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踏雪归-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阮杨趴在床头,啜泣道,我疼,比刺字的时候疼多了,我好怕,怎么比失去第二个宝宝的时候还疼阿。砚哥……你来好不好,我不打听哥哥了,哥哥很好,你来好不好?我乖……
哭起来时,贴紧床栏的肚腹随他一缩一缩的,似乎也在一同哭泣。
此刻没有大夫给他指令,秦砚亦不在身旁,他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今夕何年。胸口那处位置泛出的疼痛细密绵长,与腹中猛烈的宫缩一同砸在心里,他忽然很想砚哥陪在身边,他泣道,砚哥,我不打听哥哥了,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雪花压落枝头,红梅悄然绽放。
除却呼啸的风声,与独自生产的呜咽,院里再无其他声响。眼底的黑暗逐渐形成不见边际的荒芜,他如何闭上眼睛,恐慌都在肆无忌惮地蔓延,他疼得下意识咬紧自己的手背,热泪刺痛那圈深可见骨的牙印,战战兢兢地安慰自己不怕,就是冷,冷了些。
毒发时如冰在体内横行浑身僵硬,他趴在床沿向前探寻,摸到被褥一角,手放在里面暖了一会儿,慢慢扯落铺在自己的身体上,添了一丝暖意,他在被褥里颤抖着汲取力量,忽而一道阵痛来袭,孩子冲撞的力道似是要击碎他本就脆弱的骨头。
他惊慌失措地闷哼几声,抓紧大腿使劲向两边分开,沉腰向下用力,孩子还未找到出口,膝盖已磨蹭出两行血迹,白皙的大腿迅速浮起几条红肿的伤痕。他哽咽不止,轻声道,好疼,好疼阿,砚哥,我好疼。
阮杨依旧跪在床栏前,酸疼的腰部不住下沉,垂坠的肚腹已贴紧大腿,肚腹收缩的力道使出口不断扩大,丝毫不给他一点时间思虑,毒发时的寒冻与宫缩疼痛瞬间达到极限悉数齐至,被褥瞬间便被他的汗液浸湿,背脊一阵阵发凉。
他一直紧咬着手背,喘气时仰起洁白细直的脖颈,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单手感受孩子持续靠下的位置,未过半晌,冻僵的躯体被一股汹涌猛烈的热流冲破,与此同时,孩子随着这股热流一同向外冲,将狭小的骨缝撑开到极限。
他长长突兀地尖叫了一声,半刻昏迷时脑袋撞到坚硬的木板,擦破的嘴角流出凝固的血液,而他埋着头,来回抚摸肚腹不知所措。
“真的太害怕了,总以为要失去你。”
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大夫让他不停用力,他只想跟孩子再待一会儿,可大夫便按在他的腹上,用力向后推,拖出来的孩子出生后仅有一声啼哭,便再无声息。
汗液与泪痕交错的脸颊遍布苍白与无措,他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宝宝,你乖乖的,爹亲不按你,你会疼。
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触摸,无法合拢的双腿不住颤抖,除了大大张开的口子,他什么都没摸到。他哭的眼睛通红,密集的宫缩让他昏迷的间隙越来越长,脑袋每每磕到床栏处才痛醒,醒来之后仅听见自己的喘息,微弱而绝望。
方不容易暖起来的身体再次僵硬,血腥味无声淌在地上。传说失明之人的嗅觉敏感,阮杨深觉这是真的,这一点味道让他逃脱不掉失明后无数次活灵活现的回忆,被斩首示众的父亲鲜血灼烫,人头在城中悬挂,晒了七天七夜,他望着自己的亲人,无能为力。
秦砚被歹人割伤手臂,在祠堂跪了几天几夜,爹娘不同意娶他为正妻,他无能为力。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他无能为力。
孩子,你让我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孩子重新蓄满了活力坠落,他本能地爆发出一阵嘶吼,干涩的出口被迫再次撕裂,在狭小的骨缝中逐渐挣扎出来,他害怕极了,多想秦砚此刻就在身旁,可他能揪紧的只有湿透的被褥,再一次撕心裂肺的泣声吼叫,水声滴滴答答地沿着鲜血密布的大腿汇成一滩,胎头露出了大半。
阮杨又是哭又是笑,他不确定,不确定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却又期盼着孩子能活下来。
再一身子往下压住用力,埋下头去咬住手背,胎水湿润干涩撕裂的出口,随着他极致的用力,水声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板,胎肩终于顺利娩出。他喘了两口气,最后一次用力,孩子掉落在用被褥圈起一团柔软的窝。
他笑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砚哥……砚哥……
他第一次做爹亲,兴奋地喃喃细语,已疲惫至极点,来不及收拾自己,维持着跪姿趴在地上,找寻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的孩子。
