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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甜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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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皇帝嘛,都会有这种风险。我学过一点,偷偷去抓点儿药熬服下去,应应急……这种毒一时三刻,一般要不了命,就和烧蜡烛似的……可以拖到离开崇州……”
  周粥这听上去居然还有几分骄傲的语气,却只换来沈长青冷冷的回应。
  “你倒是会做梦。”
  是啊,她真像是在做梦,从昆仑山巅敲响万巫鼓,从他重回自己身边起,就好似只是在看一场隔着雾气的梦。周粥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一样,变得有些轻飘飘的,抓不住。
  “沈长青……你到底……到底气我什么呀?”她再也没气力像平日一样瞻前顾后,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问出来。
  闻言,沈长青微愣,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些时日,周粥一直在因自己的绝口不提而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是否有人生来便懂得如何去付出与体味这世间的情爱,曾经他只相信自己在姻缘镜中看见的听到的。可而今,他愈发明白这世上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之物,情爱必占其一。
  虚言之下,未必没有真相,也未必没有真心。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漫长,正当周粥以为沈长青不会回答她时,眼角余光里青裳微动,沈长青侧坐到了榻边,将她揽在身前,不答反问:“你相信转世吗?”
  “相信啊。”倚着沈长青,仿佛比之前靠着枕头要舒服许多,周粥不再抵挡倦意,轻轻缓缓地阖上了眸,话音也变得虚渺,“我神仙妖鬼都信……怎么会不信来生呢?”
  “那想象过吗?来生也许你不会有帝王的尊贵地位,却能长命百岁。”沈长青继续问着,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合间隐有青光闪动。
  似乎有两股暖流自掌心探入,一路向上护住了心口处存着的那一点儿热气。周粥眉头松开些,歪了一下脑袋:“嗯……没什么好想的。都说转世投胎,转世投胎……都投新胎了,那个人又不是我,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你就不是你了?”
  也不知沈长青这一句是在追问,还是单纯在重复自己的话。周粥只觉原本越来越轻的身体似乎又找回了些带着实感的重量,困意却愈发强了,启唇如梦呓:“对啊……千年万年,天上地下……周粥就只是这么一个,就是现在的我……”
  而后恍惚间,她听到沈长青好像是自嘲地轻笑了声,又似是喟叹:“是啊,你只是现在的你。也只有现在的你才是你。”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周粥很想再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可下一瞬,虚无的混沌已经铺天盖地地吞没了最后的意识。
  沈长青微微抬首,下颌便垫在了她的发顶上,那么柔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你说的对。是吾痴了……”明知道周粥的心神已经在他探入其体内的元神温养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感知不了周身任何存在,沈长青却还是自顾自地低喃。
  仙凡有别亦殊途,究竟是否该迈出这无可退却的一步,给她这一世可即的幸福,也成为她这一世难测的变数?还是守在命数之外,守着她此生如期终了,于千万载中无数次新生里修全魂魄,望着她终有一世能顺遂康健,寿终正寝?
  后者虽于他而言固然漫长无望,她却能循着既定的命途得望平安喜乐。
  凡人书册中,似乎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沈长青自诩仙生无涯无边,从前只道自己更应能体悟此间心境。可周粥的三言两语,却才是真的将他点醒了过来。昼夜更迭,便已不再是昨日昼夜;江河流过,便也不再是昨日江河。所谓的久长,或许只是一场诡谲的骗局——
  他生朝暮,又岂还会是此生所求的朝暮?
  周粥的魂力先天不足,命数未卜。他又何苦再为那虚无缥缈的挂碍,无端蹉跎她这本就须臾的一生呢?沈长青只恨此前的朝夕就这么被自己堪堪辜负!
  心绪几经翻覆也不过数息之间,沈长青微一阖眸,片刻后复又睁开的眸底已换做了一片笃然之色。他袍袖一挥,屋外四下便有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迅速朝着厢房正上空拱卫交汇,形成隔绝结界。
  随即沈长青起身,将周粥重新放平在榻上,自己则立在床头处,一手并指抚在眉心,另一手结印覆掌,青色的巨大法阵就在周粥身下旋转着光芒炽盛起来,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其中。
  与此同时,天边突然毫无预兆地滚过几声闷雷,沈长青薄唇紧抿,唯恐不及似的加紧催动法阵。片刻后就见有黑气从周粥心口而出,缕缕而上,只堪堪飘至半尺来高,便被什么力量碾碎不见,消散在法阵之内。
  烛花跳了几回,周粥气色大为好转,沈长青松了一口气,收了法阵,抚在眉心上的指尖移开,竟隐隐有一缕黑气从那处没入。
  尽管方才心中的所思所愿对仙而言,已称得上离经叛道,但沈长青也无意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与天威叫板。用仙法解去凡毒,不过是弹指一挥的工夫,但他却大费周章只将那毒引至自己体内生受着,便是赌周粥这一难就算他不出手,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并非死劫。
  他没有直接解除这劫数,只是将其代受,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插手改了凡人命数,违了天道。故此引得几声天雷干打,聊以震慑,便也罢了。
  现在还不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时候,纵使终有一日要为自己今日踏出这一步的选择拼去一身仙骨,那也得是他沈长青握着周粥的手走到了最后一刻的穷途末路之时——
  不是凡人这一生凄短,而是仙神的岁月太过漫漫。
  沈长青不想做第二个灵威仰,只情愿用数万年来日方长的枯井无波,换一场去日苦多的良辰美景。
  “咳……”
  一声轻咳唤回了沈长青又有些飘远的思绪,他坐回榻边,正与周粥睁开的眸子对上,不由轻挑嘴角,言语间却还是讽得毫不客气:“蜡烛烧短一截了?”
