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燎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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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句方言,程灼只听懂了前面这几个字。
说实话,尽管心里知道这会儿才8点刚过,但面对着这种又黑又静的环境,程灼还是被大姑姑堪称扰民的大嗓门尴尬到了。还好楼上的人很快就应了声:“在,谁喊我?”
“俺是程招娣!”大姑姑用方言利落地说了一串话,上面人应了几声,关了门进去,没过多久又打开门,下楼来了。
程灼被这串隔空喊话尴尬得转身想走,好不容易才忍住。
赵三叔是个有点佝偻的老汉,站在那儿比程灼他大姑姑还矮了那么一点。他搓着手往程灼和原雨这边看,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姑答了,原雨也答了,程灼皱了皱眉,把这种半句话都听不懂的烦躁抛进夜色里。
没说几句,赵三叔转身往另一边走。原雨抬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拉他:“走吧。”
程灼抬起头,往大姑姑那里看。
“回去吧,回去以后早点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奶要是平时早就睡了,你快些回去,别让她多等。”大姑姑摸他脑袋。
17岁的男生绝不喜欢别人碰他脑袋,程灼头往边上偏了偏,问了句:“姑姑家有自来水吗?”
“有的,怎么?”大姑姑收回手,来回搓了搓。
“我明天能过去洗澡么。”程灼说,“我不习惯三天不洗澡。”
“行的,你来就是了。回去吧,明天要来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去接你。”
接倒是不必,告诉他怎么走就行。
不过程灼没多说,这些明天电话里也能说。
他迈开长腿,跟着原雨扎进了那片夜色里。
大姑姑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光宗真是……”
赵三叔那辆拉菜专用的电动三轮车就停在单元楼背后的车棚里。赵三叔将车子调头开出来,示意两个小孩儿上后面坐。
原雨一下就跳上去了,程灼看着那辆车发愣。
他闻到了一股青菜的气味,实在无法理解原雨是怎么做到毫无芥蒂地坐下去的。
“上来呀!”原雨拍了拍车沿,程灼这才慢吞吞地迈开腿。
三轮车并不高,以他的腿长不费多少力就能踩上去。等他上去,原雨把车屁股上那块板翻了上来,拍拍空的地方示意程灼:“坐吧。”
程灼蹲下了,手上还提着三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赵三叔吆喝一声,发动了车子,车晃晃悠悠逐渐提速,驶出那个小院。
他大姑姑还在站在那里,见人过来,挥挥手:“回去早点歇着——”
原雨看着程灼。
程灼不吭声。
原雨只好朝那个方向喊了句:“知道了婶子,你快点回去吧——”
他喊完又朝程灼看了眼,发现程灼根本没在看姑姑,低着头好像在看自己手上的塑料袋。
“你就这么蹲着吗?”原雨说,“三轮没摩托快,回去总得半个小时,一直蹲着挺累的。”
程灼知道这个道理,他纠结了很久,终究是心一横——
把那三个大袋子放下了。
自己还是蹲着。
原雨张了张嘴:“……裤子脏了洗洗就好了。”
“我不会,”程灼转过脸,盯着他一字一顿说,“洗衣服。”
他鼻梁窄而挺,眉眼略显深邃,不笑的时候,其实是副很冷淡的长相。这会儿程灼就没有笑,眼睛里映着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的灯光,那种冷意看得原雨心尖颤了一下。
他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这些年村里不乏有去城里打工的哥哥姐姐,他每个都留心过,无论是落魄归乡还是在城里站住了脚跟一两年才回来一次的人,身上那股劲儿都跟在村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每个回来的人都在说城里的吃喝玩乐有多好,每个教过他的老师都提到过城里优越的教学资源。
原雨对城市是有向往的。
现在,这种向往因为这个盛着夜色和月光的眼神忽然具象化,落到眼前这个人身上。
原雨想跟程灼做朋友,不介意给自己多找点事。
“你们那儿都怎么洗衣服?”他问。
“洗衣机,或者扔去干洗店。”但是这里可没有。程灼没说后半句。
“我可以教你洗衣服,用手洗。”原雨看到他眉头拧起来,又补了一句,“如果你需要的话。”
“再说吧。”程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车子上了大路速度就快起来,三轮车没装减震,一路颠得程灼挺痛苦。
他是个很标准的现代年轻人,生活中有网络有游戏有酒精,但除了隔两三天放学后去打场半场篮球之外,就没有别的运动了。这么颠簸的路况下还得蹲着,没多久就大小腿酸麻,恨不能连根切掉。
程灼抿着唇挪了下位置,悄悄抬了抬屁股,放松双腿。
他的动作并没能逃过原雨的眼睛,可能因为原雨本来就细心:“你累就坐下吧。”
“不累。”程灼硬撑着。
“……”
原雨看了看四周。他是在这儿长大的,这些在程灼看来大同小异的田埂在原雨眼中每一片都不一样。他看清了位置,脑子里盘算了下剩下的路程,又回头看了看程灼。
程灼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干嘛?”
