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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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将太妃与陆缅的事与卓旸简单说了一遍,旋即垂眸; 专心用膳。
若后来没识破太妃与陆缅唱的这一出戏,那么上晌发生的事; 仅仅是一桩反目成仇,家长里短的事罢了。
这件事,在杨太妃烜耀身份后,乍然变了性质。
杨家不止杨太妃一人居功自傲。一百多口人的家族; 建朝以来; 在京城与各地州郡横行霸道数年。正如敬亭颐所劝,傲慢不是件好事。
这场局里; 原本空出没有杨太妃与陆缅的位置。
然而今下,陆缅要嫁韩从朗,杨家不可避免地会与韩从朗掺紧关系。关系甫掺; 她俩便会被迫入局; 不断向局里的中心者韩从朗靠近。
另一个中心,是敬亭颐。
膳后,敬亭颐揉着浮云卿的脑袋,让她先踅去卧寝歇息。下晌由卓旸授课,几个时辰蹦蹦跳跳,累人得紧。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养足精力。
浮云卿不舍与敬亭颐分开,不迭往他怀里拱。
“敬先生; 你是要去书房读书么?你跟我一道歇息罢。我只想和你睡; 不想贴着硬邦邦的榻。先别看书了嘛; 书什么时候不能看?”
敬亭颐失笑; “确实有些事要处理。”
浮云卿罕见地发问:“什么事?难道又是爹爹派给你的跑腿活儿?”
兴许官家顾念敬亭颐家世凄惨,入赘做婿。几月来,常常把一些杂活儿交给敬亭颐去做。敬亭颐不常入禁中,往往是待在公主府,听内侍念官家的口谕。口谕无非是说,有个活儿,非得是敬亭颐去做。
浮云卿还当是什么要紧事,结果凑前一看,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事,明明旁人也能做,可官家生了执拗的心,非得点名指姓地让敬亭颐及时办好。
一来二去,每每敬亭颐提及,有事得出去一趟,浮云卿便全当他是听官家吩咐。
往常她从来不对敬亭颐的去向多做过问,今日却反常。
她挽着敬亭颐的手臂,“敬先生,你就陪我睡一回罢。”
卓旸不合时宜地“啧”了声,“公主,大庭广众之下,您注意点分寸。”
听罢太妃的事,心里本就堵得慌。卓旸欹着廊柱,心乱如麻。正想着要使出什么对策对付太妃,倏地听及浮云卿一道道娇嗔,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他想的明明是,什么时候,浮云卿能用腻歪的声音,朝他撒娇。
可话音脱口,不知怎么成了数落她的话。
“我自己的府邸,我为甚要注意分寸?”她睨卓旸一眼,“你一说话,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你不是说,有一筐草兔草猫草狗,要送给我吗?结果到现在,我连个草影儿都没见到!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成心诓我的?”
经她这话一点,卓旸才迟迟想起,那筐狗尾巴草的事。
“嗳,臣哪敢成心诓您。”他做发誓状,眸色认真,“臣当真是忘了。多大点事,也值得您一直想。一筐狗尾巴草而已,您放心,等您歇好午觉,臣马上把这物件送到您面前。”
这话是在撵人走啊。浮云卿啧啧两声,心想卓旸为着阻拦她与敬亭颐同睡,当真煞费苦心。
浮云卿气不过,从敬亭颐怀里窜出,踱将卓旸身侧。指节紧握成拳,“嗙嗙”地往卓旸臂上捶了两拳。
尽管这拳头于卓旸而言,半点不疼,反倒更像是狎戏。
“忘了?这事都敢忘,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忘到竹筐里?”浮云卿又补两拳,满脸气愤。
拳头还想捶时,骤然被卓旸包住。
卓旸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拳,像是一张擀得薄厚均匀的皮,裹满嫣粉嫣红的馅料。
“错了,当真错了。”卓旸虽是出声求饶,可却仍挑着他那跅驰的眉,用吊儿郎当的话,逗弄着她。
浮云卿白他一眼,缩回拳头,扽了扽滑落的衣袖。
她将眼眸瞪得浑圆,威胁道:“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再敢忘记约定好的事,我会再捶你几拳。”
“看在你真心求饶的份上,那我就给你个将过补过的机会罢。”浮云卿有模有样地背起手,来回踱步,恍似当铺里灵活变通的收钱小厮。
卓旸忍俊不禁,竭力维持着澹然姿态。不时睐敬亭颐一眼,趁着浮云卿转身,忙朝敬亭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然,要抹的这道脖子,不是面前故作深沉的浮云卿。
敬亭颐微微颔首,眼睫上挑,回睐卓旸一眼,算是勉强同意了卓旸提供的办法。
浮云卿踱来踱去,从卓旸身旁,溜到敬亭颐身侧。又搬条杌子,坐到敬亭颐身旁。
她仰头望敬亭颐,“敬先生,你给我做个证。我要在这里等,等卓先生把那一筐物件提来。”
话语坚定,是下定决心的认真模样。
敬亭颐说她顽皮,“用过午膳,冰鉴都搬到了别处去。晌午头天热,阁楼里不凉快。臣想,您还是快去卧寝歇息罢。这样,那筐物件,臣待会儿给您取来,好么?您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臣?”