迫不及待地抱起来放在怀里拍打,颇有活力连续不断的啼哭,让阮杨放下了心,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埋在他的脸颊旁,轻声道,宝宝,爹亲知道你什么模样了,好看,好看的。
毒发时冻僵许久的血液,随着孩子的出生迸发无尽的活力,放下孩子后,噗的一声从喉咙里呕出来,他捂住胸口闭上嘴巴想抑制住血液,却从嘴角溢出来,他昏昏沉沉地歪倒身体,脑袋磕到了床栏,彻底陷入昏迷。
“宝宝,爹亲那时要是不晕,你不会生病吧,对不起,是爹亲不好,爹亲让你生病,爹亲找不到大夫,爹亲……爹亲……”剩下的话语说不出来,堵在哽咽的喉咙里。
那时他昏迷醒来,孩子啼哭不止,浑身滚烫。他惊了一跳,想起昏过去时炭火未燃起,便立即爬过去找到火盆燃起炭火,剪了脐带,跌跌撞撞地找到已冷却些许的热水给孩子清洗,可孩子的哭声依旧不曾停歇,烧的越来越厉害,不找大夫不行了。
阮杨咳喘不止,轻声道,你别怕,爹亲给你找大夫。
他披上被褥,一瘸一拐地走上那条小道,风吹来时肚腹疼痛不止,白雪覆盖的双脚通红,双腿已几近麻木,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呐喊,他希望求救的声音可以传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处的主院,他高声喊道,砚哥,我生了一个孩子,能不能……能不能找个大夫。
雪花在风中飘荡,沾在他的被褥上,在他的发丝上融化成冰冷的雪水,那一路他咳嗽得更厉害,却也不忘高声呐喊,直至风雪冻住他的声音,直至他的脚踝难动分毫,秦砚也不曾出现在他绝望无助的小道上。
阮杨努力笑了笑,折返时孩子啼哭逐渐虚弱,他努力暖和自己的手之后,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父亲可能太远了,我要去外面,给你找大夫,如果能出去,我们就不……不回来了。我们在爷爷的墓碑旁边筑一个小屋,我们以后都生活在一起。
柴刀冰寒,握起后肚腹疼痛的厉害,他扶着还未完全消下去的肚腹,裹紧被褥跪在软雪上,咬紧牙根抵御外界肆无忌惮的寒风与体内寒雪覆盖的五脏六腑,想用柴刀凿开一个小洞,先凿开的是一层薄冰,整块掉在他身前的大腿,他冻得啰嗦,握起柴刀凿墙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歇。
雪花轻轻柔柔在天空中飘洒,几近与大雪融为一体的阮杨,新落下的雪已至脚踝高,肚腹传来的疼痛时不时让他昏迷,唇上结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体内寒气肆意,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比这寒天冬日冷上半分,可他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直至墙上的石灰终于有所松动。
他惊呼一声,跪在床栏前,想迫不及待地跟孩子说,他有救了。
可孩子高热许久,啼哭逐渐减弱,炭火也快烧到尽头。他颤抖着不敢触碰孩子,一味的哭泣哀求重复着两个字。
不要,不要。
他焦急不已,去院里挖掘厚雪,从中找出被覆盖的青草煮水,吹凉后想喂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学不会吞咽,便自己饮了一口,想度给失去意识的孩子。
孩子不会张嘴,水从他的脸颊两旁一路滑到阮杨的手背。他抿紧嘴唇,坚持不懈,一口又一口地硬是度给孩子,他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笑道,不要跟爹亲玩闹,你快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爹亲也是这样的。
阮杨抱在怀里逗弄孩子,孩子没有一点回应,小巧的鼻子里没有声息,脖颈处再也没有跳动的脉搏。恐慌、失望再一次牢牢地困住阮杨,他抱紧孩子,歇斯底里地亲着孩子的嘴唇,期望能度些气息给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仅剩他一人失声嘶哑的痛哭在废弃的院里,没来得及穿上他准备的衣物,燃尽冬日所有的炭火也暖不起来幼小的身躯。
他死了,还来不及学会跑,来不及学会跳,来不及学会唤一声爹亲。
他死了,出生在未燃炭火的寒冬腊月,没感受到世间片刻暖意,便没了呼吸,只能埋在地里。
“你真的很倔强,一点儿也不喝,这件事你一点都不乖哦。”阮杨轻轻抚摸着简易的墓牌,“你说,会不会你喝下去,病就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怪我,如果我能有办法喂进去,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
“你会跟秦正一样,是个能说会道的善良小公子。”
“对不起呀,不要怪爹亲,好不好?”
