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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逢1966-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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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黑的夜色。陈瑞平被一个恶梦惊醒。其实不是什么恶梦,只是他再次梦见了他的父母。他已经忘记了梦是怎样叙述的,这是怎样一个征兆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这是一个恶梦是因为他不敢梦见他们。最后是父母的手中牵着一个黑黑的小孩,这小孩可能是当年的他,也可能是今天他们遇到的那个混身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赃孩子。他惊讶孩子怎么这样频繁出现,他没有探究出什么来,只感到自己身上已经有着那种腐败的气味。   
  生逢1966 18(8)   
  他望着天花板,没有看见对过的灯光。不知道汪蓓蓓睡得好吗。   
  生逢1966 19(1)   
  这一天,他们去了黄渡。 
  大清早,汪蓓蓓就在蛋糕盒子上写下“今天我要到黄渡去和外婆告别”。陈瑞平犹豫了一下,就写上了“我也去”。他跟着蓓蓓上了一辆车又换一辆车,一连换了三辆车,完全像是当年地下党在接头,才上了郊区线。 
  黄渡还是那个黄渡。还是那样陈旧、破落。从车站往千秋桥一路走去,这一段路没有人注意他们。陈瑞平就告诉汪蓓蓓早上的事情,只是没有将谢大姐的话说出来。和陈瑞平非凡欣赏李庄的智谋不同,汪蓓蓓关心的是赤裸着被送上车的董晴文,说是这对一个女人是太残酷了。不知道她以后怎样做人,又说,男人的事要拿女人出什么气?后来又很关心李庄四岁的女儿,说最苦的其实是小孩。 
  又到了千秋桥,桥前后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见到什么船,只有那幢有着伸出的屋檐的房子还在。蓓蓓和瑞平不约而同注视着密密屋顶中的这一个屋顶。在这个屋顶下,有过往事。蓓蓓说小娘舅会来接的,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又到了千秋桥,桥前后没有什么人,只有那幢有着伸出的屋檐的房子依然在那里。蓓蓓和瑞平不约而同注视着密密屋顶中的这一个屋顶。在这个屋顶下,有过往事。 
  一只小小的水泥船悠悠地过到河埠头,接了他们两个。小娘舅是一个30多岁的人,正是农忙,脸上黧黑中透着红,他敞开了破旧的土织布中山装,赤裸的胸脯上,肌肉在随着摇橹的手势起伏。橹在水中走着“之”字,船头不时擦着芦苇和芦竹,经常有越出围栏的水葫芦在船边荡着。蓓蓓看见前面岸上有着一簇簇紫色的星星点点的花,就让小娘舅的船往边上靠靠。瑞平伸出长长的手臂,将花采了下来,船头上就有着一堆野花。 
  “妈妈说过,她愿意到海里去。” 
  “苏州河流到黄浦江,黄浦江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妈妈在东海等着。” 
  蓓蓓和瑞平就在船的两面,往水里抛着花。小娘舅就边摇橹边看着他们。瑞平往苏州河里抛完了花,感到好像做完了一件事情。 
  船靠上了河埠头。他们走进了小卖店。外婆正躺在里间的竹塌上,舅舅们忙碌着进进出出。因为受了风寒,外婆病倒了,还并发了肺炎。刚刚从卫生院挂盐水回来,外婆似睡似醒,这样的大热天,外婆的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脸像搽了胭脂一样,红红的。让蓓蓓摸着她的手,手像火炭一样滚烫。然后她将蓓蓓抱着,让蓓蓓的脸贴着她自己的满是皱纹的脸,眼圈红红地说:“一去不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然后又说,“出门在外,心口上面一把刀,凡事要学会忍耐,做女人的性子要耐。不能太要强了。你吃的苦全是太要强了。”   
  生逢1966 19(2)   
  蓓蓓应承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外婆在枕头底下摸阿摸,摸出了一个很旧的生够了锈的老刀牌香烟罐头。这样的香烟罐头,上海市场上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了。里面卷着很厚的一叠港币,她把罐头交给了蓓蓓。说,“我和你外公没有积蓄,这些钞票是你妈妈寄来的,她不能在那里做医生,全是她踏洋车赚来的。那个男人不是好户头。你要当心。” 
  蓓蓓不愿要,说是在新疆就挣钱,很快自己又能赚钱了。外婆火炭一样的手像钳子抓住蓓蓓,硬往蓓蓓的口袋里塞。难为一个病人有这样好的气力。 
  外婆看见在蓓蓓背后的陈瑞平,就将舅舅们全支开了。独独留下他们两个。她挣扎着,要靠起来,一动她就很喘。蓓蓓拿过一把芭蕉扇,为外婆轻轻摇着。 
  “外婆上次看见你们两个,知道你们是有情无缘。你们站在一道,我一看就晓得非常般配。男的人高马大,女的秀气遐来。要成了一家,像是在蜜糖里。可惜,你们饶不过一个命。” 
  外婆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光亮,就像是在黑暗之中两点萤火。她说:“我很想说一句闲话,如今是生离死别,也不要顾那么多了。你们做过了没有?” 