“还挺远的,你一直蹲着也不是个事。”原雨的书包一上车就卸下了,这会儿他说着话,直接拉开了校服拉链,一脱一甩,铺在程灼脚边,“坐吧。”
程灼:“……”
“我会洗衣服,我回去洗就是了。”
程灼往他身上看了眼。脱掉校服以后,原雨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线衫,月光下不太看得出新旧,不过花纹看着挺土的。因为之前对他腿部线条的印象,程灼还以为会看见一个瘦削的肩膀,没想到穿着贴身的衣服,原雨看上去反而比穿着校服的时候要结实一点。
“你……”
“坐。”原雨再拍了拍他的校服,“你要是觉得我的校服还脏,那我就没办法了。”
程灼:“……”
这是原雨非要他坐的,也不是他抢别人衣服当垫子。
坐就坐,大男人哪儿那么矫情。
他一屁股坐下去了。
原雨就冲他一笑,自己屈起膝,抱紧了双腿。
星星赶着车,车赶着月亮,一路向村里驶去。
第8章
赵老三,或者说程灼他二叔家比两个人的住处要更远一些,如果走其他路,能稍微省点距离。
认真负责的赵三叔本想把二人送到家,原雨却说要带程灼认认路,让他把他们放在村头的岔路口,然后早些回去。
程灼提着他的三个大袋子下了车,想到这袋子在那装过菜的车上放过,他就没敢把袋子往身上蹭。
原雨抖了抖自己的校服,对着旁边的路灯仔细看了看痕迹。
程灼无语道:“你看,你自己还不是嫌脏。”
“没有,我看看蹭上颜色没。”原雨说,“没蹭上今晚就不洗了,等明天再洗。”
今晚洗和明天洗有什么分别?
程灼看了眼连虫鸣都几乎听不见的村子,多了句嘴:“人都睡了,你还是明天再洗吧。”
原雨笑笑没接话。他把抖干净的校服重新披上,背起书包,冲程灼招了招手:“跟我来。”
他选的是最简单的路,能少转弯就少转弯,真到要转弯的时候,也会指给程灼看转角有什么好辨认的记号。村子里的路,路灯间隔较远,大段的路是暗的,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俩的脚步声还不一样。原雨穿的是双旧式的白色球鞋,款式像程灼印象里军训时要穿的那种军鞋的改良版,鞋底硬,声音就要大一点;程灼穿的则是双软底的椰子,一脚踩下去几乎无声。
说鞋能换头猪真不是他吹牛,这双椰子他买了同款两个色,用两双凑成了一双左右脚的颜色不一样的鞋,奢侈得很。
走到某一个路口,原雨停住了步子,指着左手边一扇紧闭的木门转过身说:“这儿就是你姑姑说的香烛店。”
程灼抬起头打量。
这扇门处于两个路灯的中间地带,有点黑,好在程灼视力还行。原雨猜到他在找好记的标识,忙说:“这边这排木门长得都一个样,不怎么好记,不过就这一家是店,别家都是住的。你白天过来,就这里摆着摊,很好认。真不行,就记门牌号。”原雨往门边的柱子上方一指,那里钉着块深色的金属牌,上面写着印刷体的白色字“233号”。
一个香烛店门牌号233,这个冷笑话程灼感觉自己能笑一年。
“这里打电话多少钱?”程灼问了句。
“一分钟5毛钱,打快一点就……”原雨说着话音一顿,“哦,你不缺钱。”
程灼是不在乎5毛钱,不过他的手机套餐是1毛钱一分钟。
当时就又在心里把他爸问候了五六遍。
“走吧。”
再往前走就是条眼熟的直路了,程灼认得这是奶奶家门口的那条路。
尽头有一点橙色的灯光,程灼头皮忽然一阵麻。
“我家就在这里。”原雨指着旁边一幢房子说,“我先……回去了。那个亮灯的地方就是你奶奶家,你自己可以走过去吧?”
看得见灯看得清路,哪还能走不到。
程灼摆摆手:“你回去吧,我能走。”
“那我……走啦,”原雨说,“习题……”
“……”程灼失笑,“明天给你?”
