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傀-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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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十涟蹙眉道:“这样不行,村长!我和纳哥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
“希望你能做位合格的母亲。”杨德奕道; “不要让我失望啊; 十涟。”
容十涟慌忙道:“您在说什么呢!这座村子; 可是由您亲手建造起来的……纳哥他就算醒着,也不会同意您的做法!”
“乌纳深明大义,势必会理解我的想法。”杨德奕眉目舒缓,微微笑着道,“……我也是时候,该好好休息了。”
话说完时,容十涟挣扎起身,还试图继续与他辩驳,杨德奕却是去意已决,转身掀开布帘,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容十涟趔趄着坐回草堆,几近魂不守舍地道,“将业生印让给纳哥,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谢恒颜愣了一愣,还是捧起剩余的半碗鱼汤,向容十涟道:“糖水姐姐,别急了,吃东西吧。”
但容十涟此时的脸色并不太好,说不出的惨白乏力,就像在掩藏什么不可说的心事。
“乌大哥能够得救,难道不是好事么?”谢恒颜道,“这样村长也可以得到解脱,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容十涟不耐道:“说多了你也不懂。村长这样做,纳哥就算醒过来,也不会感到高兴的……”
“我是不懂。你们人类的心思,太难猜了。”谢恒颜托腮道,“不过……说起来吧,我也有事想问你。”
容十涟:“……什么?”
谢恒颜:“你昨天说到的成夫人。也就是……曲蓉一这个人,你认识吗?”
“怎么?”容十涟疑道,“是你熟人?”
谢恒颜摇头道:“不熟,我不认识她。但我就想问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容十涟不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个没嫁对人,最后惨遭夫家杀害的可怜女人罢了。他们当年成亲设宴那天,我还隐约在人群里瞥过一眼呢……”
谢恒颜紧张地问:“那你看清她长啥样了吗?”
“人那么多,怎可能看得一清二楚……不对,你何时变得如此八婆了!”容十涟嫌弃道。
谢恒颜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就是问问而已!我……我听说她也喜欢栀子花,就想能不能和那本手记的主人对得上号。那个……所以嘛,姐姐知不知道,那位成夫人原来是哪里人?”
“你在扯什么荒唐话,成夫人和那什么……栽种手记?这都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东西。”容十涟只觉得好笑,“人家那是土生土长的来枫镇人,怎可能来我们这座小破岛上种栀子花?”
谢恒颜:“可是……”
容十涟嘲道:“我看你是想得太多,整个人都魔怔起来了!”
谢恒颜眼尾一垂,顿时有些颓了:“……”
——想想容十涟也确实说得没错。他自打看过那本莫名诡异的栽种手记之后,满脑子就全是和栀子花有关的人或物事,反正听到什么便是什么,总容易联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许真到头来,它们彼此之间压根没有半点干系……全部是他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啊……烦死了,我该怎么办呐。”谢恒颜抓狂喊道。
容十涟却也跟着道:“我才是烦死了!”
谢恒颜道:“村长都愿舍命救活乌大哥了,你还有啥烦的!”
容十涟刚要说点什么,忽听帐外一阵叩门声响,印斟冷冷站在布帘后方,喊谢恒颜道:“别闲聊了,出来!”
“哦!”谢恒颜立马起身,放下手里东西,转头对容十涟道:“那……糖水姐姐,你先好好休息,我过得一阵再来看你。”
容十涟仓皇道:“等等!你打算做什么去?”
谢恒颜没有回答,只笑了笑,示意她可以暂且安心。
容十涟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登时又高声喝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身子正虚,不宜过度劳累。”谢恒颜摇头拒绝,“这事包在我和印斟身上,你别太担心!”
容十涟怒道:“怎么可能不担心?那可是我的丈夫!”
谢恒颜不再多言,转头撩起布帘,拉开步伐直接奔向了帐外。而容十涟经得一番左思右想,待要上前去追,无奈于身体困顿乏力,终又手脚虚软,踉跄着缓缓朝后仰了回去。
偏偏印斟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这会刚见到谢恒颜出来,一整张脸绷得跟棺材一样,显是非常不高兴。
谢恒颜凑上去问:“干什么你,吃了炮仗吗?”
印斟凉声道:“明明有正事要办,你废话怎还这样多?”
“我没在说废话,还不是在谈要紧事。”谢恒颜瞪了印斟一眼,后见他怀里大大小小揣着一堆物事,遂又问,“这这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不是要去摘业生印吗?”
印斟把手边东西依次摊开,却只见得横放一排的整齐小刀,几乎每把都已磨得锃亮锋利,皆是足以削铁如泥的凶锐之物。
印斟正色道:“要想摘取业生印下来,须得在人头顶划开一道创口……但那过程势必疼痛难忍,所以下刀一定要快要准。”
“你也太紧张了……”谢恒颜无奈扶额,“咱又不是去杀人!”
