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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村说-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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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去跑到村卫生所去问询周医生,周医生答曰:“既然健平还记得你们和别的事情,唯独忘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经过,那便是传说中的‘选择性失忆’了。”不等我开口,周医生接着解释道,“可能是在车祸的过程中,他的头部受了撞击,这个要取得镇医院的健平的主治医师给健平做的头部埃克斯光片才能确定;又可能是因为健平的家人都出事了,他受到的打击太大,这样也会导致他对当时车祸过程记忆的丧失。”
  我好奇心来了:“那有没有可能恢复记忆?”电视里边演的,经常失忆的人,头部被猛撞一下,所有记忆就都恢复了。周医生说:“难讲。若是头部受了强烈的撞击,这种创伤也许是一辈子难以修复的,即使创伤好了,记忆却是永久丢失的;如果是出于心理压力方面的记忆暂时丢失,那就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来达到消除心理阴影的目的,只待他走出这段阴影了,他便能记起遗忘的那段过程。”
  健平出院后,我便常和他玩、同他说话,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令他重新拾起对美好生活的信心——其实我更想多一些的是满足我的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健平家出事,爹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向维持秩序、清理车道的交警了解过基本的情况。交警的话语是:“我们也没查清是什么个情况。请耐心等待。”然后没了下文。据爹的口述,现场虽然狼藉,但公路平坦,又没有急刹车的痕迹,没有被别个车撞的痕迹,而且没有目击者——是路过的车主见状,好心打了电话报警,才让健平幸免于难。姑姑家的车底朝天地翻在路中央,几乎都成一堆废铁了,这怎么就突然造成此状的呢?
  爹娘、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亦然。所以对此我的好奇心非常的重。
  一段时间后,健平或许发现了我与他出事之前所处的态度有所不同,便胡思乱想,末了,他怒气地问:“小该,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咋的突然就对我那么善了呢?和气得不像话,你老实说,是不是带有同情、可怜的心态?”我摆摆手,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你确定要我说实话?”“确定,”他出于对我的信任,力求挽回我在他心目中的挚友的印象,“非常确定!”我指着他鼻头说:“不许生气。”他应道:“不生气。”
  我便说了实话:“我只是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健平听了,沉默了一阵,随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跟你讲,我没有失忆。”“什么?”“说是失忆,那都是装的。因为我知道,当时那过程,就算我说出来也没人信,不定还得叫人当成神经病,打进精神病院呢。”
  我兴趣更甚:“说说看。”健平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我了。
  原来,姑丈正平稳驾驶着,突然,健平感觉到自己有些昏眩,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甚。到后来,健平觉得自己飘飘然——是真的飘,而且还越飘越高,透过车顶,升出车外,但速度还是随着车走。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难以捉摸了:车毫无预兆地猛一翻,健平自己在空中也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头栽回车中。后来的事,就与我爹看到的一般。
  我说:“匪夷所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健平耸耸肩:“你问我我问谁去。”
  而后我仔细思考过,觉得这硬命的人,难说是真的有股力量在冥冥中予以保护。说得难听些,平时珍惜性命与否,这些人便是该死的死,该活的活了。


第四十六章 淤池

  村尾附近有个满是淤物的池子,不大,约莫十几平方米的面积,方形,却不是化粪池——村子里没有化粪池,粪水都直接存储在茅厕底下的坑内,到了给庄稼淋肥的时候才舀出来。淤池里那些比烂泥还黏稠的东西,一年四季都是那般浓度,软乎乎的,夏天倒没什么,冬天还会冒出热气,但又不发出想象中那股腐臭的味道,愁死人了。
  关于淤池有多深、里边的东西是什么一个成分,一直未知。那会儿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石头砸新鲜的牛粪,我自从被伙伴们嗤笑为恶心之后,便转为砸这个淤池里的黏稠物体。
  这个淤池的好处是:石头砸下去,发出“啪”的一声,淤物如同泡沫一般往四周溅开,地球重力把石头往中心吸去,在淤物的中央穿出一个洞,然后缓缓被周围的流状淤物掩埋;但不会像牛粪那般——风化的外壳破开,新鲜的部分一旦与空气接触,便抓紧机会散发令人作呕的臭味。
