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初秋的清晨,寒气渐深。岸边的水草苇叶上凝着一层冷白的霜,灰紫色的芦花在金色的晨曦中摇曳着,河水拍打着船侧,水浪在身后远去,更远的地方不时有飞鸟掠过水面。
虎生见他爹娘满怀心事,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声偷着对阿菅说:“你一会走了,要是不喜欢那边,就趁他们不注意,就偷着跑回来。”
阿菅回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角,知道虎生这个傻子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状况。
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傻子便傻子吧,他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于是阿菅也不把话挑破,而是故意顺着虎生的话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我跑回来了,天都已经黑了。”
虎生拧着两道粗黑的眉毛,愁道:“可我不能给你留灯,灯油多贵呀,被娘发现了,她又要打我了。”
阿菅眨巴了一下眼,看着他轻声说道:“你晚上要是没事,就去给我抓一兜萤火虫,用纱布装了,挂在咱们家的门上。晚上我摸黑回来,看到门上的萤火虫就知道了。”
虎生撇嘴道:“你最会使唤人了,又让我给你抓萤火虫,你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
“那你到底给不给我抓。”
虎生本想说不给,但又想到阿菅马上就要被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只能瓮声瓮气道:“给你抓,给你抓还不行嘛。”
阿菅这才抿着嘴笑了。
明水镇已近在眼前。
明家人来到梅珊下榻的那间客栈,请掌柜的上去敲门叫她,等她再从木楼梯上缓步走下来,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梅珊外头披了件米黄色坠着流苏的大披肩,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道:
“来得这么早,我还没睡够呢。”
明李氏拽着阿菅的手,把她送到梅珊跟前,声音发紧:“这位太太,我们家阿菅就交给您了。这孩子脾气倔,若是有什么冲撞您的,请您多担待。”
梅珊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走吧走吧。”
明家夫妇俩再怎么不舍,这会也只能松手拽着虎生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却突然听明菅道:“等一等,他们还不能走。”
梅珊皱了眉头:“你这小丫头,又要搞什么鬼。”
明菅仰头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坚定:“我是温家的人,但却是明家人把我养这么大的。如今你们既要我认祖归宗,就该给明家钱。”
明李氏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钱这回事,在一旁急得跺脚:“阿菅,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梅珊看着她们这一唱一和,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伸了手在一旁看自己的指甲:“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呀,哪有人做这亏本的买卖。罢了,阿大,拿些大洋给他们吧。”
旁边的黑衣汉子听了她的话从,从怀里摸出一把大洋。
阿菅看了一眼,便道:“不行,你们给的不够。都说温家是大户人家,这点钱打发叫花子都不要呢。”
梅珊耐着性子,唤道:“阿大,去楼上房间里取一袋钱。”
黑衣阿大瞅了她们一眼,依言转身上楼取了钱袋来,拿回来在手里还特意晃了晃,里面的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粗声道:“这行了吧。”
“行了行了。”
明李氏接过钱袋,连忙给阿菅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闹了。
阿菅也不知道多少大洋才够舅舅一家不用打鱼,还能送虎生上学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梅珊:“这可是看在我舅母发话的份上,你们亏着心呢。”
梅珊险些要被她气笑了,斜眼睨她:“你果真是温家的种,这气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我倒想看看,等你回去了,跟温家的人怎么个斗法。”
阿菅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吭声。
神色尴尬的明李氏只好把她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再惹恼了温家人。一直絮叨到旁边的梅珊都听得不耐烦了,这才不得已走了。
……
一家三口沉默着离开了客栈。
直到快走到自家泊船的岸边了,一直懵懵懂懂的虎生才突然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愣愣地问道:“爹,不是说送小妹去温家过好日子吗,咱们为什么要拿钱,为什么要拿那群人的钱啊。”
明贵被自己儿子问得说不出话来。
虎生直愣愣地看向他娘,却发现明李氏也别开了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爹,娘,您不会是要把小妹卖给人贩子,所以换了钱吧。”
明李氏一巴掌拍了上来:“你胡说什么呢,快走,别再问了。”
虎生心里咯噔一下,越发认定了他心中的猜测,心直直地下坠。
妹妹阿菅从小比他聪明,本事大,心眼多,还爱使唤人,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爹娘还都只夸她,只向着她。虎生虽然对此不大高兴,但她毕竟是妹妹呀,爹娘可以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养着过好日子,可怎么能拿了人家的钱,把妹妹卖了呢?
