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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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段胥行走鬼界时,他也一直是黑衣银饰的搭配; 便如乌木镶银的破妄剑一般。她问他为何这样打扮,他便笑着说我想让你眼里看见的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他很擅长做些让人难以理解却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边穿黑白; 譬如邀请她参加他的婚宴。
贺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说道:“好,我应了。”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黑色描银发带,笑道:“段小将军,恭喜啊。”
这是件好事,红尘里自有五颜六色,何必为鬼拘泥于黑白。
待贺思慕消失在一阵青烟中时,方先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眉心,转向段胥的方向质问道:“她是谁?”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开目光,只是看着那个姑娘消失的方向,轻轻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罢?你说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长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慵懒道:“你将来生个孩子,让他来认我做干爹怎么样?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话,过继给我呗。”
这个问题看似无关但是含义不言而喻——段胥是认真的,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认真。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来,转过头去走向他的轿子,边走边怒道:“你这疯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出去,段胥后面几天看着段成章郁郁寡欢的脸色,便大概确认他爹暂时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动的段静元,或许是整个段府里最专注于段胥婚礼的人。
她本以为她哥哥与她爹还要再斟酌一段时间,却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确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艺喜静不喜闹,闺中女儿们的聚会很少参与,故而段静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过王素艺长相甚美说话也和和气气的,看来是个温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三哥要成婚了,这事儿没来由地让段静元有些怅然。她从小便想嫁一个像三哥一样的人,虽然后来三哥长大了性格有所变化,但她心底里还是拿着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这尺子就要被别人拿去了。
不过她觉得她三哥似乎并不为要迎娶新妇而开心,或许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情诸多烦扰,她隐约听说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牵连。
嗨,该死的裴党!
她的脑海中闪过方先野宁静安然的眉目,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心中骂道:该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来是段静元大显身手的地方,她决定要新做一套最别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调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对她最亲爱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视。
这天她兴冲冲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铺悦然居,要拿最上等的琥珀材料入香。段静元在悦然居挑香料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但衣着不错的姑娘走进来,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丢给香师傅,道:“给我配个同样的香囊出来。用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段静元在闻到那香囊的味道时就为这熟悉的气味惊讶不已。因为香铺内香气混杂她不能立刻确认,待身边的姑娘报完香料成分,她便更加惊奇——这不是她给三哥调的香吗?
段静元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这姑娘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来有种轻慢骄傲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讨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压迫感。
“啊……我觉得这香气十分好闻,是姑娘你自己调的香吗?叫什么名字呀?”段静元拐了个弯问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摇头道:“不是。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来。
“叫段舜息。”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这姑娘的眼神里就带了怜悯。
今日悦然居的香师傅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险些给段静元拿错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导致味道不对。那配香的姑娘却全然没有察觉,还是段静元提醒香师傅他才发现并重配一次。
段静元最后目送那姑娘远去,叹息着心想这大约是个爱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样的香囊带在身上好闻香思人。她三哥成婚碎了多少南都女子的心,这可真是蓝颜祸水啊。
待归家之后她便问段胥是不是把她给他调的香料配方说出去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且同样感叹不已。
段胥听了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来,仿佛很开心似的,他确认道:“你说香师傅配错了香料,她却完全没发现?”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开心了,轻声道真可爱。
段静元觉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对头,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随便觉得别人可爱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为玉藻楼的洛羡姑娘争风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应下来,段静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调的香,献宝似的捧给段胥让他闻闻怎么样,还让他猜成分。这是段静元惯爱与他玩的游戏,因为段胥嗅觉灵敏,几乎一闻就能把她调香所用材料一一报出来。
这次段胥也照常闻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调之香的成分一一报出。段静元却皱起眉头,说道:“三哥你漏了两样,小茴香和百合。”
虽然这两样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贯的水平不可能闻不出来。段胥闻言也怔了怔,他低头仔细闻了一阵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静元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受了打击,便有些无措地安抚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闻不出来了……”段胥低声说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静元,眼底堆积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叫她心惊。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来,将香囊还给她说道:“看来我真是上岁数了,静元,以后这游戏我恐怕要常常失手了。”
段静元小声道:“你今年八月才满二十,说什么上岁数?”
“哈哈,终归人的感官是要随着年龄慢慢衰败的。”段胥摸摸段静元的头,轻描淡写道:“世间常理。”
说罢他便背着手,笑嘻嘻地转身出门去了,青色的衣袂飞扬,看起来这样年轻又仿佛会永远这么年轻下去。段静元拿着那个香囊,因为“衰败”这个词心里无端生出一阵怅然。
贺思慕回到国师府时,禾枷风夷正撑着他的白桦木杖站在庭院之中观星象。他这一处星舆院的地砖涂以黑漆,星宿绘以金纹,将浩瀚星空囊括于咫尺之间。他站在地砖上描绘的斗宿之中,木杖在斗宿三星处点了点,木杖顶端挂着的四个铃铛其一便发出清脆声响,他伸出手飞快地掐算着什么。
他看见贺思慕走进院子里,便把木杖杵在地上,靠着木杖笑道:“老祖宗干什么去啦?”