  知道外婆在说什么,蓓蓓慌了起来,脸上一阵红晕,连忙说:“外婆,你怎么能那样说。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就、就……” 
  外婆冷笑起来:“有什么稀奇的,晓得要分手,做了再说,免得以后后悔。分开之后就要晓得忘记掉,一刀两断。你们连古代的人都不如,古代还有一个西厢记,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叫莺莺,还晓得自己去相女婿。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我老太婆老早就看在眼里了。” 
  蓓蓓看看陈瑞平,陈瑞平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是自己的外婆。他很羡慕蓓蓓有这样的外婆。在外婆的面前,他们像是全身透明。那对混浊的眼珠,简直就像魔法师手中的水晶球。他想起上次和外婆见面还是笑声连连。现在说什么全是很沉重的。 
  外婆喘了口气,她是农妇,说话直白:“一只母牛,套在地里耕田的时候,见到公牛走过,还要哞哞的喊两声,何况人呢?人又怎样呢?你们活到外婆这样的年纪,看人就和看牛没有什么区别了。这都是天生的事情。上海房子小眼睛多不方便,石库门又是那样没出息的地方。外婆不是外人,又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太婆。你们将门关了,只当外婆困着了。你们就……” 
  蓓蓓和瑞平惊惶得很,即使他们有胆做,也没有胆说出口。外婆咳嗽起来,咳得隔壁小娘舅连忙拿了咳嗽药水和大麦茶进来了。 
  “我苦命的外孙囡啊!又要出远门了……”外婆就哭起来了,便哭边咳着。然后她让小娘舅去拿那个白色的土布包。里面有着八个闪闪发亮的康熙罗汉钱。“蓓蓓你拿去,外婆以后用不着了。自己外孙囡的命这样苦,算命作什么?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生逢1966 19(3)   
  “外婆,我不能拿的,外婆,你说过的,这是清朝庙里佛像上的铜做的,里面有黄金的,能避避邪气。你年纪大了,还是陪伴你吧!” 
  外婆用手在空中一挥,很像是要和谁相打。她喘着说:“你留着吧,你要避邪,瑞平要避邪。外婆已经活够了,外婆还要避什么邪?记得,平、球、王、元、斗、非、半、米,金子佛像保佑你们一辈子。” 
  外婆最后突然瞪大眼睛看着陈瑞平。过了一歇,让小娘舅拿来老花眼镜,罩在眼睛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陈瑞平的脸。长叹一气,没有话说。这样一看,让陈瑞平慌了起来。他不知道外婆看到了什么,便很紧张地问了两句。外婆说没有看出什么来。问得紧了,外婆才说:“你要记住,什么事全会过去的。不要往死里去想。倒是现在要想一想你还活着,一根汗毛也没有少,你还那样年轻。没有毛病,没有少了手脚。”陈瑞平和蓓蓓听得害怕。外婆叫瑞平过去,用一双苍老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了很久,老泪纵横。过了一会,才说:“人要活得长久一点,人要活得比事情长,活得长久,就可以把路走完了。晓得了?” 