“你怎么还夹枪带棒地拐着弯骂人呢?”卓旸想,敬亭颐真是只狡猾的狐狸。与浮云卿说话,还要贬低他!
偏偏浮云卿就吃敬亭颐这一套。
她依依不舍地起身,环着敬亭颐的腰身撒会儿娇。未几,踅身走远。
比及浮云卿的身影渐渐缩成微小的黑点,敬亭颐才敛回目光,继而投到卓旸身上。
公主府内,不用操心隔墙有耳。没有仆从会想凑来听秘事,这会儿都各自躺在榻上,阖目睡觉。
人都回了屋,故而现下空荡荡的珍馐阁,只有敬亭颐与卓旸的身影。
隔着一片片遮光竹帘,两道身影被数从光割得时隐时现。
卓旸收起方才在浮云卿眼前,戏谑玩味的面容。眸色凌厉,直直射向敬亭颐。
“想好要怎么处理杨家了吗?”卓旸问,“我以为,只有等到韩从朗出手,我们才能找个由头,灭灭杨家嚣张的气焰。”
那个即将被抹脖子的人,正是杨太妃。
敬亭颐垂眸,目光落在一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上面。
“随机应变。”敬亭颐回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叫杨家尝个苦头。杨太妃不是说,杨二哥是陇西郡节度使嚜。那就从陇西郡入手,一步步拆解杨家的势力。”
“陇西郡?那处可是军略要地。你竟然打起了陇西郡的主意。”
“时间紧,任务重。但将陇西郡揣入囊中,是迟早要做的事。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近畿有八个州,而我们仅占有虢州,情势不好。若能拿下陇西郡,拿下陇西军权。那这天下,距改姓就不久了。”
敬亭颐细细睃着君子兰的绿叶,眼前倏尔恍惚,再次浮现在眼前的,是虢州漫山遍野的杂草。
嫩绿的,枯黄的,生机勃勃的,死气沉沉的……
虢州什么样子他都见过,他也想见见,安逸富裕的京城,业火烧满天的残败模样。
杨太妃与陆缅这件事,不管这俩心里打着什么阴险的算盘,都随着匆匆时日,渐渐被浮云卿抛之脑后。
九月初九秋猎,猎宴相关事宜,却从七月末开始敲锣打鼓地筹备。
楸树叶从边缘泛黄,到整片叶全染上了灿灿的黄与红,不过花了二十余日。
八月廿九,秋高气爽。这个时候,有闲情雅致的文人墨客,已经三两结群地登高望远,吟诗怀古。
公主府内,婆子女使依旧操劳,没空暇时间出去玩耍。可该做的习俗一样不能落。洗干净茱萸与百色菊,斜插在鬓边。
浮云卿也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她与婆子女使一样惨,都没法出去赏秋景。
只能揿着一朵茱萸,支手发呆。
茱萸,民间称“辟邪翁”。讲究的人说,秋高气爽,最容易招来些邪魄。这个时节,讲究辟邪。浮云卿宁肯信其有,偷摸将茱萸簪到鬓边,讨个吉利。
哪知刚把茱萸花往鬓里摁了下,就见敬亭颐信步朝她走来。
“专心。”敬亭颐敲着她的脑袋瓜,“现下是作答考卷的时间,不是发愣的时间。”
说着,屈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乜见一页卷,浮云卿才作答了不到一半,又开口催她赶紧动笔。
“剩的时间不多了。这张考卷,批改罢,得送到贤妃娘子面前,让她阅览。要是作答得不合她意,怕是又得罚您抄书了。”
尽管抄书的任务,大多是敬亭颐一人替她分担完。可听及贤妃名讳,浮云卿仍旧被吓得浑身一抖。
一时哪还有闲心去想将来的事。她要做的,是先保住眼下这条小命。
奋笔疾书一番,再将考卷呈到敬亭颐手里,浮云卿才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然而下瞬便睃见,敬亭颐舒坦的眉头,因着她的考卷,皱成山路十八弯。
答得也没这么差罢。
浮云卿腹诽着敬亭颐神态夸张。可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做掩饰。
