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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白华为菅-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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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翊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病人和小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哄的。”
  于是,在他温柔的、有些走调的哼唱声中,温见宁最终还是安心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她睡得并没有想象中的踏实,到了半夜她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冯翊把她叫醒。
  温见宁被他叫醒后,迷迷瞪瞪地看到眼前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这才慢慢醒转。
  她被扶起来喝了杯热水,问过冯翊才知道,此时已是半夜了。
  想到冯翊一直这样守在她床边,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就被她扰了清梦,温见宁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冯翊先问了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然而温见宁也记得不太确切了。
  她只好随口道:“可能是梦到了我幼年第一次坐船来港岛时的事。”
  把当年和温柏青偷看到人贩子把病人扔入海里的事说给了冯翊听后,温见宁还自嘲道:“也不知我为什么还会被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吓到,明明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
  北平、昆明、港岛,自从抗战爆发以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脱战争的阴影。飞机的轰鸣声与炮弹的爆炸声过后,到处都是废墟与残肢。甚至就在冯翊来港岛的前几天,她路过街头时还看到过穷人冻得紫黑的尸首。
  冯翊看她蹙眉,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伸手揽她入怀:“别再想了。”
  温见宁依言收住了思绪,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此刻外面风浪骇人,整个房间仿佛都微微晃动起来。然而坚固的船身还是顽强挡住了外界的喧嚣,把一切隔绝在外。两人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安宁的时光,久久没有说话。
  正当冯翊以为温见宁已睡着了,打算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时,突然听到她在叹气。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去看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乌密的发际,光洁的额头以及轮廓秀丽的侧脸。
  温见宁的眼半阖着,薄薄的眼睑似乎在颤动,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仍那样静静地倚在他的肩头上,颤声说:“阿翊,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来。”
  她不知道冯翊是如何想的,可这的确是她的真实想法。
  这两年多以来,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如何能跑出港岛去,与冯翊重逢。可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冯翊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一人跑到港岛来找她。
  不错,他们的确是已有婚约的夫妻,可就算真正的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冯翊这种地步,这让温见宁在动容之余,又有些愧疚。
  当日见绣死后,她的情绪就突然失去了控制,却又流不出泪来,整日只觉得仿佛走在云雾里,只要一脚踩空,坠下去就是无尽深渊。
  过去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也突然丧失了寻找出路的勇气,只能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意识。若不是冯翊突然找到她,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冯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可我还是来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会来找我的。”
  温见宁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有泪慢慢渗出,却被冯翊抬手小心地一一拭去。
  他没有出声劝慰,也没有询问原因,只是一如既往地握紧她的手,守在她的身侧。
  两人心意相通,哪怕这会屋内寂静无声,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良久过后,温见宁才缓缓睁开眼,她乌黑的瞳仁清澈透亮,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阿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的状况。从前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可既然你拼命将我从港岛带了出来,我保证我至少会为了你而好好地活。”
  看她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冯翊只是轻叹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轮船一路劈波斩浪,最终在第三日傍晚抵达了上海港口。
