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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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阅示完毕,复将文册尽数上呈给元承晚。
听雨折身行礼,而后双手奉过文册,亲手递到长?公主面前。
元承晚的确将此事视作一个不小的事体。
是以,哪怕此刻已知裴时?行安然?无事,她也仍轻挑了娥眉,素手一页页翻看过。
而后顿在其中的某一页上。
上书一行清晰墨字:
“晓喻户部,裴时?行于御史台中三年?俸皆归入皇仓国库,不必发放;另驸马俸皆归入晋阳长?公主库中,无期。”
【下篇】
大理寺向来严谨缜密,这份调查文册可谓毫无疏漏。
于其中十分详尽地列述了裴时?行名下所有的赀产来源、地产田契并?各色赏赐。
甚至包括他?出生时?裴氏宗族划予他?名下的族田若干。
自然?也就列举出他?身上各项衔职的俸禄概况。
可原来不仅是她收走了他?的驸马俸,皇兄还罚了他?身为御史的三年?俸禄。
元承晚与严道世?目光对上,又慢慢移向下首那?群大理寺众吏。
众人皆在对上她目光的第?一刻便默默垂首。
看来这满庭中人如今皆知,裴时?行一人竟被皇家兄妹剥削至此。
严道世?等人修养极好,纵心有百感也并?不在面上表露分毫。
了完公事便颇为识趣地速速告退。
待送走诸位大人,听雨也极有眼色地遣退了众人,留两位主子独处。
偌大的庭院一时?只剩了裴时?行与元承晚二人。
风过春庭,叶声窸窣。
“你之前怎不同我说,皇兄罚了你三年?的俸?”
元承晚眯了眯眼,率先道出疑惑。
裴时?行身为御史,位与三省并?肩,今日却受了九寺之一的大理寺盘查。
若在旁人看来,这乃是于脸面有碍的事体。
他?既成了长?公主府上之人,她自然?会出手相护。
只是元承晚本意乃是替他?撑腰。
叫众人搜查裴时?行之前,都能在心底掂量掂量她的态度。
又怎知竟能有如此的意外发现。
她自知裴氏席丰履厚,族田无数,予族中子孙的族产颇多?。
更何况裴时?行自己为官以来得的赏赐也不少?。
倘若实在不济,昔年?状元郎至塘桥底下支出摊子,为京中举子亲自著出几篇时?文,想来也能靠着润笔费来果腹。
也由此,纵然?当初取了他?的驸马俸,她也并?不担心他?生活拮据。
只是乍然?得知他?同时?被皇兄罚了一道俸——
而且还是在这般场景下,同大理寺诸人一同得知。
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微妙。
大理寺核查结果无误,足证裴时?行清白身。
好似稽考监察一事未损他?颜面,却因此事而查出裴时?行的账面来,倒叫众人皆在心头?揣测他?这驸马当的多?么委屈。
简直可以说被元氏兄妹二人搜刮的干干净净。
真可谓“两袖清风”。
裴时?行浑不在意:“本就是臣冒犯了殿下,陛下怎么惩罚都是臣该受的,只是三年?俸而已,已然?是十分的体恤优待了。”
他?难得在她面前讲如此正?经的话。
此刻的裴时?行几乎可混入坊市间的正?常人里?头?,以假乱真。
元承晚不语,只吊起眼梢觑着他?。
似想自他?面上神色来分辨其话中真意。
可这心机郎君眼瞳乌黑真挚,又兼今日一身锦衣皓月,玉面俊挺。
倒是衬出他?一副玉洁松贞的好模样。
再?配上此刻的义正?辞严——
似乎她再?露出一分疑忌,清白裴郎便要当着她的面触柱自证。
再?当场剖出丹心,撒下一片碧血来。
长?公主收回视线,状若不经意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让本宫帮你的?”
