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墨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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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刚好是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彼时,郁长明早已再婚,宋玉霜带着郁殊鸠占鹊巢,而他再无容身之所。
温雪瑰垂下眼眸,觉得很难过。也不知该怎么说,少顷,才道:
“……那时候,一定很辛苦吧?”
她简直恨自己,为什么只能轻飘飘地问出这种话。
“还好。”
郁墨淮倒不觉得有什么,顿了顿,又很低地说了句:“……就行。”
温雪瑰没听清“就行”前面的两个字是什么。
于是凑得更近些,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郁墨淮扯了扯唇,看着女孩清亮的黑瞳,温声道:“能离开云珀就行。”
“那时候,容不下我的人多了去。”
短暂忆起往昔,郁墨淮只觉得十四岁的自己弱小得令人厌恶。
他轻轻蹙了下眉,抹去幽黯的思绪。
少顷,才漫声道:“要不是我姑姑,我来不了意大利。”
那天是季汀竹的葬礼。
天气很差,下着自她离世后就没停过的瓢泼大雨。
葬礼安排在一个偏僻而隐秘的场所,只通知了很有限的几个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强撑病体的姥爷愈发羸弱,一直捂着嘴咳嗽。
几位邻居送上花圈。
她生前的旧友,给她当过伴娘的女人,从遥远的城市飞来,哭声一直没有停过。
十四岁的郁墨淮一身黑衣,站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枝孤零零的光叶白兰。
他买不起一整束。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刺耳的笑。
九岁的郁殊居然冲进了会场,一身华服鲜亮,头上还戴着红色的小老虎帽子。
他满屋子横冲直撞,高声叫骂着郁墨淮和季汀竹的名字。
满是恶意。年幼而肆无忌惮。
那是郁墨淮第一次揍人。
他一把扯碎郁殊的衣领,将连滚带爬的孩子拖进屋外的院子里,拳头和着漫天大雨砸在他脸上,打飞了那顶小老虎帽子。
郁殊被揍得抱住头,浑身蜷缩成一团,声音反而更大了。
“我妈说了!你妈这种女人没用!”
“守不住财,守不住男人,连自己都赔进去,就是个笑话!”
院落不大,“笑话”两个字远远地飞向青色的屋檐,传来被雨水浸湿的回音。
郁墨淮停止了挥拳的动作。
他垂下眼,看着郁殊。
这个弟弟养得白白胖胖,脸上还带着浅粉色的婴儿肥。
细嫩的脖颈露在外面,像一段软绵绵的面藕。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原本被打得鼻血直流也不退缩的郁殊,撞进他那时的目光,忽然吓得瞳孔紧锁,浑身颤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殊想逃,衣领却被他攥死。
郁殊埋下头,发狠地咬他的手。
温热的液体从皮肤上滚落。
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世界变得赤红,只有“笑话”两个字的回音仍在飘荡。
飘进血管里,伴随着颈动脉一齐跳动。
扑通、扑通。
他抬起手。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
豆大的雨珠停止了一瞬,天地变得十分安静。
他机械地转过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这张脸上的泪水,洗濯了他眼前的赤色。
他手里的动作一松。
郁殊逃命似的跑出了门,宋玉霜的裙角自门外一闪而过。
“小淮。”
郁清哭着叫他。
她撑着一柄很大的黑伞,朝少年的头顶倾斜过来。
说不清是那把伞,还是她的哭腔起了作用。
郁墨淮重新变得安静,回到屋子里,拿起桌上那枝光叶白兰。
郁清不只是来吊唁的。
她还给郁墨淮带来了护照、现金,以及一张飞往意大利的机票。
那时郁氏的大权都在三兄弟手里,郁清虽是妹妹,却也只是个局外人,实在做不了更多。
……
郁墨淮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接着上一句话开口。
“所以,我很感谢我姑姑。”
不只是感谢她送自己去意大利,也感谢她拦住了自己。
温雪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对你姑姑那么好。”
郁墨淮轻轻颔首,少顷,又道:“我想到一个明天可以去的地方。”
迎上温雪瑰期待的目光,他语调愈发温和。
“我刚到意大利时,住在寄宿家庭里。”
“两位长辈人都很好,是我姑姑的朋友。”
“数年不见,该登门拜访,问候一声。”
…
等次日到达目的地,温雪瑰的心放下不少。
面前的屋子是一栋很宽敞的独栋别墅,屋外还有一小片欧式花园。
园内整洁干净,除了观赏类花朵,还栽种着薄荷和柠檬树,看得出女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环境却也相当舒服。
想必他在这儿没吃什么苦。
郁墨淮带她来到门前,门牌上写着姓氏“朱塞佩”。
按响门铃后,主人很快出来迎接。
朱塞佩先生年逾五十,头发花白,是个慈眉善目的男人。
他的妻子安娜小姐金发碧眼,身材健美,散发着优雅迷人的气息。
两人笑眯眯地接过郁墨淮带来的礼物,将客人迎入客厅。
桌上摆着新鲜出炉的烤水果派,饮料则是意式红酒。
酒液里泡着玫瑰花苞、香料和古法奶酪。
“郁清最近还好吗?”安娜问。
“很好。”郁墨淮道,“身体健康,也没什么烦心事。”
“你呢,艾伦?”朱塞佩看向他,“自上次分别,过得怎么样?”
