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陈安单独盛出小份,就这么日日围坐在一起,竟生出点莫名的温馨来。
只是好景不长,陈安的放化疗疗程很快开始了。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管子和仪器。贺璞宁则屏息站在旁边,他皱紧了眉头,沉默地看着五颜六色的药水被推进陈安的体内。
刚进行的几天,还算比较顺利,一路有惊无险地熬到结束。直到第四天,陈安出现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起初是突然变得没有胃口。那天程倩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羊肚菌排骨汤,排骨炖得软烂,连骨髓都能滋滋吸出来,许明辉独自啃了大半盆,陈安却连面前的一小碗都没喝完。
他开始莫名感到疲累,像是揉了一整天的面团,胳膊腿酸痛得抬不起来,甚至没有力气去握得住筷子。
紧接着是无限延长的头痛,陈安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如同被塞了无数根橡皮筋,稍微有点动静,皮筋就要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地弹撞着他的大脑。与之相随的是胃部愈发加剧的不适,五脏六腑都好似搅在了一起。
食物进到身体里就像是长了刀刃,从喉咙划过食道,一粒软米都会让他感到痛苦无比。他已经完全无法进食了,哪怕喝口白开水都会吐出来。
贺璞宁急得双眼通红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润湿了棉棒,一遍遍擦拭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
第39章
内陆的秋一天一个模样。九月刚刚走了过半,医院里红红绿绿的植物却已经染上了灰黄的颜色。依稀觉得还是穿着短袖都要觉得晒的日子,第二天却已经被北风吹得穿上外套了。
贺璞宁给陈安买了几顶毛线帽。头顶的伤口开始缓缓地愈合,剃掉的头发却长得缓慢。许明辉说是因为放疗辐射的原因。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陈安依旧很虚弱,但还能对许明辉开玩笑,说他未卜先知把头发剪光了,倒给打扫卫生的护工省了不少力气。
他的笑话似乎并不是很有趣,因为没有一个人笑出来,贺璞宁的眼里甚至有朦胧的湿润。
一个疗程结束,陈安的呕吐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些许。许明辉提议可以尝试进食。但陈安的胃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贺璞宁便拜托程倩煮了些清淡的米汤。虽然最后陈安只喝下了饺子醋大小的一点。但看到他终于喝下第一口的那一刹那,贺璞宁还是很高兴。
到了第二个疗程的时候,陈安的排斥反应看上去好了许多,起码不会整日整日地吃不下饭。看到他终于有了点胃口,程倩像是受了极大的鼓励,甚至专门去买了本《肿瘤病人饮食指南》,恨不得把每天的饭菜做出花来。
陈安的病情似乎在一天天转好,体内的癌细胞似乎没有继续扩散和恶化的迹象,虽然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但整个人的精神头看上去好了许多,甚至每天能靠在床上看一会儿新闻。每当这时贺璞宁便会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他。贺璞宁对世界局势、金融风暴、名人轶事这些通通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想陪陈安享受这短暂的平静时光。
没有治疗和检查的日子,贺璞宁便会推着他在医院里面散散步。矿区医院是总集团直接投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到处弯弯绕绕的,贺璞宁一开始甚至会迷路。常常要去门诊楼拿资料,却不小心走到了骨外科或者机关楼。后来次数多了,他才逐渐熟悉起来。到现在不仅化验科和病房区,就连去许明辉宿舍的路他都也了如指掌。
那天难得是个艳阳日,阳关已经不盛夏日那般毒辣,懒懒散散地打在身上,忍不住让人眯了眼睛。贺璞宁推着陈安慢悠悠地走着,又来到种着那两颗枣树的地方。
树上的果子比上次看的时候大了不少,有的甚至染上了一点红。
陈安望着望着,便突然来了兴趣,心血来潮地说想尝一颗。难得见他的眼里露出光彩,贺璞宁不忍拒绝,摘了一个看上去最红的,又仔细洗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到陈安的手上。
因为长期的注射,陈安的双手已经变得浮肿不堪,上面布满了骇人的淤青和针眼。贺璞宁将枣子放在他的掌心,只匆匆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陈安倒没注意他的异样,满心思都在那颗枣上,接到自己手里后想也不想,直接对着咬了一大口。想象中的香甜味道却没有出现。眉心浅浅地皱起,陈安撇着嘴,有些嫌弃地将剩下的半颗扔在了地上。
“酸。”
“都说了让你不要吃。”
贺璞宁看着他难得的朝气模样,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嘴角。只是那笑容无比浅淡,像被轻轻一吹就能消失不见了。
将陈安的轮椅推到长凳边上,贺璞宁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个人手牵着手,肩膀碰着肩膀,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和安宁。
一阵微风吹来,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带着隐秘的凉意。陈安还没反应过来,正闭眼安心于这片刻的舒适,就蓦地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的后背。
“起风了,小心着凉。” 贺璞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拿出早已备好的薄衫给陈安穿上,连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好。直到抚平最后一丝褶皱,贺璞宁才停了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正要坐回原位,却突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贺璞宁定睛一看,入眼却是刺目惊心的红。