“不过,你说……”阮杨伏在墓地上,轻雪覆在他身上,他轻声喃喃道,“野菜埋入土里在春天里会发芽,爹亲在冬天把你埋在土里,你是不是也会在春天发芽,再来陪我呀。”
第十四章
忽大风起,雪花在空中盘旋,随风簌簌压在冬日枯败的芭蕉叶。
秦砚一路踏着深至脚踝的厚雪,伫立在小院前凝视许久,指尖捻去芭蕉叶上的雪花,方一伸出便冻得通红,他叹了口气,又缩回狐裘里。
丽姨朝他俯身问好,递出汤婆子。
秦砚将汤婆子揣在手心里,定睛在小院巷里深处简陋的小竹棚。小竹棚上面的积雪显然已被清除过一遭,鲜艳的小人衣物上,交叠的银链在苍白的天地闪烁微弱的光。
“他昨晚又将长命锁跟衣服翻出来,放在这里了吗?”
丽姨俯身:“是。”
秦砚叹了口气,道:“去唤大夫过来吧。”
丽姨听命退下。
半晌,秦砚入到厢房里,烧了双倍炭火的厢房如炎炎夏日,秦砚脱下御寒的狐裘,盖在正在被下缩成一团的阮杨身上。伸手入被中,捏住阮杨冰冷的指尖轻轻揉捏,盼望能唤醒他往日的温度。
阮杨尚未醒来,秦砚便顺势跪在床栏处,指尖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心疼地捋着每一寸。往日的如墨横眉,在冬日逐渐疏淡泛着银白色的光,毫无血色的脸颊与唇色,稍一张望,便与外头纷纷落下的雪一般失色。
“弟弟,谢谢你来带我找砚哥。”
“弟弟,谢谢你给我带红烧肉。”
“弟弟,砚哥最近是不是很忙?是不是他让你来看我的?”
“弟弟,砚哥呢,我……我有点想他了。”
忽而,秦砚的手被抓紧,阮杨冰凉的指尖用力捏紧他的掌心,后又忽而放开他的手,猛然坐起身拽紧被子,紧张道:“小瓶子,弟弟,弟弟说要带我出去!”
“我们,我们带宝宝走好不好?”
秦砚立即将他拥入怀中,捋着他几乎冻结成冰的发丝,轻声安慰道:“苑安,是我,砚哥在这里。”
阮杨努力辨别这个声音,喃喃道:“砚哥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阮杨说话时很用力,下巴抵住秦砚的肩膀一动一动,秦砚轻拍他瘦如冰削的后背,调侃道:“苑安是嫌砚哥老了吗?”
“不是,砚哥,我突然……突然有点不认识你了。”阮杨往后仰,小声提议道,“你让我摸摸好不好?”