他想着原雨这么积极,定然是千好万好,没曾想对方突然顿了顿,话锋一转:“……算了,等下回……碰上了再说吧。我先回去了,拜拜。”
原雨说完就走,步履竟比刚刚快了不少。
程灼看着他的身影进了路边的一扇门,然后等了一会儿,屋里也没亮灯。
……奇怪。
他晃晃脑袋,迈着步子往亮着灯的地方去了。
奶奶家门还开着,程灼踏进去的时候,老太太坐在桌前,撑着个脑袋,看样子快睡着了。
小姑姑和小姑父不在,不知道是没来还是已经走了。程灼想了想,喊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老人家被惊醒,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程灼反正听不懂,没打算费力去听,只说自己的:“我回来了,你快睡吧,我洗个脸就睡觉。”
说完他就提着那三个袋子往楼上走,往二楼地板上丢。
他买了电热水壶,在折腾着烧水洗脚还是别折腾了赶紧睡觉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几秒钟,抱着水壶就下了楼,到水缸里舀水。
二楼接电灯的地方有个插座,他买了块接线板插上水壶烧水,赶紧又把别的急需品先拿出来。
这边烧着水,那边他先下楼刷牙洗脸。等洗完上楼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他生疏地把热水倒到他新买的热水瓶里,端着个新盆下楼清洗打水。
憋了一整天,终于是让他洗上脚了。
再到楼下把洗脚水倒掉,程灼回了屋。
他正准备上楼,想想又不对,停下脚步看奶奶怎么关门。
虽说他自认是块目无尊长的叉烧,也没有让头发花白的老人天天等他睡觉的道理。
他决定研究下这扇门怎么锁。
锁门简单,只要用心看,看一遍就会。奶奶锁完门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那里好像有点吃惊,连比带划地问他干啥。
“没什么事。”程灼说,“下次我来锁门吧,你该睡觉就早点睡。”说完没等奶奶回应,拿着塑料盆就上了楼,把楼梯收了。
他买了小闹钟,买了电池,离开手机两天一夜以后,终于又能随时看见时间了。
烧开的热水放在热水瓶里能保温挺长时间,还能喝,他在那个世纪华联里买了点茶包,充当饮料。本来是想买饮料的,但太重了,他准备等熟悉一点情况了再去镇上搬。
睡衣睡裤拖鞋都是新买的,其他零碎的东西程灼简单地将它们摆出来,打算明天再仔细收拾。
他摸了摸口袋,把剩下的900零几块塞进抽屉,跟那张被他丢进去的银行卡摆在一块儿。
说起银行卡……
程灼垂着眼看了一会儿,心道,在这900块花完之前,他得去找个镇上有的银行,办张储蓄卡。
自己买火车票回家确实很掉价,所以既然要住在这里,900块哪里够花。
程光宗想把他丢在杨槐,总不能只给这么点钱。
他眼神转冷,轻哼一声,合上了抽屉。
上床,一夜好眠。
……
原雨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卸书包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他把书包卸下来,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背后忽然闪过一束光。他浑身一个激灵,骤然回头,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握着个手电筒,正冷眼看着他。
那束光就照在原雨身上,男人语气生硬,操一口方言:“你还晓得回来?”
原雨讪讪地直起腰,人站直,手落在两边,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要做好事我不反对,我有没有说过不能耽误家里的活?你要读书,白天的活不要你干,然后呢?晚上的活你也不干了?”男人越说语气越重,“那你读个啥书?”
原雨手背到身后,用指甲去抠手心上的肉,那种刺痛在这个时候能让他舒服点。
“我错咯……”他讪讪道。
“今天就我们仨在地里忙活,你母你姊都是女人,你爹不能久干活,这些你知不知道?”
“知道……”
“本来你回来接你姊的班,你姊能回来洗衣裳做饭,结果呢?今□□裳都没洗!地里的活还没干完!”男人骂道,“平时你去野我不管你,抢种的时候!你那脑袋瓜子都在想点啥?”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他走起来才能看出左腿有点跛——凝神细看之下,再次骂道:“你这衣服上蹭的是啥?你上哪儿野去咯?”
“就一点泥,”原雨拿手蹭了蹭脏的地方,“明儿我洗了就完了。”
“明儿个?你现在就给我去洗。”男人指着他说,“明儿个不许去上学,起来就给我下地去!什么时候把今天没做完的活干完咯,你再去上学。”
原雨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圆了:“爹,我明天回来做不行吗?”
“你回来做明天的活!明儿个一早先把今天的活给我补上!上学上学,上学有个啥用!就是游手好闲不干活!真是惯着你读书给你惯坏了!现在,你给我上后头洗衣服去!洗完再睡觉!”
男人说完,关了手电回过身,一瘸一拐地回屋去了。一楼客厅内只剩下月光,原雨双手紧握成拳,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这种光线。
他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眼眶里有点湿,抬手囫囵抹了抹。
后悔吗?不。
越是这样,他才越想上学,越想考到城里去。今天程灼提起的那个什么“奖学金”还是“助学贷款”的东西在他心里重新点燃了一把火,让那些曾经逐渐熄灭的念想死灰复燃。
念书怎么能是游手好闲呢?
难道念成了外出打工,赚的不比下地强?
他可是看了好多哥哥姐姐,出去以后都比在村里的时候有钱的,那时候,他爸明明还夸那些人出息。
原雨把脸上擦干净,悄悄回屋找了套干净的衣服裤子换上,抱着换下来的脏校服,到后院去洗他们一家堆起来的脏衣服去了。
大不了今晚就不睡,干上一夜活,不管怎么样,他明天早上都要去学校。
程家的灯终于熄了,那是村里的最后一盏灯。
月色洒遍大地,连狗都趴进了窝。原雨从井里提了桶水,“哗”一下倒在洗衣台上,举起了棒槌。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年轻的朋友不知道,233是早年猫扑论坛的表情编号,一个捶地大笑的表情,后来就用来指代大笑。香烛店卖的都是拜佛或者烧给死人的东西。
抢种:抢是抢时间的抢,种是播种的种。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