他恍惚一瞬,血滴就像收不住的暴雨般变本加厉地落了下来。贺璞宁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就看见陈安神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鼻子,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涌出来,弄花了大半张脸。他一边捂紧了,一边朝贺璞宁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嘴里含糊而混沌地催促着:“纸…… 拿纸……”
贺璞宁险些被眼前的这一幕吓掉半条命,他将大半包纸巾全都不管不顾地抽了出来,贴在陈安的脸上,这才发现陈安的额头烫得吓人。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洁白的纸巾很快又被染红,陈安的鼻血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来人!来人!医生!” 等救护车时那段可怕的回忆似乎又涌了上来,贺璞宁全身发着抖,着急又无措地对着四周大喊,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有没有人!许明辉!救命——”
陈安又一次被推进了急诊室。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绕着他跑来跑去好一阵忙活,中途甚至下了一次病危通知。等终于把陈安的鼻血止住,体温也慢慢降下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陈安不敌疲倦,再度昏睡了过去。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医生对贺璞宁说不用担心,说陈安暂时只是失血过多,大脑有点缺氧。
以防再有什么意外,医生还是重新开了些药物。
贺璞宁领了处方单去收费处,却被对方委婉告知卡里的余额不足。
他茫然地望着手里的卡,想着上次充了两万块也不过是几天前而已。
程倩给他的那个信封早就存了进去,贺璞宁的兜里只剩下了陈安给他的那张储蓄卡。
他讷讷地将卡伸进窗口:“从这里划吧。”
对方手脚麻利地刷了,对他说:“卡里还有一万二,要充多少?”
贺璞宁哽着喉咙沉默片刻,最后说:“都充了吧。”
他像个木偶般机械地输入密码,听着电脑发出缴费成功的滴滴声。
里面的人很快把收费单递了过来。贺璞宁怔怔地接过,听着对方不带感情地喊道:“下一位。”
肿瘤科的病房走廊依旧喧哗,像早市的菜场那般吵闹。矿区环境恶劣,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更多的是因为长年下矿,从尘肺加重到肺癌的人。
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粗喘,像是破旧的风箱那般沙哑。偶尔有一两个病人经过,他们多数佝偻着身子,模样凄惨,病魔已经把每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寒冬里的枯木,随时都有可能化为灰烬。
贺璞宁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整个人猛地跌坐进冰凉的台阶上。
衣服和手上还沾着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变成铁锈般的深红色。一路上没收到任何异样的目光,所以贺璞宁一直也没注意——这里的人早已对这种画面习以为常。
贺璞宁定定地望着手上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和病危通知书,执拗地要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指缝里残留的血迹在上面突兀地划过一道血红,沉积多日的压力像是蓦地找到了爆发口,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咆哮着汹涌袭来。
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突然感到胸中大恸,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第40章
自那次突然的流鼻血以后,陈安便开始了反反复复的发烧。
每日新闻已经不再看了,病房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打开过。除了治疗以外的多数时间,陈安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陈安变得很瘦,病号服下面空荡荡地只剩下皮包骨,只有两条胳膊因为长时间的注射变得又肿又粗。他头顶上挂着的吊瓶越来越多,瓶身贴着连贺璞宁都叫不出名字的标签。那些药水像是永远也滴不完,好似把人放在砂锅里开了小火慢慢熬,怎么熬也熬不到头。
长时间的高烧让陈安的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他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经常冷不丁问贺璞宁一句青菜洗干净了没,或者外面还剩几桌客人。
那一日程倩来送饭,陈安甚至莫名其妙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问她为什么还没交地理作业。
程倩被他问得发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陈安却不依不饶地,非要让她把作业补上:“同学,是不是我们刚分科你听不懂?没关系的,哪里不会你就说出来,我可以教你。但是不能不写作业不听课,要是哪天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他语气严肃地很,一本正经地教育着眼前的人,眼神却对不上焦距。
程倩被他说得一阵心酸,期期艾艾地在他耳边有些忐忑地回道:“哥,我是倩倩呀……”
陈安坐在床上愣神,好一会儿才和她对上了目光,喃喃道:“倩倩啊…… 你怎么来了?”