“好。”
阮杨的跃跃欲试暗含些许调皮,用指尖回忆往日秦砚的模样。
平缓的长眉扎得指尖发痒,深邃眼窝上的长睫轻颤,指尖顺而落下,停留在下巴已蓄起的胡须上,阮杨深觉有趣,触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又伸手捉弄似的拽了两下秦砚的胡须。
秦砚也不恼,由他去闹,只顾定睛在阮杨缓缓描绘面容时逐渐展露出来的笑容。
“你不是砚哥,砚哥才没有蓄胡须。弟弟,是不是你又想弄个假胡须来诓我,我可是你小哥夫。”阮杨立即收起手指,躲在被子里哼了一声,“弟弟,虽然你跟砚哥长相、声音、生辰都一模一样,但你不是砚哥。”
“我认得他,”阮杨为了让自己确定还认得秦砚,又再次喃喃道,“我认得他的。”
“苑安。”秦砚试图消散他的恐慌。
“你不要装砚哥了……”阮杨重新在棉被里缩成一团,气鼓鼓道:“大冬天的,我要冬眠了,不然冷,身体好冷,好冷。弟弟,你早些回去吧,天气太冷了,回去小心路滑,摔倒疼,不好,会疼。”
秦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阮杨,但每一次,都让他心疼万分。
“苑安。”
“弟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只有砚哥才能这么叫我。”
秦砚深知这个冬日,他的病更重了些,沉吟半晌,道:“大哥托我让张大夫来看你,你要乖一些,不要再挣扎跑出去了,外面冷,大哥会心疼的。”
“嗯,弟弟,我不跑,外面冷。”阮杨点点头,乖乖地缩在床角里。
丽姨领着张大夫进来,张大夫哄了许久,阮杨伸出一点指尖,掰着被褥的边缘不愿放手,轻声道:“张大夫,您快些,我冷,冷着疼。”
张大夫将手伸进去切脉,轻声哄道:“冷吗?比之前更冷了吗?”
“嗯,身体里像是有冰块,要将我冻住了,我越来越动不了了。”阮杨开怀地笑起来,“里面的冰块可以放到夏天吗,夏天很烫,跟火烧一样,疼。”
当年政党之变致使阮杨中毒,近年来症状愈发严重,毒发时的不适感是由内而外,外界的助力根本无大作用,即便是夏日里放满冰块,冬日里置满火炉,阮杨还是无时无刻觉得疼,秦砚每每来时,看见他在床上的小角落来回翻滚,听见他说疼的声音,如何也哄不好便生觉无能为力。
到后来,他竟有些不敢走进来。
张大夫紧皱着眉头,哄着他掀开被褥,用银针刺入心脏处,阮杨忍疼硬是咬出些许血色,探出的银针血色迅速裹上一层霜。
张大夫仔细观察后,回头目含忧色望了一眼秦砚,秦砚方要问话,张大夫又用手势下压示意待会再说,对阮杨轻声道:“好,你乖,我就快一些。今日可好,又看见什么事啦?愿不愿意跟我说?”
“嗯,张大夫,我跟你说,弟弟前几天给我带红烧肉了,说砚哥拜托他给我带的。吃红烧肉的时候,我又想起砚哥,张大夫,砚哥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呀?外面好冷,要明年春天才能出去了。”
张大夫道:“其实砚哥每天都会来,但都趁你睡着的时候,他又不好打扰你休息,明年春天呀,阮杨就好了,好了就可以出去了。”
“太好了!张大夫,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做梦,有时候又不像在做梦,但是我睁不开眼睛。”阮杨面对张大夫时很放松,兴致勃勃道,“我跟你说一个呀,我梦见弟弟带我去找砚哥,砚哥要我留在角落等他,但是他送完哥哥去早朝,就把我忘了,弟弟带我回来的。”
秦砚背手站在身侧,目光晦暗不明。
他知晓阮杨这段半真半假的梦境,几年前阮杨无意中闯入正厅,引起正在用早膳的秦岂不悦,便做主趁冬天将青石板路更换成鹅卵石路,秦砚见状也只能答应阮杨常来小院里看他。
却因着愧疚,很少兑现承诺。
“阮杨,”张大夫收起银针布帛,握住他纤细脆弱的手腕,轻声道,“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阮杨未正面回答,愣了愣,轻声道:“张大夫,你真好,我没有心愿。”
“我的心愿完不成了,张大夫,如果宝宝当时能找到你就好了,他就不会埋在土里面。”他揪紧了被褥边缘,活生生冷出一身汗,低喃道,“张大夫,他春天会长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