这便是她准备给裴时?行一个台阶下了。
这般轻淡地抛出一句话来,既要探明下位者的图谋和所求,又可观其内心衷情。
一语便探出脉络。
裴时?行闻言,沉默片刻。
继而含笑应道:
“殿下不必担忧,严寺卿治下极严,且九寺五监均有成法,诸有司绝不可能将断案理事的内情泄露于人。
故而今日臣被殿下罚俸一事,绝不会有人在明面上挑出。”
听上去好似答非所问,实则也的确是曲解长?公主的意思。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极力劝谏长?公主放下忧虑,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她虽刻薄了他?,但也绝不会有外人知晓。
男人面上毫无怨怼神色,拱手行礼,眼中却有促狭笑意一闪而过。
果不出他?所料——
下一刻便见长?公主柳眉倒竖,眼波嗔怒地横眼一刀。
长?公主自认仁慈怀善,眼下愿意给他?递一个台阶。只消裴时?行此刻说一句,她便顺理成章将收回的驸马俸禄予他?去。
岂料这人心地偏狭,竟把她的好心过问视作心虚作态。
当她是侵吞盘剥过驸马后,还忧心在外头?损了名声的荒唐人么?
他?竟敢在心中将她视作这般形象!
元承晚的眉愈蹙愈紧。
裴时?行眼中笑意也越发浓厚。
见把人逗的火候差不多?,男人终于收起面上好整以暇的调侃之色,从善如流道:
“臣忝颜领一份驸马俸,本就是托殿下之福,这笔俸禄也该花用在妻儿身上。
“若这俸禄能化得殿下鬓边一支钗,臣便心满意足了。”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只是未来三年?,便要委屈殿下为我们一家多?出些力了。”
这话若能得了应肯,便又是一重保险。
保他?未来三年?都稳居驸马之位不倒。
元承晚以同样真挚的笑意回视他?:
“你放心,长?公主府绝不会短你一口吃喝。
“便是有一日,你我一别两宽,只要裴卿有所求,念在今日情分,本宫也会予卿一杯汤羹。”
长?公主笑脸盈盈,全然?不似口中话语这般刻薄:
“不过卿之惊才绝艳,可堪轹古切今,当也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地步。”
她终于回过味儿来。
裴时?行方才故意重提被她罚俸一事,而后又在话中牵扯劳什子二十四司成法,本意不过是为调侃她。
既是如此,她此刻又如何会入他?所谓“三年?”的话中陷阱。
裴氏子,当真是狡诈卑劣、诡计多?端!
裴时?行未能得到想要的答复,却也不急:
“民间有句俗语,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自会努力,争取与殿下多?做几日夫妻。”
他?粲然?一笑,俊面因这明朗笑意而卓然?生华:
“如此,纵是一日减一恩,至少?到臣老死那?日,也要有余恩在,好分得殿下的一杯汤羹。”
“好呀!”
长?公主美目盼兮,回视他?道:
“本宫的釜甑足够大,便是予你一杯汤羹又何妨。”
“若得殿下恩赐雨露,必是甘之如饴,涓滴不愿弃。”
他?含笑凝住她面孔,喉音微哑。
元承晚还欲说些什么,被七情所挟的头?脑却倏然?记起被遗忘多?时?的沈夷白。
他?方才是随了她一同回府的,她却只来得及顾了裴时?行这个厚颜无耻的惹祸精。
当即便要去前殿寻沈夷白。
怎料孕中肌酸骨软,元承晚撑着扶手起身时?,脚底下竟忽然?软了一瞬。
她心口一提。
可身子却已然?失了稳准,几乎来不及抓扶住桌角,眼看着下一刻便要跌在地上。
好在裴时?行一早便将全副心神留意于她,方才见她起势便上前半步,出手迅若雷霆电光之势,一手紧搀她臂,另一只手险险扶住她背。
幸而无事。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裴时?行自骤然?紧压的肺腑里?颤颤长?出口气,只觉心肺尚有被细密针尖刺痛的惊惶之感。