  这一路上天空始终为阴沉灰霾所笼罩,狂风怒号,风浪喧天。可就在他们乘坐的船只缓缓驶入港口时,风浪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厚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洒落的霞光铺在海面上,仿佛预示着前方的一切都会是光明灿烂的。
  冯家的人早已等在码头上迎接他们。
  见宛起初是打算跟他们去冯公馆的,不知为何半道又改变了主意,又要去温公馆住。
  还是冯翊客套了几句,只说若是她在温家那边住不下,也可以多来冯公馆陪陪温见宁。
  把见绣送走后,黑色小汽车载着他们二人,很快停在了法租界的冯公馆大门外。
  冬日的天气里,路边的法国梧桐树枝丫都光秃秃的,放眼望去难免有些荒凉萧瑟的意味。不过据冯翊说,再等几个月,碧绿的爬山虎会长满墙壁,那时到处都会是生机与热闹。
  上一次来这里是,温见宁还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当时她作为冯苓邀请的客人,参加了一场婚礼,还曾参观过冯家的书楼。
  只可惜,那书楼在日军攻占上海那边就被流弹炸毁了,楼内的藏书也大多被焚毁。后来虽然重建,可冯家人也不敢再把珍贵的古籍再放在其中,如今里面,里面空荡荡的。
  好在洋房主体并没有被当年的炮火损坏,仍能居住。只是在过去几年中,冯家的主人们都离开了上海,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只有几名老仆人看家,冷清得很。
  这次他们突然回到冯公馆,顿时令这些老人们喜出望外。
  有了主人在,这宅子里多少也能有点人气。
  为了避免她劳累伤神,家务事一切都由冯翊亲自打理。而这边刚一安顿下来,温见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给过去的亲友们写信。
  首先是她的表兄周应煌,当初港岛陷落后,两人便中断了通讯,之后就由冯翊代为和他联络,后来冯翊也离开后,双方便再无音讯;还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那些师长朋友,想来这两年里也为她担心坏了,自然要写信告知她们一声。
  其次是已搬到国外住的钟荟一家,当日她临走前,曾留给温见宁一个地址,让她脱困后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温见宁给自己的好友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详尽地叙述了她走后的许多事。信写完后,她才想起日美两国已开战,也不知她这封信能不能成功抵达大洋彼岸。
  香港沦陷已有两年多,近一年多以来,她已不常提笔,整日做工累得手指都僵硬了,起初写信时还有些生涩,不过到后来越写越快,几乎一气呵成。
  信虽写好了,不过如何寄出却是个难题。国内大半地区都已沦陷,日。本和美国也已开战,这一封封家书想辗转送到千里之外的亲友们手中,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她对冯翊不无担忧地说起这些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浮现一种复杂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可在温见宁询问他时,他却只是笑笑,说一切交给他来想办法。
  既然冯翊都这样说了,她自然再放心不过。
  只是写给远方亲友们的信还未抵达,温见宁就先听说了上海温公馆的近况。
  温家本是商人,自从日军进驻上海后,他们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如今一大家子只能缩在温公馆内,甚至隔三差五还要靠卖掉家中的旧物周转接济,这让刚回去的见宛很不适应,跟温家人闹得极不愉快。
  至于当日拿了签证逃回来的见瑜,她至今仍杳无音讯,既没有回到温公馆,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见宁对此并没有多意外,且不说逃难路上的危机,单只是那张签证,就令人很不放心。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陈鸿望,对方当真会那样好心地放走她吗?
  这个答案,温见宁无从得知,除了陈鸿望本人外,或许也只有见瑜才能知晓一二。
  见瑜的生死,于她而言,早已无关紧要,可有一件事却是她必须要做的。
  温见宁在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为见绣和梅珊设了灵位,两个木牌上镌刻着她们的名字。
  她从前不信鬼神,如今却只希望若这世上真的有魂魄,见绣能听到她的呼唤,能有个栖身的地方,不至于漂泊无依。
  至于梅珊,她们认识多年,温见宁知道除了钱、美貌和奉承之外,梅珊最在意的就是身后事。在梅珊生前她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可至少在梅珊死后,她该让她有个归处。
  在冯公馆中彻底安顿下来后,冯翊请一位与冯家有私交的医生来帮温见宁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在港岛滞留的这两年多里,除了胃病和营养不良外,温见宁身上还有一些搬重物时落下的关节磨损。好在她还年轻,只要静心修养,慢慢调理好身体,应该不至于有大碍。
  自此过后,冯翊谨遵医嘱,开始了每天对温见宁的严格监控。
  他为了她早已辞去了在学校的工作,如今赋闲在家,有的是空闲盯紧了她,不准她在书房里坐太久,不准她一直看书,不准她发呆多思虑,还常催促她多在院子里走动,在花园里晒晒太阳,这让温见宁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并没有急于抓起笔来,而是更多把心思放在了寻常生活上,有时亲自下厨做菜煲汤,有时就坐在藤椅上编织毛衣。冯翊就坐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那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也笨拙地帮她理着毛线。
  两人互相关照,彼此体贴,就如同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
  冬日的阳光温煦而平静,照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日子无限静好。对于刚刚从地狱逃出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
  在这期间,冯翊也终于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二叔公病情不稳定,再加上国内如今的医疗条件不好,早在当年冯翊离开后不久,二叔公就在冯苓的陪同下送往美国治病,其他几位姨娘也陆续出国了。
  如今一家人里,除了他们,就只有冯翊的父亲还留在重庆。
