。它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来,抓住谢长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绕开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来愈盛,向着时轶聚拢而来。
心头的古怪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极点,又轰然崩塌。
时轶静静地想:原来是我。
原来是因为我,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才是整座地宫之内,最古怪、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这里是谢长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谢长亭的身形几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没。
默然间,时轶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应当是来杀我的。”他垂下目光。
谢长亭摇头。
此时他开口说话,俨然已经有些费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时轶已经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谢长亭的一只手。
——拿剑的那一只手。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时轶却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心:“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梦到……我……了……”
余下的话音,皆淹没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时轶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剑。
好奇怪,剑明明应当穿透他虚幻的身体,胸口中也没有血流出来,为什么他却能感觉到这样真真切切的痛楚?
时轶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叹息。
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谢长亭的那只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赌对了。
地宫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转、崩塌。虚实交织,须臾的黑暗之后,他又看见了谢长亭的脸。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像是从天上落了一场雨。
他看见谢长亭哭了。
这应当是时轶第一次见到他落眼泪。谢长亭哭起来的时候也很安静。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甚至没有一点抽泣的声音。
他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落在眼前的将死之躯上。
“你哭什么啊。”时轶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点死去,有些费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对方的脸,“别哭……马上,很快。”
意识正在渐渐脱离这具凡人的躯壳。他喃喃地说:“很快了……剑。”
“我的剑,给我。”
谢长亭在被他抓着手、将无极刺入他身体的一刹那之后,就已经将剑拔了出来。
可依旧为时已晚。
剑身上满是鲜血的无极被递入了时轶手中。
时轶用尽平生最后力气,握着自己本命剑,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的方寸血肉中——
一阵曜目的白光倏然亮起。
剑尖所置之处,赫然是地宫法阵之中的阵眼!!
缠绕着无数生魂的无极剑身在白光之中渐渐熔化,化作一滩银白,融入法阵之中。四周厉风呼啸,却寂灭如真空,万事万物于这一刻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连时间竟也终于为止驻足。
天地间,寂寥无声。
谢长亭抓在手中的那一只手,终于消失不见。
整座九重血眼震动起来。它并没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失。
冲天光芒亮起,直往天际。
苍穹亦为之震颤。
九重血眼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如此震撼的这一幕。
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多久,隐约间,谢长亭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来。
然后发现……那只是一只手。
一只从虚空中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五指。
时轶的肉身于寂灭之中毁去又重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先从手开始一点点化形,然后才是四肢、躯干。一团凝重的黑雾聚合成实体,渐渐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他抓着谢长亭的手,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好困。”
“……”
谢长亭花了太长时间,才平复掉自己心中所有的情绪。
即便如此,开口时,声音依旧发着颤:“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是啊。”时轶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适应自己这具新生的躯体,“可能赵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事,最后也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赵著费尽心机,布局百年,所要证就的杀道,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为他人所证。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懦弱贯穿了赵著此人的百年人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杀戮所必然而然的决绝。
“魔主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时轶想了想,说,“许久之前,他就问我要不要,呃,接他的班。”
“我记得我当时还骂了他一顿。”
“……”谢长亭顿时哭笑不得。
“他并非凡人,而是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兴许早就在死前看见了百年之后将发生的一切。”
谢长亭低声道:“兴许吧。”
扣着他五指的手动了动。倏然间,对方倾身过来。
“好困。”新生的魔神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感觉又要做噩梦了。”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好像是在……冲他撒娇。
这又是怎么了……
犹豫了好一会,他只能试着哄哄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九重血眼的幻境终于崩塌。
尸山血海中,只剩下安静相拥的两个人。
时九在血眼崩塌之后的一会便醒了。
但是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谢长亭面前。
“哥哥。”她脸上还带着伤,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于是谢长亭也分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时九看起来又有点想哭了:“我都想起来了。从前发生过的事。”
时轶屠戮的这一幕落在她眼中,终于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那些被她冰封入心底、此生再不愿回想的过往:她跪在闻人镜的身前,看他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被昔日同门分食。
兴许是太过痛苦,她自然而然地便遗忘了。
“……都过去了。”谢长亭轻轻拍她的背。
时九重新化出鹤身,跟着挤了挤,试图也挤到谢长亭怀中去。
“……他这是死了吗?”
谢诛寰感觉自己走路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踮着脚尖,有一种生怕惊动了洪水猛兽的怪异感觉。
直到他走到了谢长亭面前,对方怀里的那个人也没有动。
好像真的……死了。
谢神医一阵激动。
可还没来得及庆贺,就听谢长亭低声道:“他睡着了。”
“………………”
神医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碎裂了。
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刚要跳起来,说上两句诸如“阴魂不散”“这臭小子”之类的话。
可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又突然……感觉自己这么呆在这里,有点多余。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萧如珩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没什么力气地垂在身旁,那是谢诛寰刚为他接上的。接得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能动了。
他看着周围惨不忍睹的景象,又看了看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时轶:“这些人……”
谢长亭:“就算你想杀他,现在你也动不了这个手。”
萧如珩顿时露出复杂的神情来:“……”
他还没有勇气去杀一个传说中除了自己本身、无人能伤及的,不死不灭的魔神。
谢长亭又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应当怎样了。”
萧如珩:“……其实看起来,只要随你高兴,怎样都行。”
谢长亭环着身前人的手紧了紧。
“先回家吧。”最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正文就相当于是结束啦!