  陈瑞平说已经记得了,他走了一条漫漫长路,一直没有转过弯,现在知道路上写着的全是悲剧,他根本不知道何时会结尾。瑞平没有料到外婆会说出这样轰轰烈烈一番话,病病弱弱的一个老太婆,好像这世界全部看通透了似的,什么都奈何不了她。连死亡也是,文化革命也是。外婆笑了笑,老年人的表情本来就不丰富。这一笑是带着苦味的,就很叫人惊惧。外婆就背过身子睡下了,好像把所有的事情全部交代完了。 
  他们是在外婆家吃了午饭才回家的。外婆一家吃饭全部还是岗尖象丘陵一样,连生病的外婆也用开水泡了,吃了大半碗。蓓蓓和陈瑞平吃得很少。小娘舅摇着船送他们,小娘舅说:“知道你要走,外婆哭了不知多少次,你虽然是她抱来的,总比亲生还要亲生。” 
  蓓蓓说:“我夜里做梦,从来没有梦见我的爸爸妈妈,一做梦就是外婆和好婆。” 
  “人强不过命啊!”小娘舅叹惜道。然后对瑞平说:“你以后也可以来走动走动,黄渡终归还有一点风景。夏秋光景,瓜果总是有一点的。” 
  摇到千秋桥,小娘舅对瑞平说:“外婆年纪大了,你就当她瞎七搭八。外婆其实从来没有给人算过命。算命是迷信。”瑞平就点点头,不再说了。 
  很久很久以后,那刻骨铭心的日子总会在毫无预感的时候进入陈瑞平的梦中。陈瑞平几乎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些日子是自由的,但是又极大的不自由。他们正像是在两个笼子中的鸟,互相叫着,对望着,就是不能飞出来。甚至除了关到一只笼子中,没有别的办法。每时每刻又总是有着秒表的声音在催着人,其中有一只鸟笼子很快就要被人提走了。两间小小的屋子是笼子,屋子外面也是笼子,不过是大一些罢了,石库门和那个特定的时代的精神体系交叉着,无形迹地笼罩在空中。   
  生逢1966 19(4)   
  第三天是很忙碌的一天。汪蓓蓓将所有的时间全用来接待客人。客人也送了一些东西来。无非是一些土产,例如笋干,赤豆,西米,大白兔糖。这时的上海人有一点夜郎自大,还以为香港是一个小地方,其实上海当时能自豪的东西在香港全部都有,要票的东西在香港全都不要票。这些东西名义上全部是送给好婆的,所以蓓蓓还必须一样一样都收到旅行袋中,原来的五十公分旅行袋显得太小了,下午蓓蓓又到淮海路第二百货买了一只六十公分的帆布大号旅行袋。太重了,她不能将两只旅行袋左右手各一只提着,就用毛巾系着,一前一后,像跑单帮一样。 
  蓓蓓在镜子里见到了自己的滑稽相,特地跌跌撞撞走到窗前,让陈瑞平看。瑞平大吃一惊,连忙摇晃双手,要她放下来。蓓蓓就是不放,在那里左一下右一下扭了起来。两只沉重的旅行袋就晃了起来。瑞平的脸惊惶得变了色。这样的脸色大概让蓓蓓很开心,她就将旅行袋放下。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灿烂。瑞平却虎起了脸,随便抓过一张纸,潦草地写:“当心!当心!!当心!!!这些全部由我来扛。” 
  蓓蓓这才收去了笑容,换了一张脸,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天的下午,瑞平特意到照相馆去了一次。照片清洗出来了,但是照相馆的人说,第四张,第一一张到第一五张照片情调很有点不对。例如第四张手在理头发,有小资情调。第一一张双手放在胸前,像是正在祈祷。还一再追问,照片上的人是谁,和拍照的人是什么关系,警惕性是很高的。有问题的底片片已经被剪掉扔进了废纸篓,还给陈瑞平的底片全部是剪得一截一截的。所有放到四寸的,都是瑞平认为最差的。他藏起了一张,那张特写面部占去了三分之一,动作上没有什么“越轨”,但是眼睛特别迷离,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回到弄堂就遇到了小妹,小妹正在弄堂口做手工,她正在拆纱头。小妹是用一个啤酒瓶盖子来拆的,她有本事能在一块纱头中找到一根关键的线,于是很快就能片刻将一块纱头变成了一团柔软的回丝。如今的小妹和当年在舞台上叱咤风云的红卫兵不是同一个人了,小妹很久没有打球,她的脸就由近乎黑色变得白净,丹凤眼在米白的脸上也就非常飘逸。她随随便便穿着一条家做的短裤,就和石库门里任何一个女孩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小妹令瑞平有一种亲近的幻想。继而他的心就像是被咬一样的疼痛。 