他像是有操不完的心,又重新拉着她的手问,哥给你买的糖吃完了吗。
程倩眼里泛着雾气,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又害怕会让陈安担心,很快又摇了摇头,小声地说:“还剩一点呢。”
“别总不舍得吃,放久了要坏掉的。我最近店里太忙啦,要是顾不上给你买,就让小许医生给你买。还真以为能瞒得过我呢,我都看到你俩拉手了。” 陈安像个老父亲似的抓着她念叨,“小许这个人吧,就是平时缺心眼了点儿,但我能看出来是个踏实人,对你也挺好的。等哪天挑个好日子,咱们两边碰个头,差不多就把事儿定下来。彩礼你不用担心,哥有存款呢,肯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了,到那天租几十辆跑车绕着县城开一圈儿,谅十个许明辉加起来都不敢欺负你……”
他还带着供氧面罩,说一两句就要停下来艰难地喘气。
程倩已经说不出话了,背过脸一刻不停地擦眼泪。
贺璞宁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松开了陈安抓着程倩的手:“怎么还没聊完呢,都几点了,倩姐该去进货了。”
陈安抬起头,看了看墙上并不存在的 “表”,猛地恍然大悟道:“哎呀,还真是。倩儿,那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赚钱。”
贺璞宁给程倩使了个眼色,对方默默地意会,用嘴型无声地叮嘱他记得吃饭。贺璞宁点了一下头,目送她缓缓起身离开。
病房的门被再度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安的手还被他牵着,贺璞宁蹲下 / 身和他平视,低声问他:“记得我是谁吗。”
陈安怔愣片刻,突然一改方才对程倩的态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里愤愤道:“你是难缠的小兔崽子。”
贺璞宁哑然失笑,望着他的掌心柔声说:“可不就缠着你不放了么。”
发着烧的陈安变得坦诚又可爱,贺璞宁莫名想逗他,又问:“那你喜欢小兔崽子吗。”
陈安摇摇头:“不喜欢。”
贺璞宁气得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正要问他为什么之际,却听见陈安继续自言自语:“要是不喜欢就好了……”
贺璞宁动作一顿,循循善诱地靠近他:“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没想到陈安却支支吾吾地道:“我不说。”
他声音带着委屈,听上去却十分坚持,任凭贺璞宁怎么哄劝也不肯回答。
“我不会告诉你的。说了…… 会把他带坏的。我都二十好几了,小普才多大呀,他还要考大学呢……”
病房内一片安静,夜里无风,只有输液瓶规律地滴答作响。
过了许久,贺璞宁才理了理陈安头上有些歪的毛线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小兔崽子早就变坏了。”
断断续续地熬过了二十来天,陈安的烧才终于退了下来,血小板和白细胞都恢复了正常,也宣告着又一个疗程的结束。
陈安的意识也恢复了清明。过去的一个月如同做了一场半睡半醒的梦,如今好似大梦初醒,他望着窗外洒进来的初阳,竟有片刻的恍惚之感。
虽然这次长时间的发烧把每个人都吓够呛,但疗程后的检查结果竟然还算不错,血糖血脂都恢复了稳定,肿瘤标志物也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许明辉看着化验单难掩兴奋,想着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如果再做几次放化疗都是这样的好结果,陈安就不用再继续遭罪了。
陈安这两天已经恢复了精神头。听到许明辉带来的好消息,又听说自己这两周都不用再做化疗,便忍不住动了心思,问他能不能出去走溜达溜达。
许明辉想了想,说可以,但是要戴好口罩。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拉着贺璞宁回了趟家。
面馆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张白纸,上面写着 “店主有事,暂不营业”。几个月没人管,这纸已经被风吹得快要扯成碎片了。
贺璞宁熟练地推开了卷闸门,随着门帘的升起,店内的一桌一椅也逐渐浮现在眼前。
陈安定定地望着,他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抬脚往里面走。
店里每一个地方都没变,就连碗筷的摆放都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或许更准确的应该是说,他记忆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他闭着眼都能记得哪些东西放在了什么位置。
面馆开了这么多年,一角一落都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门口开始,一路走到后厨,像是观赏什么景点似的,绕着面馆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陈安走的很慢,手指缓缓抚过面前的每一张桌椅。直到把桌子上的香醋和辣椒都规矩地靠墙摆好了,才终于转过身,对始终跟在他后面的贺璞宁说:“去二楼吧,我有个东西要拿给你。”
第41章
贺璞宁跟在陈安的后头上了二楼。
许久未回家,卧室里挥之不去一股尘土的味道,饶是陈安戴了口罩,但还是忍不住低头轻咳了一声。
他没放在心上,却是把贺璞宁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把窗户打开通风。
“没事吧?” 贺璞宁有些着急地看向他,“要不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水。”
“不用,待不了几分钟就要走了。” 陈安摆摆手,“你不用管我,去柜子里收拾点外套毛衣什么的,过几天估计还要降温。”
贺璞宁沉声应了。陈安才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熟悉的糖罐盒。
他翻找一会儿,从最底层掏出两个红皮本。
本子被很珍惜地保存着,担心受脏受潮,外面还特意包了一层塑料袋。陈安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