——印斟每次做事都认真得要命,这样一来,弄得谢恒颜也神经紧绷,总觉一失足便成千古般的,每前进一步都得时常跟着瞻前顾后。
两人并肩走向隔壁乌纳所在的帐篷,期间印斟反驳谢恒颜道:“这本就是在杀人,村长一旦失去业生印的庇佑,便不再是当初不老不死的妖魔了。”
谢恒颜道:“救一人杀一人,两两相抵消,你不必有任何负罪感。”
“问题是我根本不会。”印斟叹声道,“移植业生印的过程应当如何,我不了解,以往也不曾试过。”
谢恒颜抬眼凝视他道:“按照我说的来,不会出现失误。”
印斟:“你就这么肯定?”
谢恒颜没再说话,拖着他的胳膊,一路朝前拐进了帐篷里端。而此时杨德奕已在内间准备好了,犹是一脸轻松无碍的模样,乌纳则依然人事不省,全身上下依靠数张符纸封闭着,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之前我出岛那会儿,受过很重的伤,连业生印也一并碎得彻底。而我身上现有这一枚,是旁人舍命捐赠给我的……那时条件比现在还要恶劣,所以转移的全程,只用到了匕首以及针线。”谢恒颜微蹲下身,详细对着印斟比划道,“你不用担心乌纳会否感到疼痛,业生印一旦植入人类身体内部,大多数的伤口都不会再是致命的威胁,就算往脑门上大开一刀,他也不会死的。”
印斟捏着手里的细刀,耐不住偏头看他:“那我要是手抖,业生印没搁对位置呢?”
谢恒颜道:“不存在位置对不对的问题,业生印是妖印,融合性比任何术法都要强悍。只要能完整摘除下来,紧贴乌大哥的血肉……用不了一晚上,它们就会慢慢长到一起。”
印斟冷漠道:“你这么懂,自己为何不来?”
谢恒颜凶他道:“我当然有别的事情要做!而且……我本来就毛手毛脚的,肯定会让村长倍感煎熬啊!”
印斟无言以对:“……”
“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之前类似的痛感,也不是没经历过。”杨德奕平静地道,“我说过,就算失败,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以往穆家夫妇还在的时候,我也从来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杨德奕自问活了一百四十来年,相当于是普遍人类双倍的寿命,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比旁人要看得更开,就算面对眼前极端的痛楚,表现出来的反应也不会有多激烈。
因在这尘世之间,没有什么悲惨的遭遇,能比见证周围所有人的离去还令人感到绝望。
谢恒颜最后再问一遍杨德奕:“您确定了,这样做,决计不会后悔?”
杨德奕抬眼望向一旁的乌纳:“我不后悔。”
话音未落,他便在谢恒颜沉冷的注视之下,陡然闭目,毫无征兆地软倒下来。
印斟偏头,正巧对上谢恒颜猩红透亮的双目。
——傀儡的精神控制,在某种意义上,对人体有着相对较强的麻痹作用。
只消无意看得一眼,所有的痛楚或是欢愉,都将在瞬间颠倒错乱,失去常态。
这样的控制根本来得猝不及防。
若非印斟在之前早已预料看穿,现下他与谢恒颜之间,恐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结果。
“动手吧。”谢恒颜道,“不然过会儿人就醒了。”
印斟深深凝视他半晌,随后再次转身,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嗯。”
*
次晨旭日东升。
刺目耀眼的阳光挥洒斑驳,再次布满整座环形村庄的上方。
村民依然像往常一样早起忙碌,女人们挑水浇地,劈柴烧饭,男人们外出集合,撑船捕捞。他们各有各自的生活,似浑然不知村中正无声消失了什么。
杨德奕走得非常安静,一点也不像他来时那样无限风光。
在场只有印斟和谢恒颜,以及后来赶进帐篷里的容十涟。三人沉默望着躺在血泊中的老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这时候无论多说些什么,都会显得累赘而无用。
但业生印的移植过程,姑且算是成功。
正如谢恒颜初时所说,妖印与人体的融合无需耗费多大的功夫,因着业生印本身乃是活物,拥有自主强烈的意识,足以通过依附宿主的血肉,来达成彼此之间的共生关系。
加之印斟的刀法相当熟稔,许是自幼时起便经过高强度的训练,他做起事来非常严谨,甚至总会给自己施加一定的压力……就好像时时刻刻离不开成道逢的影子一样。
尽管途中谢恒颜一直对他说:“你放松一点,放松一点,不会有事的。”
然印斟还是比躺着的杨德奕和乌纳还要紧张。
从开始往杨德奕头顶划开三道细密的刀口……到后来用针线为乌纳进行业生印的缝合。印斟在竭力将创口压到最小,可就算这么做了,也无法避免中途必然见血的过程。
以至于最后的场面……仍然骇得四下狼藉,整间帐篷充斥着一股刺鼻难闻的腥味。
容十涟赶进去的时候,杨德奕正安详地躺在地面上,昏迷的乌纳满面是血,唯有头顶在跃动着微弱的光芒,而谢恒颜和印斟则背靠背地坐在旁边,手里还握着刀子和针线,双脚却完全软了,半天连话也说不清楚。
容十涟原想出声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但到最终她也什么都没说,就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噗通一声,踉跄着跪坐到了地上。
*
杨德奕的丧事安排在第三天。
他的离开实在太突然了——突然且安静,甚至不存任何显而易见的前兆。