  当瑞平走过的时候,小妹正好将一团回丝放到一个大口袋中,一抬头,她就见到瑞平,就说:“瑞平,我还欠你一点东西。”瑞平就说:“没有什么欠的了。”说着眼圈红了。   
  生逢1966 19(5)   
  小妹看了不忍心,将装纱头的饼干筒往边上一放,就对瑞平说:“跟我来吧。”小妹的家在亭子间里,大同坊的亭子间只有七个平方米,在瑞平家中,这样的亭子间是劳动大姐睡的。长脚阿蔡已经是长脚了,再加上小妹妈妈也不是一个矮人。小妹也有一米七四。七个平方如何居住三个人是很叫人奇怪的。瑞平以前一直没有到小妹的家去过。小妹的妈妈倒是经常要瑞平到前弄堂去玩,只是妈妈却不愿意,说是瑞平看见人家住这样差的房子,说不定会说些什么话扫人家的兴致。这天走上楼梯才知道,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阿蔡还搭上了一个小阁板。朝北的亭子间本来就很暗,搭上阁板之后,更显得暗了。阁板搭在长脚阿蔡夫妇的床上面,就像是集体宿舍的双层铺,上层稍稍狭了一点,房间里除了一只很陈旧的简易五斗橱,就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了。瑞平这才知道小妹一家几乎所有的事情全在弄堂里做。他在墙角见到了一块圆的胶木板,这就是他们吃饭的饭桌。 
  小妹的妈妈在楼下的厨房里烧饭,小妹就将门掩上了。她脱下鞋,修长的身躯一下就上了阁楼,开始瑞平只能见到小妹几乎坐在自己的双脚之上,小妹的脚趾头是圆圆的,和蓓蓓不一样。然后小妹很灵活地在上面转了个身,探出头来,将一个很沉重的东西扔了出来。这是一个旅行袋,蓝色的,正是瑞平家中被抄家带走的那个,硬硬的里面全是书。小妹从阁板上跳下来,将拉链拉开了。瑞平一眼就看到了书里面有一些就是自己家的:《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岩》、《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他们拿走了很多。”小妹说,将拉链拉到了头。在旅行袋另外一角变出了另外一些书:雨果的《九三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茅盾的《腐蚀》,陈登科的《风雷》,艾明之的《火种》,还有《红楼梦》和《官场现形记》、《古文观止》。有一本书,被抄走是瑞平万分心疼的,现在小妹也从旅行袋里拿出来了。那就是苏联别莱里曼的《趣味物理学》。最后掏出来的是一本《资本论》,解放初期出版的竖排本,纸张已经发黄。 
  这些书全部放在长脚阿蔡的床上,像是一座小山。小妹很认真地对瑞平说:“你可点清楚了,这是我还你的。从那天抄家开始,我就将这个旅行袋留下了。你家的书少了很多,《家》、《春》、《秋》没有了,《基度山恩仇记》没有了,《红与黑》没有了,《飘》没有了。 
  “现在这些书就全还你了。还有是我在成都路上的那个废品回收站,用练习本和那个阿胡子换来的。这里还有几本,是图书馆的封条被撕开之后,很多的书在红卫兵手中流传,传到我这里,最后也没有人问我要,就放在里面了。以前我不能还你,怕还有人到你们家寻找罪证,又将它们全部拿了去。现在你妈妈厂里的人不会再来了。我想你看看书可以解解厌气,也不要一个人瞎想,反正也没有人到你们家革命去了。”   
  生逢1966 19(6)   
  “书你全部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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