  “好像——”周粥闻言,抬手按住心口体会了片刻,五脏六腑都没异样,火烧火燎之感全无,撑身就坐了起来,“好像不烧了啊!你给我解了毒?”
  沈长青没打算与她细说:“算是吧。”
  “这么一说,醋好像确实也能解些毒。”周粥先是故意玩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看清了烛光下沈长青的脸色后,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中毒了?”
  也不知是不是和沈长青这个她心中的“待定醋仙”呆久了,周粥竟也自觉能看出些神神道道的门道来了。此刻,她只觉沈长青面色灰败得很,印堂好像还有点儿发黑,心中禁不住一紧。
  “无妨。凡毒对吾不起作用,过几日便好。”
  萦绕在周遭的人间浊气都尚且会对沈长青造成侵扰,更何况是将这至浊之物留滞仙体之内,运息受阻,元神不适,也很正常。待过几日逐渐化解便无事了。
  “那也不行——”周粥哪里肯信他这轻描淡写之辞,忽地想起了那桶药浴,起身就将他往屏风后拽,“正好大热天的,药浴还热着,你泡一泡也许能好受些。”
  沈长青觉得周粥才从毒发的摧残中缓过来,这脑子还不太灵光,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也有意观察她体内是否留有余毒,或是还有其他不适,便任由她拉着自己到了浴桶边。确定她现在手脚灵活,四肢协调且还有几分蛮力,沈长青才放心地抽了袖子:“毒对吾无用,凡间的药自然也是。”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那凡间的糖当初不也弄得你神魂颠倒?”周粥白他一眼,转过身子,换了方向,由拉变成把人往浴桶里推。
  沈长青竟一时被驳得语塞,只能用行动抗议,只杵在那儿,不管她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泡,我自己泡!”周粥推了几下,像是终于罢休地一摆手,自己走到浴桶的另一边,赶人出去,“出去,出……啊!”
  燕无二也是个没伺候过的人的,一通忙活顾头不顾尾,居然带落了一块胰子掉在桶边,周粥没留神踩上去,就直接往浴桶里一个倒栽葱下去了!
  “周粥!”
  沈长青本能地勾指想用术法一托,将人托住站稳,却不料心口一滞,竟只为周粥缓冲了半息不到,那道弧光就从中直接给她砸裂了!
  “哗啦——”
  水花登时激起一片乱响,周粥呛进好几口难闻又难喝的水,双手胡乱扑腾着想把脸朝下的姿势调整过来。下一刻,带着熟悉醋香的有力臂膀圈住了她的腰身,天旋地转后,周粥才得以靠坐在了桶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在看到对面沈长青的一脸郁色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了衣袂飘飘,没了仙风道气。他一头飘逸的墨发与一身出尘的青衣此刻都泡在褐色的药汤里,看起来黏糊糊的,好不狼狈。
  没由来的,她觉得这一刻沈长青才离得自己最近。
  “这就高兴了?”沈长青松开手,绷着一张脸。
  “得逞了当然高兴啊。”周粥倒是一点儿不粉饰自己的得意,伸长手去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现在既然都下来了,还是安心泡一会儿吧!”
  她这一探身前倾,药汤也随着动作起伏波动,水面时高时低间,少女衣裙湿透后裹出的曲线便隐约可见了。
  浴桶本就不大,此刻两人离得这般近,沈长青没有瞥不见的道理。
  周粥的手僵在他的肩头,一时间竟不敢动了,只是怔怔地与沈长青四目相对,药汤的热度不降反升似的,蒸得这方寸之间的气氛陡然暧昧。
  沈长青从来冷淡的眸光也沾染上了深沉的温度,灼得周粥脸颊发烫。
  “我、我先出去换身衣服,你慢慢……”
  “等等!”
  她撤身欲起,却被沈长青一把握住了腕子。他掌心的温度也比平时要高,仿佛能透过肌肤烙进周粥的心里,激起又羞又喜的酥麻。
  “虽然但是……这……这不好吧。”她承认自己有些双腿发软,只得咬紧牙关,用最后一点理智和骨气来拒绝沈长青。
  鸳鸯浴什么的,要泡也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大汤泉啊!药浴什么的味道太冲,容易坏了兴致。她堂堂一国之君,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语气谈不上义正言辞,神色却算得上浮想联翩,沈长青就知道她想歪了,不由眼角微抽:“这药汤有问题,你呛进去多少?”
  “有问题?不可能,这是阿燕准备的,他——”周粥扭回脸,才说了半句,就从沈长青肃然的神色中明白过来了,“你是说这汤药的方子?”