她心虚地垂首,手指绞来绞去。鼓起勇气抬眸,见敬亭颐揿着一杆湖笔,飞快地在考卷上面划拉半晌。
“嗳。”
敬亭颐长叹一口气。
错了大半,勉强对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心头拢着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因而关切地问:“教授课目时,臣讲清楚了么?有没有哪些地方,臣没讲到?”
浮云卿乖巧地摇摇头,“敬先生,你讲得很清楚。我都听懂了。”
他说“臣讲清楚了么”,而不是“您听懂了么”。他将过错与责任扛在自己肩头。
浮云卿听着这话舒心,心田上,给敬亭颐开出一朵生花。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更觉挫败。
他讲得清楚,浮云卿听得明白。为甚每每考查,出来的结果都不理想?
浮云卿既已说全部听懂,那就说明,是他教得不好。
学生花精力去学,学习成效却不显著。要不是学生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教书先生教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敬亭颐想,他的学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子。实在是他教得不好。
他来公主府,虽不是为着教书。可但凡涉及教书,便会认真教。他是真为浮云卿好,恨不能把脑子所有东西,都传给她。
敬亭颐想,一定他太差劲。此时此刻,浮云卿羞愧,他也心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敬先生,你不要叹气。你叹气,我也想叹气。”浮云卿扣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提议道。
越是提,叹气声来得愈是紧。
叹气这事控制不住。明明心里想不要叹气,不要悲观消极,可胸腔偏偏不听脑里的指令,团聚一股气,不迭往外冒。
敬亭颐叹气,浮云卿也叹气。师生俩,此刻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良久,敬亭颐拍拍杌子,示意浮云卿坐到他身旁,给她讲题。
“没事,慢慢来。”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宽慰。
浮云卿扒头看敬亭颐在考卷上面做的批注。
不看不知道,还想着自己有所进步。再仔细看看,竟被吓了一跳。
一张考卷,就没几处答对的地方。
眼前冲击过大,浮云卿羞愧难当,紧紧抿着嘴唇,不断眨巴着酸涩的眼。好似下一刻,泪珠便会“啪嗒啪嗒”地落到考卷上。
敬亭颐窥见浮云卿的委屈态,见她想哭,忙把人揽在怀里安慰。
两条杌子,离得再近,也有一段距离。
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轻松地把她从杌子上揪了过来。他叫浮云卿坐在自己怀里,从背后松松环住她。
“没事,不着急。贤妃那里,臣去交代。答得不对,那就把正确的答案记下。不会,学就是。”他指着卷上一道政论题,“臣知道,您的作答,一定是某道题的答案。但这个作答,不是这道政论题的答案。”
他搽去浮云卿眼角泛起的泪花,“我们有的是时间学,不着急。”
他温声讲道:“首先,我们来一起看看政论的题目……”
敬亭颐用他清朗阗然的话声,抹除浮云卿心里的阴霾。
“噗”一声,她心里的情花怦然绽放。
敬亭颐看着考卷,她侧眸看着他的脸。
风过楸树梢,裹挟着数片楸叶,吹开一扇榉木窗,飘进书堂。
有一片,旋转着飞舞,擦过敬亭颐的手背,飘落桌面。