  另一边,温见宁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温柏青一家的消息。
  当年廖静秋从港岛安全回到内地后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是她和温柏青的感情似乎出了问题,据说两人已处于离婚边缘。至于温柏青,只听说他在港岛沦陷后的第二年三月,就随军赴缅甸远征了,至今未归。
  对这夫妻二人的事,温见宁只能默然以对。
  只是知道亲人们的处境还算安全,两人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随着日子的推移,他们也渐渐摸清了如今上海的情况。
  六年前,日军进驻上海,除了英法租界外的其他区域,都为日。本军队所把持。
  一夜之间,租界就成了各路人等避难的地方,人口在短期内迅速飞涨,情况也更加复杂。大批文化界人士在租界以文字的方式奋起反抗,受益于这特殊的局势环境,中国文学的火种非但没有在上海熄灭,反而在日军包围下的孤岛上重新燃了火炬。
  直到珍珠港事变爆发后,日军开进驻租界,从那之后,租界也不再太平。
  昔日如火如荼的孤岛文学,早已在日。本侵略者的多次绞杀中彻底销声匿迹。如今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报纸刊物,全是日军扶植、把控下的傀儡刊物,他们雇佣了一些软骨头的文人来鼓吹和平运动、东亚共荣,这样的报纸就算拿来当厕纸都会遭人嫌弃,更别提浏览了。
  温见宁在翻完如今市面上的一些报纸后,不由得掩面长叹一声,转头对冯翊遗憾道:“原本我还想离了港岛,终于能拾起写作了。如今看来,我恐怕只能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妇了。”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她忙于躲藏,几乎完全中断了写作。这次匆匆逃离港岛后,也只带出了日记和少数手稿,其余的大多都留在了那边。至于钱财,她更是半分都没有。
  自从十六岁逃离半山别墅后,她一直坚持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虽然没能攒下巨款,可也很少为衣食担忧过。哪怕跟冯翊这样望族出身的人订婚,她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养活自己,不用仰仗他和冯家的鼻息,也有一份底气在。
  可经历过港岛这一遭后,她却有些底气不足了。
  港岛初沦陷时,日。本人宣布他们发行的军票和港元兑换比定为一比二,港岛上所有居民的资产瞬间因此缩水了大半。不过半年,又变成了一比四。再到后来,就连港币都废止了,只能用他们的军票。若是有人敢私藏港币,还会被枪决。
  再加上粮价飞涨、物资匮乏等原因,如今的温见宁已彻底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若不是背靠冯翊和冯家,只怕在上海也难以过下去。
  冯翊从容道:“即便不给那些报刊投稿,你随时也可以拾起写作。若说别的……这可巧了,如今我也成了游手好闲的失业者,正在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夫。说不定在这点上,我们还可以好好交流一下经验。”为了寻回她,早在动身奔赴港岛之前,冯翊就辞去了在学校和研究所的工作,如今回到上海,和温见宁一样只是个无业游民。
  温见宁听后大笑,直到好一会才停下。
  冯翊的眼神中带着欣慰:“这么多天了,总算见你畅快地笑了一回。”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微笑道:“那以后我多笑便是了。”
  对面的人这才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温见宁想了想,突然笑盈盈道:“冯翊,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方才还温和从容的人突然有些呆滞,一时竟跟不上她这跳跃的思维,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她的神情认真,他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二人的婚约早已定下,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早已在亲友的祝福下结为夫妇。可如今他们的家人朋友不是远在西南大后方,就是身在国外,注定无法亲眼见证他们的婚礼。
  饶是如此,温见宁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滞留在港岛的这几年,她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人生的无常。如果说昔年在北平、昆明时,她看到的还多半是其他人的死亡,可在这几年中先后离开的梅珊、见绣她们,却是曾经切切实实活在她身边的人,如今也无声无息地陷入永远的长眠之中。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脆弱。那些来不及说道出的歉意、未能完全解开的心结、没能实现的心愿,在死亡面前,终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还有漫漫余生。或许她暂且做不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大事,可她至少还能做到惜取眼前人。
  ……
  三月初春时,温见宁终于收到了远方亲友们的来信。
  这其中既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的信,还有来自她表兄周应煌的家书。也不知,这些书信,是如何才能穿过自西南至上海的重重封锁,辗转来到她的手里。
  她来不及细想,第一个拆开了好友阮问筠的信。
  昔年在昆明时,她们就一直要好,后来有了周应煌这样一层关系在,两人不知不觉中就越发亲密,把彼此当作了亲人。她失陷在港岛三年之久,几乎不曾得过有关阮问筠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后来与冯翊重逢,他对阮问筠的事也说不出个二三来。
  这让温见宁很是担心自己这位好友的状况。
  昔日金陵沦陷后,阮问筠的父母双双下落不明,她只得孤身一人在昆明求学,没有任何倚靠。在学校里虽有同学师长帮扶照应,可毕竟隔了一层,关系还是不够亲近。而唯一与她要好的温见宁失陷在港岛,周应煌又在军中,无法陪伴在她左右,她的性格又素来纤细敏感,也不知这些年阮问筠一个人在时局动荡的昆明是如何度过的。
  展开浅蓝色的信纸,三年不曾书信往来,阮问筠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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