因着他要转移业生印的重大决定,没有告知其他任何一个村民,独在帐内所留下的遗书中说道——希望他们不要将自己的离去当做什么大事,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另一段崭新生活的开始。
这样一番看来,他其实早已做好要去赴死的准备。
而大多数人也心知肚明,毕竟如杨德奕这般,熬过一个又一个年头,亲眼见证子孙无数代的离去消亡,也绝非一件唾手可得的易事。
遂在得知村长死讯的头一天,有村民长声叹着说道:“有时看他那样活着,未尝不是一种煎熬。一个人孤单太久,所有事对他来说,都失去了任何盼头。”
也有村民道:“杨夫人走得早,小杨和他媳妇也相继去了,村长活到现在,纯粹是为了村子在强撑。”
“是啊,走了倒好,少一份罪。往后倒苦了乌纳他们一家,又该走上村长那条老路。”
在事情传开之前,印斟原以为村人们会为业生印的转移感到不甘或是愤懑——说到底,人人都想活下去,但业生印只有一枚。杨德奕的做法固然无私,同时自有其欠妥的地方。
然而正相反的是,没有人觉得重获新生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因为大家对于杨德奕的痛苦感同身受,除去漫长生命最初带来的新鲜与奇妙感,再剩下的日子便只剩下等待带来的绝望与折磨。
话虽是如此一说,杨德奕下葬当天,全村的村民难免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作为整座小岛上唯一一个寿命最长,前后总共活有一百四十年的高龄老人,现今他就和所有入土、甚至即将入土的普通人一样,化作无数坟堆中的一座。
反正不论活得多久,待到最后的最后,也都不过是一地枯骨。
那天村民们破天荒没有像往日一样执着于劳作,而是熙熙攘攘围聚在杨德奕的坟前,从白天一直哭到黑夜,哭得呼天抢地,肝肠寸断,乃至海滩码头都能听见阵阵传来的悲嚎声响。
谢恒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壮观的景象,人类崩溃至斯的悲恸情绪,简直让他感到无法形容的深深震撼。
“原来在铜京岛上置办丧事,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傀儡惊骇道,“我一直以为人能得以善终,理应算是一件喜事。”
印斟只是淡淡与他答道:“哭的又不是喜悲,是信仰。”
整座永村,是由杨德奕亲手撑起来的大半边天。人们早在不知不觉间,将老人的存在当成一种习惯,就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守护神明一样,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他已成为照亮海岛与村庄的一束光。
当然,谢恒颜作为半块不开窍的木头,很难明白这一类深层次的感情。他还一本正经地对印斟说:“以后我死了,你可别这么哭噢,绝对会被我讨厌的。”
印斟无不冷漠地道:“……你做梦。”
随后反手给出一记爆栗,敲得傀儡不住破口大骂。
而在一众村民痛哭流涕,为着安葬杨德奕一事忙前忙后的同一时间里——适才植入业生印不久,尚于无意识中未能苏醒的乌纳,正在独自面临一段极其漫长,且又前所未有的昏睡时期。
妖印与人体的融合需要一定的适应时间,至于这个时间的快慢长短,完全取决于承受者本身,会否产生较为激烈的排斥反应。
这也恰是容十涟最担心的一点。一来就算乌纳是活着的,周身也在渐渐恢复生命的迹象,但没人知道他会像这样昏睡多长时间——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来乌纳根本没法见到他和容十涟未出世的孩子。
二来容十涟的身体状况也非常之差。在这座山穷水尽的贫瘠海岛上,女人如若怀着孩子过活,恐是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艰难。遂在乌纳长时间的昏睡过程中,她既要料理家里的田地,又要随时看护自己的丈夫,加之乌骞时不时在旁边调皮捣蛋——容十涟之后的日子,恐怕就像陀螺一样,忙得满地一阵乱转,片刻也不得安宁。
因而于此之后,在孕时女子愈加暴躁敏感的那段时间里,容十涟没少把错误归结到印斟和谢恒颜两人的身上。
她看起来并不希望乌纳重蹈覆辙,将来同杨德奕一样,承受近百十余年无穷无尽的精神负担……那样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
“当初村长提出要求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立刻否决。”容十涟道,“在做决定之前,至少要考虑到纳哥的感受啊!”
印斟在应对容十涟时,一向没什么耐心:“他若是不习惯,随时都可以摘下来。”
容十涟怒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真要像这样做了,又得浪费多少时间?”
印斟淡漠道:“一切都是村长的意思。”
谢恒颜也跟在一旁打哈哈:“对啊,糖水姐姐,说不定很快乌大哥就会醒过来,亲眼看到你生小宝宝呢!”
容十涟面色不善,陡然反问道:“小妖怪,你确定要帮着他说话?”
“啊啊啊好好好……”谢恒颜见风使舵,忙又摆手道,“我帮你!自然是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