那木杖好似长在了地里,任禾枷风夷靠着它也笔直树立岿然不动。
贺思慕扬起手里的香囊,道:“配香囊。”
“你闻不见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闻不见,但喜欢自己被闻起来是这个味道,不成么?”
禾枷风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贺思慕正欲进屋突然回头望向禾枷风夷,她扶着门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近来人间办婚礼时兴送什么贺礼?”
“那要看谁成亲了,你是要给段胥送贺礼?”
“他邀我参加他的婚礼,既然要去总不能空手。”
禾枷风夷身子一歪,差点没靠稳他的木杖跌下来。他这位老祖宗向来不喜欢参加红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礼她也没来,而后他爹娘的葬礼,他弟弟妹妹们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为她要让他代送贺礼,没想到她竟然要亲自出席?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轻友。
收到禾枷风夷控诉的眼神,贺思慕难得的也有些心虚,她咳了两声道:“不一样,这是他换五感的条件。”
禾枷风夷啧啧两声,叹道:“我发现你对他真是出奇纵容。”
“这只是交易。”
禾枷风夷摆摆手停止了这个话题,他知道他这老祖宗不会承认她对段胥的一再让步,便把话题转回来道:“我倒是为他准备了一份歪打正着的厚礼。最近朝廷里在查马政贪腐案,原本兵部尚书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脑袋,谁知峰回路转,关键证人翻供说自己受人指使证据亦是伪造。马政贪腐案和段胥力主进攻云洛两州的时机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彦怀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国公那边的人盯上了,借着这件事裴国公的人后续大约会继续发难。”
“而我手头上查的这件事,虽然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但能帮段胥大忙。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贺礼我随便准备些就好。”
贺思慕对大梁朝廷上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皱皱眉说道:“这是你的贺礼,可我送什么好?”
“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和他换过五感,你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不就是他喜欢的吗?”
她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贺思慕认真思考起来,她都喜欢些什么?
阳光、风、冰、雨、雪。
芍药、青草、柴木、饭香。
段胥的脉搏、心跳、呼吸、香气。
这怎么可能送做礼物?
贺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贺礼,她从前赠礼总是相当利落干脆,大都是从她的宝库里搬出些几百年的古物珍宝,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他送给她那幅极用心的画卷在前,她对于回礼便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她想要送给段胥他真正喜欢,能让他开心的礼物。可她不擅长这种事情,她更擅长毁灭或保护而非给予。
贺思慕叹息一声揉揉眉心,去讨某人的欢心,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微妙又陌生。
禾枷风夷观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摆摆手道:“算了罢。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恶鬼?对于凡人来说,结婚时收到鬼的贺礼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气得很。你送他礼物,你说他收是不收呢?”
贺思慕愣了愣,半晌轻笑道:“也是。”
她转过身迈步走进了室内。
禾枷风夷摇着头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处一戳,那木杖便飞快地旋转起来,所有的铃铛发出清脆错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他抱着胳膊满意地笑起来,道:“荧惑守心,黄道吉日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小狐狸的婚礼可没这么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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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井彦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彦一定会找他; 请帖送来的时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骑马去往井彦府上。他在井府门前翻身下马时,井彦便穿着一身紫色绣孔雀图样的宽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鹰; 仿佛想透过他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彦今年三十岁出头; 他兄长是皇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的驸马; 有着这一层关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党的底气。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铁面无私; 驳回重审了刑部许多案子; 从未看走过眼。
这样的目光看穿过无数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闪不避地接受了井彦的打量,自然地行礼道:“井大人好,晚辈前来赴约。”
他和井彦交情并不深。上次见面还是离开南都之前的中秋宴会上; 他与井彦下了一盘棋; 棋局尚未结束宴会便散了; 今日井彦请他过府找的由头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彦深深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段大人请。”
他们在井彦的书房里落座,书桌上果然摆着当时未结束的棋局; 黑白子纵横交错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 想来井彦早早记下了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与他下完这盘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马政贪腐案这档事情,对弈就夹杂了一些别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着官服; 想来是刚刚从大理寺回来; 大人公务如此繁忙还能记着与我的棋局; 我实在是不胜荣幸。”
井彦亦落下一子,说道:“听说段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勇不可挡。井某从前竟以为段将军只是文臣; 如今当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您不妨开门见山,既然请晚辈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井彦于是直入主题:“马政贪腐案孙常徳翻供之事,段将军可有听说?”
“有所耳闻。”
“他供认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孙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说是段将军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闻言哈哈一笑,像是觉得荒诞:“我指使他?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己的脚跟尚未站稳,就敢做这种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过揽清桥时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没错,这便是我对他仅有的印象,难道我救人也有错处么?”
“据他所说,他平日里与太仆寺卿有过节,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挟恩从他这里探听消息,威逼利诱伪造马政贪腐案,嫁祸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这般信口开河可有证据?”
井彦扶着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他自然是有许多书信、信物的证据,但不足为道,因为依我看那些证据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彦。棋盘上黑白交织,占据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两股势力。
井彦也看他,神色不变地说:“便如孙常徳指认太仆寺卿贪污的关键证物——那本账簿一样,都是伪造的。”
“哦?”段胥露出惊讶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