  我喜欢看淤物四溅,接着石头开出的洞穴仿佛消融般被填上的情形。有时砸得过于用力了,淤物还会飞溅到池边,乌黑的一滩,旁边还附带星星点点的,因为不明成分,我又不敢去碰,所以每次发觉手劲给的太大的时候,我就会飞快闪到远远的一边,看着反应不及我快的淤物飙出,内心一阵舒畅。
  说起池边,那儿散落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们仿佛都是由同样的一个形状经过随机排列组合粘合而成的。我心说哪个小孩那么无聊,竟去收集这些石头回来,还摆在这邋遢的池子边。岂料我自己更为无聊,有事没事都跑这边来砸石头玩。
  好了,现在聊聊永发哥。永发哥的五官长得很有新疆羊肉串的风味,根据他的描述,这种称为“异国风情”,就是靠近蒙古那边的,可又不是,算是蒙古草原上的小白脸吧。
  永发哥的相貌相当有特征,健平说,把永发哥扔人堆里,也如针尖似的扎眼,一瞅就能把他给揪出来。永发哥人老实,说难听些就是“钝”,迟钝的意思。健平就常欺负他,我于心不忍,总能怂恿健平转而去欺负个子矮但家中有钱的小朱,趁其不备把永发哥打发回家。
  有次我又跑到淤池旁边砸石头玩,健平不知咋的就找到了我,见我如此无聊,就说:“你嫌人生太长了是么,搞这出极无趣的事情。”说罢他也捡起一块石砺,朝淤池里撇去。突然有人在我俩背后打招呼,我回头,望见永发哥正笑着跟我招手——绝对是只同我招手,他不喜欢健平,遇到我却很开心。健平一脸贱样地趴在我肩上说:“喂,永发哥来了,咱捉弄他一下怎么样。”这并非在征询我的意见,而是拉拢我加入他恶作剧的计划。我说:“别那么坏,永发哥人憨,整蛊他我会过意不去。”健平给我一掌:“是不是朋友?他只和你说话,你说的他都赞成;我就没那么好人缘。你来唤他到池边。”
  我不知道接下来健平会做那般出格的事,想想顶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恶作剧,便应了。叫来永发哥,我问健平:“你想干啥?”健平说:“让他到池边捡颗怪石来。”我照做了。
  永发哥正弓腰在池边挑选石头,屁股撅得老高老高。健平学着李小龙“压榨”地喊了一声,刚要伸脚过去踢向永发哥的腚,永发哥一闪,健平没踢中。好在健平制动性比较好,一个急刹车,才没掉池子里去。可永发哥就没那么好运了,他在闪避的过程中,踩到一颗圆石,脚下一滑,“啪通”地摔池子里去了。
  事情发生得电光石火,我还没反应过来,永发哥就陷进了淤池,淤物的表面不多时便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永发哥挣扎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怎么办?”我一下慌了手脚,拽起健平的衣领狂叫道。健平也懵了,被我晃荡几下,如梦初醒,甩开我的手说:“别吵!慌什么,快救人!”说完他就从附近找了根长竹竿,一头伸进淤物中,搅拌着,妄想寻找永发哥,让永发哥一触碰到竹竿便抓住。
  淤池不是很深,竹竿只没过三分之一便到底了。但健平用竹竿一点一点地探过,仍不见触及半块硬物。许久,健平手累了,放弃后扔掉竹竿,威胁我说:“不许说出去!若给别人知道,我俩都玩完!”我连忙点头。
  我心惊胆战、草木皆兵地过了几天,几乎都不敢出门。这天健平找来,急匆匆跟我说:“喂小该,你快随我来瞧瞧。”我跟着他跑了出去。
  循着他一指的方向看,我见到奇怪的一幕:几个永发哥并肩而行,正高兴地朝我打招呼。
  “我记得永发哥只有个大哥,还不是孪生的。这怎么回事?”我揉揉眼,发现不是眼花,以为见鬼了,便带着健平撒腿就逃。健平边跑边说:“一定和那池子有关!”
  我们跑到池子旁边,只见前些天健平用的那杆竹竿,列着几根在那儿,并排的,整整齐齐,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如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莫非,在池子里浸过的东西,都会被复制出来?”我联想到那些由同形状组成的怪石,便脱口而出。
  健平惊道:“是啊,诡异!”回头眼见几个永发哥追过来了,他狠狠地又说:“快跑!”
  也许是天意,他脚步启动的一霎,磕了一跤,整个人失去平衡。我想抓住他,可只扑了个空,眼睁睁地,就看着他,和永发哥当时一般,摔到池子里去了。
  完了。当时我想的竟然是:这下子,每个永发哥都要又被健平欺负了。


第四十七章 沙滩

  我曾见过大海,当然是在电视上的。类似的情景常常是某电影或电视剧中一男一女在海边追逐,男追女逃,男的追上了便抱住那女的,女的挣扎开,又跑浅海那儿用水泼男的,男的反击,结果弄得俩人一身湿。
  虽然这种情节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了,但我每每看到此类画面,都会目不转睛地仔细把每一个镜头看完——我确实对他们的相亲相爱的甜蜜行径羡慕不已。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自从她出现又离开之后。
  她叫雪儿,是我念初中时的同桌。当时不知道班主任头脑发哪门子热,突发奇想,要在暑假的时候给我们搞个同学间的“城乡互动”。我觉得主要原因是那会儿镇里的几个同学调皮到死,不抓紧时间努力学习,用班主任的话来讲,就是“拥有那么好的家庭环境还不晓得珍惜来用功学习”——这句话放到我们农村贫困家庭就是“家庭贫苦更要靠你们努力学习来改善现在的状况以及报答家人对你们的栽培”。活动的主旨便是让城镇的这部分同学感受到乡下的贫苦生活,珍惜身边的好环境;活动的内容则是全班范围内通过居住城镇的同学和村里住着的同学自由配对,让城镇的同学住进村里的同学家中,当然不是调换,村里的同学仍旧住回村里,这样不会显得不公平——没理由给我们这帮穷学生一个较之更为安逸的环境,而村里的生活成本又不高;活动的前提是同学们放假第一天回家和家里人说好,并做足准备。如此这般,雪儿自然而然就住进我家了。