郁墨淮扯了扯唇,淡声道:“一切顺利。”
三人聊着家常,温雪瑰插不上话,却能感到两位长辈的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暗含着些许微妙意味。
过了好一阵儿,健谈的朱塞佩先生才笑了笑,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几年不见,艾伦如今已经有了一位这么美丽的伴侣啊。”
闻言,安娜表情微变。
郁墨淮的笑意却加深了些许,漫进眼睛里,比之前真心实意不少。
他牵过温雪瑰放在桌面上的手,十指相扣,两人的体温彼此交融。
这才低声开口。
“是的,这位就是我余生的伴侣。”
“我视若珍宝。”
听他说完这话,屋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僵了。
强烈的隔阂感横在餐桌两旁,双方一时无言。
温雪瑰不知内情,求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却见他一副从容模样,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却并不打算为破冰做出什么努力。
过了许久,朱塞佩先生才终于开口。
不同于先前的亲切好客,他此时的声音有些艰涩。
“艾伦,当时的那件事……”
接下来的话仿佛极难出口,他哽了哽,又喝了一口红酒,才能继续发出声音。
“让你这么懂事的孩子被迫离开这里,我和安娜一直很过意不去。”
闻言,郁墨淮并未抬眼。
手上还切着一块水果派,叉进温雪瑰的盘碟里。
“都过去了。”
他懒声道:“您不用放在心上。”
“您两位对我那大半年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里。”
可此时此刻,安娜忽然插话道:“都过去了吗?”
语气一反常态,不再优雅克制,而是带点讥讽之意。
“安娜!”
朱塞佩皱起眉毛,语气放重:“原本就是我们对不起这孩子,不要再揪着往事不放!”
“可是,可是……”
安娜不再坚持,眼圈却慢慢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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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毕业典礼
“请你体谅做母亲的心。”
安娜拿纸巾擦了擦泪; 看了一眼温雪瑰,才将目光移回郁墨淮身上,轻声开口。
“尽管这么说不合时宜; 我还是非常希望你能知道; 我的索菲娅; 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 一直没有找过男朋友。”
“你提这个做什么?”
朱塞佩眉毛皱得更紧了。
他怒视着安娜; 一字一句道:“都是她自己想不通,和人家艾伦没有半点关系。”
温雪瑰这才听出一点苗头。
她睨了一眼郁墨淮; 心情复杂。
郁墨淮眉眼低敛着,又密又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上一层茸茸的黑影。
神色坦荡,并无丝毫动摇。
他坐在靠窗那侧; 姿态闲散清落。
阳光斜照而入; 清风徐荡,伴随着柔和的柠檬香气; 将他深邃轮廓勾勒得十分柔和。
“别见怪。”
朱塞佩很快转过头,朝郁墨淮投去一缕温和的目光。
而后; 又郑重其事地扭过脸; 看着温雪瑰。
“小姐,索菲娅是我不懂事的女儿。请你放心,她和艾伦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完全是她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其实就算他不解释,温雪瑰也相信郁墨淮。
但见对方如此真挚,她便也十分郑重地点点头; 用敬语道:“我明白了。”
只有安娜愈发伤感; 把头扭向另一边; 埋怨道:“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父亲,一点情面都不给女儿留。”
朱塞佩毫不动摇:“我只是就事论事。”
安娜无声地盯着他,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朱塞佩却不让步,皱着眉与她对峙,两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温雪瑰如坐针毡,将目光移开,看了看地板上的花纹,又望向墙上的挂画。
忽然,安娜扔下一句“失陪了”,便径自离开座位,走向屋外的阳台。
朱塞佩叹息一声,无奈地抹了一把脸,说了句“请自便”,便跟了过去。
很快,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
屋子隔音很好,听不见外面的对话,只能透过玻璃,看到安娜抱臂的背影,朱塞佩双手摊开,正无奈地说着什么。
温雪瑰挪开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郁墨淮,开口时有意拖长了音调。
“有什么故事,也给我讲讲?”
“你不是都听到了?”
郁墨淮漫声:“就像朱塞佩先生说的那样。”
“可我听你刚才说,你在这儿只住了半年?”
温雪瑰正色道:“你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吗?”
“……离开之后,你又住在哪儿呢?”
