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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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平就又看署名,他没有认识上面是四个字,只认出“山人”两字,前面的两个字,像是一个“笑”字。这个人浑身全部是留待后人来猜的迷。瑞平就感到如果将这幅画烧掉或者卖掉其实是一样的。
瑞芬已经下楼去了。爹就对瑞平瑞知说:“你们也可以去睡觉了。”
生逢1966 7(8)
瑞平当晚睡在瑞知的床上,瑞知就在地板上打了一个铺。当瑞平盖上了瑞知薄薄的军毯时,闻到了瑞知的体味,那是一种类似萝卜干一样的味道,他感到陌生了。他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到家还有味道。
爹一个人站在那幅《鹰》的面前。
老太爷生下老六的时候已经六十四岁,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岁。他隐隐约约的明白,老太爷将这些画传到三房手中,应该是有原因的,这是他对萧山太太的偏爱。这些画全部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值钱,哥哥曾经陪了一个上海的朵云轩的师傅来萧山看过《鹰》,那个师傅没有说一句话,就开了四百银元的价。在解放前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工人的月薪也就是八元银洋钿!两兄弟商量了一下,没有卖。而且爸爸和爹坚持没有将画箱中其他人的画拿出来让人家看。爹就依然穿着皱巴巴的衬衣吃粉笔灰,爸爸就依然很勤奋地在自己的工厂里设计徽章。
那天的晚上,爹是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他在黎明的时候被娘喊醒,娘看到爹脸上有纵横的老泪。不忍心让爹一个人悲伤,就呜呜咽咽地陪着哭。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因为三个孩子在楼下。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原来是这样悲悲切切面对文化大革命的。
“我很后悔,每年黄梅天过后,我晒画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院子里全部挂的是画,那些人看画的眼睛里是要滴出血来。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幅《鹰》。”
“我也后悔,三年灾害的时候,隔壁有人摆阔,我便得要说,我们家还有老太爷留下的一箱画呢。”
“如今,像是刀子在割自己的肉。明年我们就没有画好晒了。”
“好在几个小人还好。今天看见了瑞平。我不知道如何开心。”
“这样想想就好了。我烧画也是为了这些小人。你看老六一死,玉清和瑞平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如今是保了画保不了人,保了人保不了画。还是保人吧。”
“谁会知道你的苦心呢?如果这些画能留下来,到底也是一笔遗产。”
“也不能顾这么多了。眼前的难关就要走过去的。烧吧,总要烧的。被别人烧掉,不如被自己烧掉。别人烧是人家革我们的命,我们烧是我们自己革命。”
第二天一早,爹就将自己学校的老师叫到家中,还有一些小学生跟着来了。陈家的古画就全部放在了旧房子院子中间的泥地上。娘连忙叫瑞知将清空的画箱搬回家去,说是木板不是四旧,以后还可以做点衣箱板凳。
“一共是二百二十幅。”爹特地将八大山人的鹰展开来,放在最上面。
教师革命造反派的头头特地走过来,其实他的手中早已经有几份揭发信,还有一份清单,一一核对了。又有点仔细地看了看鹰。然后和人小声商量:“他还算老实。”
生逢1966 7(9)
烧画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远远没有决策这样的繁难。瑞芬用火夹从家里的炉子上钳来一只通红的煤饼,放在鹰的上面。火燃起来之后,她又将它夹回了炉子。火并不知道有些纸是很珍贵的,也就轻盈地起舞,它的舞蹈先是将鹰的两只翅膀变成了灰烬,然后就尽情蹂躏了古画。鹰就在火焰之上涅盘,在火焰上浮起,飞翔起来,所有的古画就全部飞翔起来了。先是火焰在飞,后来是灰烬在飞,最后是留在地上的一点余烬冒出的青烟在飞。焦灰的气味在院子里盘旋,烟就升起来了,气味一直回旋在院子里。学校的老师就和一些小学生一起喊口号,口号声被四面墙壁围住,很笨重地坠落在地上。
爹弯曲着自己的腰,在画全部烧掉之后。他呼了最后一句口号,就背了手一步一步离开了家到学校去了。瑞平突然想到,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多少年来,画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焚毁了。
晚上,爹悄悄对娘说,其实当天他没有一直在学校里,学校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是班主任,历史课也是四旧,新的教材还没有编写出来。学生已经不需要他。爹在办公室中坐了一坐,就离开了学校。
北干山在萧山城厢的北面,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一个孤独的人走在很荒凉的树林草丛中。他要去的地方是幽灵居住的地方。那里有陈家的坟茔。尽管这些坟已经散慢荒败,他有话对总要老太爷说。静静地,他没有用声音说话,祖宗不是用鼓膜声道在听的,阴阳两界之间的沟通用灵魂进行。特别是那些画,特别是鹰,爹说得很多,他挑一些祖宗能理解的关于文化革命的词,用半文半白的语言,告诉祖宗,他现在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他就等待着,只有高低不等的蒿草在风中摇晃,坟茔静静的。爹的心也就有一些平静了,爹就将腰稍稍挺起了一点,这才下山了。
瑞平就这样回上海了。这天早晨所有的人全都强装笑容。只是这一家全部不是演员。爹的演技最差,只好一言不发。娘的演技大致是弄巧成拙那一类的,就自己上楼去呆着了。瑞知有一腔激愤,他本来是要对弟弟说,什么红卫兵,不要你做就不做了,男人全是自己闯荡世界的。但是他说不出来,不能把弟弟教坏了。他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说什么时候你参加了红卫兵,这样的军装才配红袖章。他又拿出一个军用包,说,还有这样一个包,和军装很配的。
瑞平走上了桥,回身一看,雨水已经将老家变成了烟雨迷茫的一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萧山来,他只知道他已经到过萧山,见到了自己的家。他必须立刻回上海。他在白茫茫一片雨丝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喊,然后变成了嚎啕。因为很远,声音钝闷,却如同一种尖锐的东西在刺着他的耳膜。瑞平和送他的瑞芬全都知道这是谁,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瑞芬只是说:“弟弟,光明的前途是要靠你自己争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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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平回家,妈妈什么都没有问他。
只是在瑞平刚进门的时候,妈妈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这说明她略有一点惊讶,可能是因为他回来得太快了。萧山人作客,向来不会三两天就回来的。
“何不多住几天?”