他?一瞬便觉遍身都出了层冷汗。
此时?将人稳稳扣进怀里?,犹觉惊魂未定。
驸马爷青筋突显的大掌一下下抚拍着怀中人肩背,另一只手攥的死死。
可他?手上下了力,脚下的步子也好似要在原地生根。
似乎意欲要同那?棵金桂树一般,在此方庭院站到天荒地老。
满心满眼的惊惧与醋意便是灌溉他?的最?佳养料,令裴时?行此刻得以迅速将根基深入地下,盘稳固牢。
寸步不动?。
掌中比他?的手小了整一圈的柔荑软若无骨。
他?一手便将她安稳地包裹住。
二人紧贴一处,男人坚硬的胸膛感受着她柔软身躯的每一次吐纳。
终觉翻波涌海的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裴时?行真觉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明明已经龇出尖牙,低啸摄人,又一早便释出利爪跃跃欲动?。
可等他?真的顺从地伸出手去,让她抓挠,她却又把团团的小爪子交到他?手里?来。
嘴硬心软的小狸奴早收起了利爪,只将粉嫩柔软的爪垫无害地露出。
一并?露出的,还有她方才自他?手里?抓住的一粒糖。
口里?却还要骄矜地不饶人。
真想咬上她一口!
他?终是在心头?无奈叹出口气。
然?后遂了长?公主之意,扶她一同去见那?讨人厌的青皮郎。
二人一同绕出须弥座波涛云海燕尾枋影壁,不欲通传,打算径直自此地去往前殿。
在经过垂花院门高约三尺的石槛时?,长?公主正?轻提了裙裾,垂眸留神,预备小心跨过去。
不料身旁的裴时?行却忽提了她的腰。
一力便轻轻松松将臂弯中的女子揽过了高高的门槛。
元承晚只觉身子轻了一瞬,而后双脚才又安稳地落回实地。
她脚下一滞。
然?后摁住裴时?行劲瘦结实的小臂,立在原处反应了一息。
这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
裴时?行好似拎一个孩童一般,那?般轻巧便将她拎过了门槛。
端庄的长?公主素来雍容闲雅,行止间仪态万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元承晚一时?恼的双颊生红,恨恨落掌,啪的一声打下裴时?行的手。
下一刻又眼神飞刀含霜,怒斥出一句粗鲁。
沈夷白主动?步出院中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打闹场景。
姿容妙然?的男子面上笑意未改,却凤眼微垂,眸色渐深。
他?在原地顿住。
直到元承晚终于发现此间第?三个人的存在,他?才继续上前。
沈夷白只作寻常,好似适才并?未撞见什么。
他?笑言道:“殿下终于忙完,在下可是将殿下今季珍藏的曾侯银剑都喝去不少?。”
待客不周,长?公主此刻亦有些赧然?:“今日是我不好,表兄莫要见怪才是。”
沈夷白目光包容,一如昔年?宫中清风朗月的沈家小郎君。
他?淡笑道:“如何责怪?你日日都有这许多?事情待要操持,我本就帮不上忙,还谈何苛责。”
这话里?有心疼,更有些责怪裴时?行不争气的意味。
长?公主面上笑容凝了凝,并?未多?言。
裴时?行方才只作自己耳聋眼瞎,老实地扶住元承晚立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这二人寒暄。
此刻闻言却率先出口道:
“表兄既早已寄情物外,便不劳你忧心殿下。”
沈夷白低眸讪然?一笑,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中不妥。
柔顺认错道:“驸马说的极是,是在下无礼。”
裴时?行心头?暗道不妙。
这不正?是他?前次故意作出,而后也果然?得她垂怜的可怜模样么?