  她沉吟着蹙眉,随即又摇了摇头:“也不太可能,不说冯老太医是从我母皇还小时就在后宫当值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异样。单说这太医院的流程,所有方子都要经同僚誊抄后存档,若真有毒药混杂,其他太医怎会看不出来?”
  “吾也看过方子,是赤凰竭。”
  “赤凰竭只是……只是那种有利于绵延子嗣补药,寻常人用不起,宫中存量也不多。”
  “但它的药性若和另一样同样单用无害的草植大量且长期所混,就会产生致命的慢性毒。”
  “什么?”
  “心酉草。”
  两人一来一回对答极快,直至沈长青吐出这熟悉又颇有久远陌生的三字,周粥才愣住了。
  “有一事,吾始终没有机会与你详说。”
  沈长青端详着周粥脸色,再次凝气在体内勉力运转,施术将二人的衣发都恢复如常,才扶她出了浴桶,重新坐回榻上,才继续道:“吾为周琼望过两次气,一次是她带点心进宫那回,一次是她在别院送你离开之时。”
  周粥问得有些艰涩:“结果呢?”
  “浊气颇重。”之后的话,沈长青没有再往下说,他看到周粥仿佛疲惫地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听到她极低的话音:“我知道了……”
  说这话时,周粥没有睁开眼,睫毛轻颤,像是在压抑着某种猜测所带来的情绪。沈长青知道她此刻内心复杂,多说无益,于是无声地熄灭灯烛,扶她躺下盖上锦被。
  周粥也只是配合着他,仿佛怕冷一般,整个人缩进被褥,魂儿却不知飘回到了多久之前……
  那是周粥不到二十余载的人生里,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灵花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母皇与父后都在,小姨也还住在宫里的琼花殿,与她的东宫隔得不远。不用上书房和做功课的时候,周粥总会往琼花殿跑。有时两人会磕着瓜子看同一本话本子,有时周粥会纵着不敢在母皇面前放肆的野性子,在小姨院里“不成体统”地捉瓢虫捉蝈蝈来玩儿。
  玩儿累了,琼花殿的小厨房里总有新奇的糕点能一饱口福,都是心灵手巧的小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周粥便央着与她一道动手创新,试做出来的东西无论好吃不好吃,都是份能消磨一整日的乐趣。
  “哎,咱们小粥儿这回可是亏了,在桂花糕里加上心酉草末的法子分明是你想出来的,却叫外边那些铺子名利双收!”
  “母皇每日辛苦理政,我还帮不上什么忙,这下也算为大周的美食事业做了点贡献嘛。只要百姓爱吃,铺子生意兴隆,我就不亏——”
  “你呀,人小鬼大,这么快就开始忧国忧民了?小心少白头……”
  或许只是巧合吧?又或许心酉草的秘方传了这么多年,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传到有心之人那里被利用来暗害于她,也不无可能……
  可那次送糕点进宫,当着她的面指鹿为马,又当真只是在为她试探沈长青的忠心吗?
  浑浑噩噩间,与小姨相处点点滴滴仿佛都化作了飞逝着的光怪陆离的碎片,碎片锋利的边缘一下下割过她的心口,阵阵抽痛。
  “别想了,睡吧。”察觉到她的气息微乱,昏暗中,沈长青抬手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沈长青……”
  “什么?”
  她多希望是望气术不准,是沈长青看错了,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又怎会错看?周粥启唇,又自嘲地默然地缄了口,最终在一室的静谧中倦然睡去。
  周粥入睡时,夜还不算太深。
  柳凌志刚在酒楼应酬完,回到自己的歇处,书房里已经等着一人了。正是他白日在州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师爷。
  “不是说了,最近衙署之外,少往本官这儿跑吗!”柳凌志当即眉头一皱。
  师爷一脸的愁眉不展:“柳大人,小人也是没办法啊。那王老大又派人来狮子大开口了——要这个数儿!”
  他说着,张开一掌在身前,前后一翻。柳凌志见了,怒极反笑:“他倒是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他说什么担了罪名担了风险,之前我们给的那一点儿不够安抚寨中兄弟的。”师爷顿了顿,才觑着柳凌志愈发阴沉的脸色继续道,“言语间还有点儿威胁的意思,要是不给够钱……”
  柳凌志挑眉截断他:“好啊,你给他回个信,就说这钱本官答应给。但数目太大,得容本官些时日筹措,让他再等等——”
  “可这拖着也不是办法……”
  “怎么不是办法?再等等,本官奏请剿匪的宁天府府兵可就该到了。”柳凌志冷笑。
  师爷一愣后会意,面上的愁色一扫而空,半张脸在烛火的阴影里阴恻恻的:“原来大人早先是为此计啊!大人高明!这西南山岭中最不缺的就是匪寨,少了吴老大一个,再扶他个李老大、郑老大做大来替我们挖矿便是,如今还不都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儿?”
  “嗯。该怎么稳住他,你自己看着办。”柳凌志像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中多纠缠,转而问道,“这几天唐子玉有什么动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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