“我从来就没有说要留在萧山。”
瑞平草草介绍了一点萧山的事情。说到二百二十幅画全部被烧。妈妈似乎没有一点惊讶。她只是哼了一声,说:“我知道靠不住。”
妈妈看瑞平的眼神很有些暗淡。瑞平知道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一做就要弄痛人,例如到萧山去。妈妈,还有爹娘姐姐哥哥全部都因为自己被弄痛了。
妈妈的房间里,重新有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爸爸死去之后一度没有的味道,瑞平深深吸了口气,那是尼古丁的辛辣。
爷叔有一天将爸爸的另一部分遗物送回来了。触目惊心的只是一个搪瓷杯子,是一个很普通的恒大徽章厂的杯子。杯子已经没有了盖头,代替盖头的是上面是一快割成很标准的圆形的玻璃片。玻璃片展现了里面的所有东西,火柴杆白花花的,将杯子装得满满。
母亲一看到这样的东西就“啊”了一声。她立刻发疯一样在自己灶间的小厨里摸索,火柴不是少了一盒而是十盒一包。瑞平最简单的推理是,爸爸死时胃里的红色的颗粒原来就是火柴头,本来在这些杆上生长着的。可能是吞下了火柴头还不能致死,但是又很难受。他才选择了在池塘中将自己溺死。死亡和安全火柴应该无缘,爸爸难道不知道解放之后的火柴全部是无毒的吗?爸爸白白受了罪。他是这样精明的人,他难道不知道火柴不能用来自杀?
爸爸原来是在厂里就已经准备死亡。或者说,他在上班之前将火柴放到包里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回来!
瑞平在爷叔离开之后将一杯火柴杆倒在桌子上,一根一根数着。
妈妈送走了爷叔。看了一会火柴杆,眼睛又红了,不过妈妈没有再哭。她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在猜你爸爸在想什么,你一直在苦苦的想着,一直像解一道最难的题目一样,不解出来不罢休。不要去想,想也是白想。没有两个人会在相同的处境里。你不是他,你也永远想象不到他在想什么。你永远不能理解你的爸爸,反动……爸爸。”
瑞平回来之后,妈妈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这些天她便有一些多话。她说:“还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妈妈爸爸曾经和树衡老伯伯和老太太打过一副麻将。你的爸爸曾经打出一只不可思议的臭牌,结果给老伯伯大大和了一把。你爸爸被我骂得臭死。可是你爸爸这样坏的脾气却一直没有响,回家后他特为拿出一副麻将,把自己的牌一张一张全部摊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这是他唯一能选择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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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将自己的手握成拳头放到瑞平的面前,说:“你能猜出我的手中是什么吗?”顿了顿,就说,“不要猜了。”
她的手张开,什么都没有。
早晨,汪蓓蓓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对面的窗口,仅仅穿着一件无袖汗衫,胸脯的两点隐约可见,短裤是三角形的内裤,两条颀长的腿像米一样白。瑞平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暴露”而惊讶。作为同学的汪蓓蓓和作为邻居的汪蓓蓓似乎不是一个人。石库门最最鲜活的季节是在夏天,邻居不是外人,女人并不在乎她们的裸露,这也是石库门还有无穷回味的地方。
“回来了?”蓓蓓先开口搭讪。
因为妈妈已经上班,瑞平少了一点禁忌:“是的。”
“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遇上这样尖酸的蓓蓓,瑞平就沉默了。
蓓蓓说:“你见到了你的家人,可是苦了你的妈妈。她每天早上在这里洗脸的时候,我看她的眼圈全是黑的。”
瑞平说:“我终归要到萧山去一次的。那是我的亲生爹娘啊。”
“去了不一定好。有时候,梦还是留着的好。既然是梦,当然有美好的地方,如果全成为现实,那么你就什么美好都没有了。”
“那不是梦。那是很现实的事情。”
“现实?当年我想入团是现实,后来想到新疆去也是现实。其实,最先那些全部是我脑海中的梦,好梦一场啊。我现在想,如果那时将这些梦全部留到今天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那不就是我现在吗?你不是在说我在做梦吗?”