  男生女生同桌,男生欺负女生的情况普遍存在——都说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的话,男生总会去捉弄女生,以此想挑起女生的注意。在学校里我不敢捉弄雪儿,生怕她对我心生恨意,从此疏远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受别人欺负,我保护;她受什么委屈,我安慰。她的死党们皆认为我喜欢她——学习成绩她和我不相上下,论相貌我还算凑活、她当然是可爱伶俐一类的了——所以死党们感觉我们很配。舆论包围下,我不信她没有耳闻到一点风声,因此她应该是知道我喜欢她的,但我就差开口告诉她了——没那勇气,她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关节,才装傻扮懵,还是和我保持很好的朋友的关系。
  住我家照顾我的柳阿姨,待雪儿同对我一般好。雪儿睡的是我房间,而我则在客厅打地铺。晚上趁柳阿姨睡了,我俩又睡不着,雪儿便偷偷开了房间门,我把席子挪到房门边,她就坐在床头,两人说悄悄话,无非就是村里的一些趣事和学校同学的八卦,有时也会碰触一些谁跟谁是一对儿这种敏感的话题,几次我忍不住就想张口对她表达清楚了,可愣是没有勇气开声讲出第一个字。;她问及“小该你呢,喜欢谁”这个问题时,我更是心虚得不行,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又不能装作没事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不然我辛苦打造的舆论环境就白费了——只能沉默,她问了之后,似乎在等我的回答,确切地说,是等我的台词,因为她应该已经知晓了答案的。于是两人都闷不吭声,接着一夜无话。
  搁至今日,我仍然追悔,为何那么傻、那么怯弱,不就说出她的名字,甚至是一个“你”字,都不会导致现在忆起得那么恨了。
  天热得慌,空气里蔓延着淡淡的焦味,烘得鼻孔难受。健平带着胖妹(班里一个心宽的女生的外号)来找我,邀雪儿和我去隔壁村的山涧那儿玩。那儿的水浅,才没过膝盖,不存在任何的安全隐患,即使像雪儿这般不会水的人也没关系。我征询雪儿的意见,雪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欣然接受邀请。
  我骑自行车载着雪儿,而胖妹则出于体重的原因由她载着健平,一路欢声笑语,来到隔壁村的山涧旁。
  “真好。”雪儿坐在山涧旁的小沙滩上,双脚浸入水中,瞅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被这夏日里的凉意征服了。健平、胖妹还有我,在水中折腾着,妄想捞上一些小鱼,作为战利品,留给镇里的两人作纪念。可鱼儿狡猾大大的,又或许是胖妹的动静过于强大,健平捉不到鱼,便捉弄起胖妹来。胖妹的裤子湿了水,心中不服,又向健平还击。两人正打得水深火热,我怕被战火蔓延到我这无辜平民身上,便躲了一旁,坐在雪儿的身边观战。
  我们一边看健平和胖妹闹得不亦乐乎,一边闲聊,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到了感情问题上。“小该,”雪儿扭过脸来,不去看那边的战争,只望着我,“说实话,你喜欢谁?不要敷衍、推脱或者沉默,告诉我。”我窘了,脸微微烫起来:“嗯……”“说。”雪儿的眼神如利刃般*着我。
  “我……你。”我含糊地说了两个字。雪儿定定地望着我:“说清楚来。”我被*得没办法,但第二次勇气就是涌不上来,只得扯谎道:“没有。”
  雪儿叹了口气,说:“闭上眼。”我一愣,乖乖地紧闭眼皮,心内紧张地等着雪儿下一步动作,脑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依然没有想象中“嘴唇一阵柔软温热”的感觉,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雪儿正背身对着我,在用沙子掩埋着什么。她完事后回头,我又赶紧闭紧眼睛。
  “告诉你,我在这片沙滩埋了一些东西,留给你的。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好感有多少么?你把它们找到,就会得到答案了。”雪儿顿了顿,“还有,我初三上学期——也就是下下个学期——就要转学到县城里去念书了。咱们……有缘的话再见吧。”
  我不敢在雪儿面前表现得很在乎,所以她在我家住的这段日子,我没再去沙滩。活动的日子是短暂的,转瞬间就过去了。我把雪儿送回她的家门口,她进门前,回首望我,给了我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赶回家中,我跟柳阿姨打了声招呼,便直冲沙滩。徒手挖了好半天,几乎把沙滩的沙子都翻了一遍,仍未找到什么东西,甚至连一块大些的石头都没有。那天健平和胖妹顾着打闹,没注意到雪儿和我的动静,应该不会是他们挖去的。
  后来雪儿转学走了。我依然上课和健平传纸条聊天、偷看他租来的漫画书。有天在《蜡笔小新》中看到这么一段对话:“美雅,有一条腿、三只眼睛的是什么?”“嗯……红绿灯!”“错了,是有一条腿、三只眼睛的怪物。”
  由此我的心中豁然开朗:当时雪儿埋下的,就是沙滩上的沙。“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好感有多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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