从前在玉京楼见识过死缠烂打的白蛾子不算,岂料世?间还有一等男子惯会装相,专爱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遭人欺辱的凄凉相。
说的便是沈夷白。
可他?区区不才,乃是大周朝天正?四年?盛名煊赫的状元郎。
平生最?擅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裴时?行不甘落后似的上前半步,语气黯然?切切道:“不。这怎能怪表兄。
“是某无能且无礼。力不能胜任公事不说,还劳殿下为某忧心。
“如今更是愚鲁莽撞,妄自出言得罪表兄。”
驸马终于露出了自惭无比的懊恼神情。
仿佛适才无外人在时?,他?在元承晚面前的淡泊从容只是强撑粉饰之态。
可假的又怎能做真,他?此刻终究是被沈夷白的话给刺中了内心隐痛。
一时?粉墨俱碎。
精致彩塑之下露出斑驳木胎,驸马爷残损的自尊被人一览无余。
丰姿冠玉的两个男子齐齐垂眸作凄惶状。
元承晚只觉三人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十分奇异古怪。
她虽犹疑裴时?行的自尊是否这般脆弱,可内外有差,自然?要先顾好远来之客:
“表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知表兄关切,心下亦是十分感动?。”
长?公主眼波轻柔:
“其实本宫哪里?算得上操劳,表兄这些年?跋涉千山,在我这等俗人眼里?才叫辛劳呢。
“表兄不必挂心本宫,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却听得裴时?行插嘴道:“殿下此话差矣。”
不待众人咂摸元承晚话中意味,驸马继续出言为沈夷白分辩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表兄遨游于无穷天地,我等俗人怎可妄自揣测他?无为自化,同隐世?逸人神交的乐趣呢。”
他?面上神色是十足十的虔诚向往。可下一刻,又摇头?蹙眉道:“某说的亦算不得准!
驸马笑意温润,薄唇轻吐出诛心字句:
“表兄便是表兄,此生都是无法变成池中鱼的。”
沈夷白始终合袖含笑,持住一副仙风道骨的出世?姿态。
仿佛并?未听出裴时?行言外之意。
待对方话毕,他?泰然?对上裴时?行的目光,也并?不多?言。
元承晚虽不知他?二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唱的又是哪一出好戏。
可她并?不痴傻,这二人之间言语机锋不断,若再?酝酿下去,恐怕便要擦出火星子了。
长?公主忽低呼一声。
那?两个男子齐齐侧眸望来。
她撑住裴时?行搀扶的手,而后抚了抚已颇显孕相的小腹,柔声歉然?道:
“表兄莫怪,这无赖小儿又在闹了,我腹中疼痛,先去歇息一会儿。”
沈夷白听懂了她的意思,虽心有担忧,却仍然?识趣告退。
他?修养极佳,连对着裴时?行拱手道别时?都望不出丝毫愠怒。
裴时?行亦平平静静,装的一副从容好模样。
可待再?回过头?来,望长?公主竟仍是娥眉蹙紧。
莫非方才的腹痛并?非她作伪的借口?
裴时?行登时?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
慌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这便要大步回殿,宣府医来瞧。
元承晚顺从地被他?抱着,勾紧了驸马的脖颈。
待走出几步,她在一片摇晃的视线中仰望着裴时?行清晰利落的下颌,终于悄声道:
“本宫不疼,放我下来。”
裴时?行浑身一懈,脚步滞住。
男人周身韧薄有力的肌肉都随怀中软玉的一句话而镇静下来。
却未敢放松抱她的力道。
他?将人往自己胸口紧了紧。
而后低眸,冷冷睨向怀中人。
白皙颈项间的喉结因吞咽而轻滚,下一刻却又死死抿住唇角。
这副模样,好似方才不是他?慌的主动?抱起人,却是她自个儿跳到他?这个贞洁烈男身上来的。
长?公主目色游移,难得略有心虚之感,轻轻翘了翘脚,示意他?放下自己。
“呵。”
裴时?行自喉间冷笑一声,轻手轻脚放她落地。
言间几分气郁幽怨:“你总拿孩儿吓我。”
“你也只关心孩儿啊。”
裴时?行立时?被这一句气得喉头?发闷。
他?咬牙别开?脸去,再?不愿望一眼这没有心肝的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