“你不以为你现在的处境要比我好吗?你还有一点梦好做呢?我是所有的梦都做完了。”蓓蓓伸出她赤裸的手臂,有一点夸张地将毛巾拿下来,搭在肩上。她的双手将头发拢了拢,蓓蓓做什么动作总是很窈窕的,不过几天,上海的自来水把她的脸洗白了,她立刻又变成那个漂亮如同妖怪一样的蓓蓓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汪家好婆从前面过来,说:“早饭早就好了,懒觉困醒了,就不要做梦了。不要听她的,瑞平。现在她知道后悔了,当时要到新疆去,十八头牛也不能将她牵回来。”
瑞平去了学校,到汤老师那里销了假。然后就说自己的成分今后就写教师了。汤老师说,可以。正好因为新的学期开始,汤老师给了他一份新的表格,瑞平就在自己的表格上填上了“教师”,他在家庭成员上,写明了“生父母”和“养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这一切会有什么改变呢?小妹从北京回来了,小木克也从北京回来了。小妹在台上向全校倾诉对毛主席的一片忠诚,小木克关在办公室写检查。瑞平见到学校的大字报栏上高一(三)班的“红外围”名单,一切依旧。那上面上仍然没有小木克和自己。“红外围”相当于以前的团课学习小组,并不需要成分硬当,但是清白是必须的。自己家中有一个人已经自杀了,这个人不管是生父还是养父,总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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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平经常遇到了小妹。小妹一看瑞平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回,她侧身让瑞平进了兵团办公室,问他说:“萧山好不好?”瑞平摇了摇头,因为他怕小妹因此看不起他。就说:“不过是去看一看。”
小妹笑了笑,嘴角抿了抿,好像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小妹不像汤老师这样迂腐。其实只要脑子清醒一点,就知道瑞平其实是不能从萧山得到什么的。她就劝说道:“总有一天,你陈瑞平会好起来的。就看你能不能革命了。”
瑞平想说,我倒是想革命,只是革命并不要我呢,再一想这样说未免太绝,就仰头看着天花板,慢慢地说:“以前,我和你一起坐在课桌的后面,我们读着同一本书。其实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一直是在想,如果我读书的成绩好一点,或许大学就能录取我了。我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能考上一个上海本地的大学或者是什么大专。而你,只要读得好,中国最好的大学全部向你敞开着大门,哪怕是人人都向往的哈军工。你是真正在做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不过是陪陪你们的。你记得初中上过的那一课吗?我们全部能背出来的。‘……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
小妹从中听出了一些什么,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想了一想,她才说:“瑞平,我还记得那篇课文中还有一句话,那句话是,‘……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啊’。所以,在你的周围,一定有一些你感觉不到的幸福在那里。因为你只想到了你没有得到的,没有想到你实际上还得到了很多。那些,就是我和你所共有的,共产党既给了我也给了你。”
瑞平就想到,其实那篇散文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就是说,在早上吃完豆浆上班去也是一种幸福,平平安安走在大街上也是幸福。所以,他今天很自在地吃完泡饭走过淮海路到学校来也是一种幸福。和平的日子只是和炮火对比才有意义。但是文化大革命日子就不一样了,他和小妹一样想革命,在小妹是盛大的节日,在瑞平,没有一天不是痛得让人抽筋。
于是他就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天走出兵团办公室,正见到了小木克。小木克的双手叉在口袋里,还是那种模样,见到瑞平,他立刻将一只手勾在瑞平的肩膀上,对他说:“我正想找你,看你走进了小妹的办公室,就等在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往操场走去。小木克就说:“你知道一个新的词吗?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知道,但是我还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你还知不知道另一个词,就是走资派?”
他们走进了操场。小木克走到了人很少的围墙边上,对瑞平说:“这两个词我是从北京看大字报看来的,在我们学校,那就是校长余国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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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校长?”瑞平吓了一跳。
“很快就会有一场革命,那就是对校长的斗争。我听说高三已经有人在调查校长的经历。校长曾经被捕过。”
“那又怎样?解放前共产党被捕的多了。”
“那些全都是叛徒,要不然就是自首变节分子。否则早就被敌人杀害了。”
瑞平的脸有一些发白。校长就住在他家的对过,校长在弄堂中有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