秋日渐浓,可浮云卿心里的春日,才刚刚开始。
第70章 七十:坠落
◎他是适度的宠爱。◎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仅仅只在敬亭颐脸庞停留半刻,便被他利落地捕捉到。
他心里想,是不是他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 是不是他对浮云卿太过纵容溺爱。
他自以为是的爱,是不是拉她坠进一道深渊。
倘若不是; 那她为甚不看考卷,反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倘若不是,那她为甚要不断凑近,最终顽劣地咬了口他的耳垂。
倘若不是; 她为甚能用那般天真懵懂的眼神; 对他说:“敬先生,你能不能狠狠亲我一口。就是; 像那次在小厨房那般,凶狠地亲。”
敬亭颐心叹自己想茬了。分明是她要拉他,一同坠落霪欢深渊。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 “这是在书堂。书堂是什么地; 书堂是学习的地。不是……唔……”
絮絮叨叨的话音,都被浮云卿堵在胸腔里。
鼻腔里充斥着小娘子清新的发香,像一瓯蜜,黏糊得紧。
敬亭颐惊得瞪大双眸。
好嚜,自诩沉稳如他,竟会被浮云卿一个不着章法的吻,迷得五迷三道。
渐渐阖上眸,眼睫时而悬空; 时而擦过浮云卿的脸庞。
扎得浮云卿心里痒痒的; 嘴里也痒痒的。
谁都没再顾及那张考卷。
耳边回荡的声音; 渐渐凝集成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再睁开眼; 敬亭颐又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瞪大双眸。
不知何时,他揿起浮云卿的身子,往案桌上压。他手撑在桌面,垂眸睐着鬓发凌乱,脸颊绯红的浮云卿。俩人都裹挟着意犹未尽的滋味,将秋景氤氲出几分浅薄的雾气。
笔墨纸砚,凌乱散落在地。那张考卷压在浮云卿脸侧,渍着不知名的浄泚水光与银丝。
那张本要呈给贤妃的考卷,此刻被淹得湿漉漉的。字迹洇散开来,规整清晰的字,渐渐糊成了模糊不清的字圈。
敬亭颐抬起浮云卿的下巴,“故意的?”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我也没想到,敬先生会发狠。”
嫣红的嘴唇,不迭蹦出令敬亭颐崩溃的字眼。
“你掐着我的腰”,“你强硬地要伸”,“你像是什么话都听不到一样”……
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见浮云卿还想再说什么,敬亭颐赶忙捂住她的嘴。
可她却调皮地噘起嘴皮子,碰了碰他的手心。他感到密密麻麻的痒。
用蚂蚁爬过形容痒意,落俗平庸,且不精准。敬亭颐想着各种形容词,却发现竟没有一个词,能将他的感受说出。
也许因为这是浮云卿带给他的感受罢。
她依赖他时的甜,她同他置气时的酸,冷战时的辣,吻去她泪的苦。她让他清晰地记得,是她,赐予他独一无二的感受。
她真是条聪明的游蛇啊。不仅要钻他的骨,更要甩着尾巴尖,往他心里钻。
日复一日,她要占据他的全部。
闹了一番,俩贪吃虫都享用得餍足。
敬亭颐摆好笔墨纸砚,将凌乱的桌面,恢复原样。拉着浮云卿坐下,擦净考卷,接着先前的思路,继续讲题。
他决定,往后不能再惯着浮云卿胡来了。
否则下次他被惹急成什么样,会做出什么逾越的事,他自己也料想不到。危险的行径,浮云卿阻止不住。
兴许她期待生米煮成熟饭,可敬亭颐却不愿。不该在这个时候,不明不白的,把他交给她。
敬亭颐说到做到。
察觉出浮云卿的目光,再次往他这处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