虎生抬眼看向明家夫妻俩,有点哽咽道:“爹,娘,你们别卖小妹,卖我吧。我吃得多,还认得回家的路,我能跑回来!”
明李氏的手原本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最终却轻轻地抚了抚他脑袋,什么也没说,旁边的明贵也只是叹气。
虎生从爹娘的神色里已经读出了一切,当即一擦泪发狠道:“你们要卖了小妹!我就要去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拔腿就向客栈的方向跑去。
还没跑出几步,虎生就被明贵上前一把制住,半大的小子,气力已经不小,犹如一只初生的小牛犊愤怒地冲撞着:“你放开我!爹,你放开我!”
明贵眼看一只手已经制不住他了,还得两只手按着他。
明李氏再在一边连拖带拽地把虎生拉到船边,用绳子结结实实地地捆了,这才往船舱里一扔,也不管他在里头怎么哭叫翻腾。
长篙一点,明家的船便渐渐远离了明水镇。
……
明家人走后,阿菅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梅珊虽然外头罩了一件披肩,但里面只穿一件无袖旗袍,初秋清早的寒气还是让她受不住,随口叫道:“小丫头,你跟我上楼来。”
阿菅最后看了一眼明家人离去的方向,回头跟在梅珊的身后上了楼。
梅珊住下的这间客栈是掌柜自家的老房子改的,内里的陈设古香古色。雕花拔步床,老式梳妆台,圆头翘足的椅子扶手上随意搭着她昨天那件纯黑色的貂皮大衣。
一进来,梅珊先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赤着脚扯落披肩,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躺下,闭上眼又打了个呵欠。直到身子暖和过来,才心满意足地吩咐阿菅道:“你一会给把衣裳换了,咱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往回赶。”
“换衣服?”
梅珊冷哼一声道,嫌弃道:“你难不成想穿着这一身出去见人。你不嫌丢温家的脸,我倒还怕丢了我的人呢。”
阿菅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色旧短袄和窄脚裤,这已是舅母为了把她体面地送走,特意找出的。但她也知道,这身衣服确实穿了去温家那种大户人家是寒碜的,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看着地上。
梅珊仍闭着眼吩咐道:“衣服在凳子上,自己拿了穿。”
阿菅四处一看,很快在一张圆凳上找到了梅珊准备的衣服,簇新的雪青色元宝领绒面短袄,纯黑色细褶裙以及一双锃亮的圆头黑皮鞋,还有雪白的里衣袜子等。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梅珊,别扭地扯出拔步床的纱帐挡住在身前,才开始换衣服。先是里衣,而后袄裙,最后换上袜子与皮鞋。
梅珊躺在床上,只听见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复归寂静。
“换好了。”
阿菅扯了一下衣角,颇不习惯地说。
梅珊抬了眼,右胳膊撑起半边身子转过来,一头卷发随之散落在她雪白的肩头上。她眯着眼把阿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道:“还是不大合身,等回头快到家之前,我再给你换一身行头。”
当初听来的消息,按理说这丫头如今应该有六岁大了。可明家日子过得苦,她生得又瘦小,如今看起来反而还要小。短袄成了长袄,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宽大的袖管里露出她一双芦柴棒般细瘦的手腕;不是一定点半点地不合身;竖起来的领子几乎把她整截脖子都遮去了,颜色也衬得她的脸又黑又黄。
唯一还算合适的,便只有脚上的皮鞋了。
她还未缠过足。
梅珊忍着笑道:“你走两步。”
阿菅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她身上穿的细褶子裙,成千上百条细褶子,人稍微一晃,裙面就如波光粼粼而动,更别提她这么一迈出步子来,裙摆简直犹如狂风骇浪,看得梅珊咯咯地笑。
时下虽然外头的风气不比从前,但大户人家的规矩仍然多,女儿家讲究仪态,就看这裙摆上的细褶。教养好的闺秀,走起路来莲步姗姗,裙下只微露一点绣鞋尖,褶裙轻轻摆动,犹如微风细雨,裙面平滑如湖,只偶尔有一丝涟漪。而阿菅显然是不懂这些的。
她虽不明白,但直觉对方是在嘲笑她,便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梅珊。
梅珊笑吟吟地问她:“瞧你那眼神,好似要吃了我似的。你看,我又给了你舅母钱,又给你这样好的新衣服穿。我对你好不好呀?”