郁墨淮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段往事了。
不可否认的是,纵使时间很短,朱塞佩和安娜也给他带来过许多温暖。
季汀竹葬礼后的第三天,他独自乘坐跨国航班,经由莫斯科中转,来到米兰。
那时他连一个意语单词都看不懂,跟着人。流走下飞机,在第一个岔路处止步不前。
身旁人来人往,都是身材高大的异域面孔。众人行色匆匆,没有人为他停留。
忽然,不远处响起个极为乐天派的声音,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音调曲里拐弯地喊他。
“艾伦!我的小天使,你就是艾伦吧。”
他抬起头,看到远远的闸口外,有个发福大叔正在乐呵呵地招手。
天气很冷,他圆圆的鼻头发着红,像卡通片里的人物。
大叔塞给工作人员一大笔小费,才通过那道只出不进的闸口。
然后便立刻撒开腿,朝郁墨淮跑过来。
大叔朝他伸出手,握了握,友好地道:“我是朱塞佩,你郁清阿姨的朋友。”
他紧了紧背上的包带,略带茫然地猜测:“你说的是我姑姑吗?”
“啊对,是叫姑姑。”朱塞佩挠了挠有点秃顶的后脑勺,“你们把这些分得很细,哈哈哈哈。”
他跟着朱塞佩,走入那间散发着柠檬和薄荷香气的小别墅。
夜深人静,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可窗户的灯却暖洋洋地亮着,像两只欢迎他到来的、含笑的眼睛。
一打开门,安娜端着新鲜的烤饼干出现在门后,满身都是甜香的气息。
“可怜的孩子。”
安娜体态丰腴,和纤瘦的季汀竹截然不同。
可她们身上,却有着同为母亲的温柔亲切。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在这里住了下来。朱塞佩和安娜曾经在云珀旅居,汉语水平都很好。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
西方不太在意辈分和年龄的差距,两人邀请他直呼其名,送他去街区内最好的学校,教他说意大利语。
唯一让他有些尴尬的人,是他们家的独生女索菲娅。
第一次见面是在周末,十五岁的索菲娅从寄宿学校回家,一见到他,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趁父母不注意,索菲娅用意语向他表露了好感。
她性格本就张扬,在这种事上也直白且大胆。
他没有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却从她的神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时他只学了十几个意语单词,但其中就有“Non”——“不”。
索菲娅并不死心,她说,我不会放弃。
但她长年住在寄宿学校,每个月只回一次家,待一两天。
他便算好日子,到时间就避出去,或是住在同学家,或是在图书馆自习,深夜才回来。
长此以往,两人根本打不上照面。
他渐渐放下心。
与此同时,在意大利的生活也步入正轨,他习惯了这里的教学方式、师生关系,也交到了朋友。
毕业典礼那天,他抱着满分的成绩单和证书回到家。
其他同学都有家长参加典礼,但这两日索菲娅休假,缠着父母陪她完成家庭作业,朱塞佩夫妇便没能出席他的毕业典礼。
这也很正常。
毕竟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他想。
可才走到门口,屋内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有只茶杯飞过来,“砰”地砸碎在门的另一边。
碎裂声宛如响在耳边。
他敲门的手轻轻一顿。
屋内争吵激烈。素来乐天派性格的朱塞佩,极为罕见地发了大火。
“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我怎么了!”索菲亚哭着大喊,“我就是喜欢他,这有什么错!”
朱塞佩大怒,扬言要把她赶出家门。安娜左右为难,一边劝朱塞佩消气,一边对女儿恨铁不成钢。
他站在门外,听了几分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来,昨晚深夜时分,索菲娅来敲过他的房门。
见门反锁,怎么也打不开,她又去阁楼上寻找钥匙。
朱塞佩以为有小偷侵入,拿着棒球棒冲进阁楼,才撞破这件事。
房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剧烈。
他怔忡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菲娅毫不退让,高声尖叫为自己辩护。
朱塞佩大发雷霆,又一只盘碟砸碎在门边。
也砸碎在他的耳畔。
碎裂声清晰、冷冽地响起。
他仿佛看到一只完好的瓷器,在不起眼处,出现了一线裂痕。
紧接着,那些和谐美好的花纹、宁谧幽静的色彩,全都蓦地崩裂殆尽,化为雪末,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消散得悄无声息。
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外人。
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留在这里了。
…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温雪瑰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从臂弯里斜着看他,真心实意地费解道:“都没说过几句话,索菲娅为什么喜欢你?”
郁墨淮扯唇:“我怎么知道。”
顿了顿,眉眼低垂下来,看她时,敛着温润又细碎的光点。
他浅笑:“我只知道,玫玫也在没和我说过话的时候,就多留意了我好几眼。”
温雪瑰蓦地挺直脊背。
“你……”
原来你那时候早就看见了!
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好在这时,朱塞佩和安娜夫妇一前一后地从阳台回来了。
几人又聊了几句,却已不复先前和乐融融的气氛。
温雪瑰托腮回想着刚才的事,独自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