但是后面还有不少内容要写,不过没什么大事了,都是结道侣啦飞升啦什么的
——
第94章 山海皆平
“……我告诫你。若是当初你对我动了那一剑, 他往后待你,就绝非是今日这般的好脸色了。”
书房内,两人正僵持不下,大眼瞪小眼。
谢诛寰双手插在腰间, 努力作出一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模样来。
而他对面的时轶则翘着腿, 随意地跨坐在桌案上。
论二人姿态的放松程度, 他已经输了。
果不其然,时轶听了,只是点点头:“哦。”
又道:“舅舅,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谢诛寰一下就炸了:“不许这么叫我!!”
时轶:“好的舅舅。”
谢诛寰:“……”
眼下, 距离那天地无光的一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月有余。
而谢诛寰在到访不见峰前, 已经为自己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之所以说是“到访”, 是因为那日之后,谢诛寰感觉不见峰里已经没有能容下自己的余地了。
于是他敲响了前师父家的宗派大门:“臭老头。”
冯文圣出来,一看竟然是他,大喜过望:“我的好徒徒,你这是终于悔悟,要回头是岸了么?”
谢诛寰臭着一张脸:“别想那么多, 我就是找个能炼药的去处。”
冯文圣“咦”了一声:“你先前不是一直与长亭小友住在一处么?”
谢诛寰:“呵呵。”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先前在不见峰中所闻所见, 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今日时轶明显心情很好。这会和这位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舅舅”说起话来,面上也是笑吟吟的。
如若说他从前爱笑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那今日的笑颜堪比是真心中的真心,半点恶念也不掺杂:“那舅舅, 要是当初是我死了, 你猜长亭又会怎样看待你?”
时轶说话的时候, 垂放在一旁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着桌案。
仔细看去, 便能发现他身下紧挨着桌面的地方并不是衣袍,而是一团有些模糊的阴影,诡异而粘稠地覆盖在整个桌案上,边沿处则没在虚空里。
谢诛寰差点没被他一句话噎死:“……你说什么?假如谁死?”
时轶很无辜地看着他:“我啊。”
谢诛寰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顿时有了一种毕生清誉遭人污蔑的感觉。
他,一介药修,一介凡人。
——去杀一个已经超脱了“人”的范畴的,魔神?
这不是污蔑又是什么?
谢诛寰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不得不抛出自己的杀手锏来,企图一招制敌:“我可是他的舅舅!”
时轶不甚在意:“那我还是他的夫人呢。”
谢诛寰:“?你是他的夫……咳咳咳咳!!”
他话说到一半,房门恰到好处地被人推开了,不得不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舅舅。”
谢长亭反手关上身后的门。他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谢长亭今日穿了一身镶金丝、织着云纹的袍子,长发不再随意披散,而是挽了个发髻、再以玉冠束之,瞧着有些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意味在其中,显然是刚办完公事回来。
但很快,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点清冷出尘的味道便消散了——时轶一见到他,便立刻从书案上滑了下来,黏黏糊糊地将头靠在他肩上:“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谢诛寰:“……”
可谢长亭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甚至抬起手来,摸了摸对方的头,回答了他一声:“嗯。”
全然已经是习惯了对方这么一出。
谢诛寰:“……”
谢诛寰神情巨震。
他不过离开了一月有余的时间,这臭小子怎么就混得这么如鱼得水了??
“舅舅?”见对方迟迟没有开口,谢长亭提醒似的又叫了他一声。
谢诛寰这才回过神来。
“……”他瞥了一眼时轶,对方正半合着眼、靠在谢长亭肩头,以一种挑衅的神情微笑着看向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方才你进来前,我正和他……呃,说话呢。”
时轶:“是的。”
这两人好端端地,有什么话可说?谢长亭自然觉出不对来,却也没说什么。他微微推开一点时轶,起身过去放自己的剑:“你们说什么了?”
时轶想也没想:“我们方才正说到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名分。”
谢长亭:“……?”
谢诛寰:“…………”
谢诛寰最后只见了谢长亭一面,确认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至少人是完整的,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悬济宗后,冯文圣见他神情空洞,坐在药鼎旁对着蒸汽发愣,不由得多嘴了一句:“徒徒,你这是怎么了?谁伤你的心了?”
谢诛寰张了张口。
好半天,喃喃道:“都说孩子大了,是留不住的,心总会向着外人。”
“?”冯文圣有点匪夷所思,不由得摸了把自己的胡子,“你连道侣都没有,哪儿来的孩子?”
谢诛寰一下就回神了,腾地站起身来,险些将药鼎掀翻:“说得好像你就有似的!老童男,懂什么你!!”
成为魔神这件事似乎对时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其中一个反应便是他变得异常嗜睡。
魔界中的九重血眼本身便是昔日魔主的悠长梦境,这样来看的话,总是犯困倒也说得过去。
但让谢长亭犯难的一点在于,时轶死活不肯一个人睡。
每一回,都非要自己陪着。
“你不在我身旁,我就会做噩梦。”时轶说得言之凿凿,“也不知道那时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
谢长亭修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