明菅倔强地抿了一下嘴角,很不领情:“我听人说过,这世上除了骨肉至亲,凡是对你好的,都必有所求。我劝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乡下的野丫头,惹恼了我,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梅珊瞅了她一会,佯嗔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会欺负我这样好脾性的人。换了温家其他的人来,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你还敢不敢。”
“所以呢,到底为什么?”
明菅突然问道。
梅珊挑眉:“什么为什么?”
明菅问道:“即便我是温家的孩子,不过是个女娃,承不了香火。听说温家也算是名门望族,想要找个人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去?”
梅珊早先就觉得这丫头看着小,心里头却是极有主意的。如今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不由得又高看她几眼。不过到底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她再怎么高看,也不过是从泥坑底到了地面上,还是要被梅珊踩在脚底下,用鞋跟碾上一碾。
她笑吟吟地看着明菅,目光带了一分怜悯道:“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温家的人惯会在你们这些女娃身上作文章。你虽是个不值钱的丫头,却也有别的用处。”
明菅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直觉梅珊话里的意思不好。
她正思忖着,梅珊已经赤着脚走下来,伏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似叹惋又似嘲讽道:
“温家的人呐,从根上就是烂的。”
第五章
当天中午,梅珊便带着阿菅动身。
众人先离了明水镇,走水路直奔县城,再换乘小汽车向着淮城赶去。
许是一路上看离家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成定局,明菅这丫头也终于安分下来。她虽不再刺人了,但整个人也没了那股鲜活劲,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整日呆呆的,连那双曾经让梅珊都为之动容的杏眼都渐渐失去了光采。
这天傍晚,梅珊她们一行人抵达一处县城,要寻下榻的客栈。
黑衣阿大坐在前头开着车,刚转过一个拐角,前头正好有一群赶骡子车的占据了大半条街。
他骂了一声晦气,只能跟着骡子车屁股后头缓慢行驶着。
明菅坐在车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街角停着几个拉黄包车的正在歇脚。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头上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打补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一脸穷苦相。
恰好有个穿长衫的客人过去了,一群车夫顿时围了上去。被选中的车夫欢天喜地,给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后很快拉起双轮车。他弓着腰跑在前面,像牛马一样卖力地拉着车跑得飞快。
梅珊见她看得专注,便轻声笑道:“这是黄包车,听人说最早是从上海那边传来的。看样子,你这乡下丫头是第一次见。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明菅从小到大长在平桥村,最远只去过明水镇,自然是没见过这些。
她没搭理梅珊,仍专注地看着那群车夫,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明菅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
梅珊一顿,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学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么。”
明菅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句话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说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虽然不遵从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当成牲口来用。”
她这么一解释,梅珊听明白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也会咬文嚼字的。是念过书?”
明菅答了一句:“我舅母从前家里是在县城开书铺的。”
只是后来败落得厉害,才嫁到了平桥村。
梅珊一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那个农妇看着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也难怪这乡下丫头说话做事有几分章法。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不过只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梅珊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傍晚时分抵达了温府门外。
暮色四合,温府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府门紧闭,外面一左一右地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夜色下格外狰狞。大门纯用黑漆涂就,庄严肃穆,若非两边挂了灯笼照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大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两下铜门环,里面很快传来声音。
门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梅珊她们回来了,连忙招呼人开门迎接:“四姨奶奶回来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见她听到这个称呼时撇了一下嘴。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打开,通向宅院深处。
闻讯赶来的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点灯的、跑去报信的、上来拎行李的,忙成一团。
梅珊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在府里?”
旁边跟着的人陪着笑脸道:“三位小少爷在外面上学,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们,这是您知道的。不过说来也是巧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两天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会应该在咱们老太爷的院子里议事。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们正坐在花厅里,您要不直接带着这位过去。”
说话的人觑了一眼明菅。
梅珊轻笑一声:“不急,我们一路赶回来,怎么着也要先换身衣裳再去。先让人去跟三姐说一声吧,我一会就带着她过去。”
明菅默不作声地跟在梅珊身后,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温家的宅院极大,三五步一景,放眼望去到处花木掩映,蓊郁葱茏。白日里还好,入夜后没什么人,风一吹总显得有些阴森。只有檐廊下的灯笼依次向前蜿蜒着,照着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她的卧房便在小楼上。
一进了门,梅珊先打开衣柜,让丫鬟帮她挑衣服。
丫鬟们拿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什么纱的、绢的、丝绒的、云罗的、吴绫的、蜀锦的,什么鸡心领、元宝领、掐牙边的,旗袍、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