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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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大一小的对峙让梅珊格外头疼,她好不容易才让旁边的人把这两人各自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在场的大多都是明白人,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开,继续跳舞应酬了。不过等回去私底下再怎么说,那就是人家的事了。
因为中间闹了这么一出事来,她们还是中途就匆匆退场了。
出了严公馆的大门,温静姝一个人面罩寒霜地走在前头先上了车,其他人纷纷跟在她的身后,有意落在最后面的梅珊丢给温见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把温见宁一个人留在了严公馆的门口。这种时候,可没人敢主动去触温静姝的霉头。
温见宁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远去。
她早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所以心态很平静。
温见宁大致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半山别墅的距离,如果只靠双腿来走,她只怕要走到明天早上。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夜里穿过市区已不算安全,再要翻山越岭,只怕这一路上有得奔波。与其回别墅,还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然而——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礼服裙,露出苦笑。因为今晚出来赴宴,她身上并没带什么钱,想要空着手投宿旅馆,只怕人家也不会轻易收留。
这种情况,想必她那位好姑母也料到了吧。
温见宁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她固然不想回去,但身无分文地留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别墅里总归有她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就这样永远留在别墅里,她总归还是不甘心。
大不了再低一次头,等钱取回来再说。
温见宁很快重振起精神来,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头走。
夜色已深,路上无人,但好在严公馆方圆几里地的治安还不差,至少没有什么流浪汉和醉鬼在街头游荡。然而温见宁走走停停,最终还是一点点远离了富人区。
才转入一条巷子,温见宁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夹杂着英文的咒骂声。
她预感不好,连忙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人一听到脚步声,竟然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原来这是两个英国军官喝醉了酒,正在街头游晃。他们一看到身穿礼服裙奔跑的温见宁,顿时眼前一亮。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看出是个身材苗条的东方少女,两人当即一边呼喝咒骂着,一边在身后追赶。
饶是温见宁之前已经走累了,但这会也不敢懈怠,反而加快速度试图摆脱身后的人。
然而她一路沿着来路跑回去,前方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雪亮的灯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挡住,等慢慢适应光线后才慢慢放下手来。
一辆黑色小汽车从阴影中缓缓驶出,恰好停在温见宁身前。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只见车上走下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司机,他对温见宁简单地点头示意后,直接迎上了后面赶来的两个英国醉鬼。后车门缓缓打开,方才在宴会上碰过面的陈鸿望赫然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见宁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温见宁只是稍作思考,便点头答应了。
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会再拒绝别人的好意,今晚受罪的只有她自己。
身后传来两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司机很快处理完了两个酒鬼,上来将汽车调转方向,很快驶离了这条巷子。
“老板,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前头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先送温小姐回家。”
一旁的温见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陈老板,我今晚不方便回别墅那边,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帮我找间旅馆暂时住下。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还给您的。”
温静姝正在气头上,若是看到她搭了别人的车轻轻松松回去了,只怕会更加恼怒。
陈鸿望微笑着反问:“三小姐若是这样一直在外面,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给我。”
温见宁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低声道:“我们家里的事,陈老板只怕不太清楚。”
她能察觉出,陈鸿望约莫是想帮她一把,但她实在不想给旁人带来麻烦,只能委婉地提醒对方最好不要插手温家的家务事。
陈鸿望仍只是笑,怎么说他也是个商人,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若说在平日,对方不领情,他也不会自讨没趣。但他今日恰好兴致上来了,偏想要掺和这件事,自然不会被这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吓退。
他轻笑道:“温三小姐未免太小看人了,有些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温见宁抿了抿唇,问道:“陈老板知道什么?”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轻笑一声,话头一转:“比方说我看得出来,你刚才那样说你的姐姐,其实只是不想她事后被你姑妈迁怒对不对?”
这本身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温见宁听了却突然鼻头一酸,眼眶微热,她心知不好,慌忙抬起手来胡乱擦了几下。她皮肤太白,片刻的功夫就揉得两只眼都红通通的。其实她一滴泪都没掉,但看起来却仿佛刚才大哭过一场似的。
“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告诉你家里人的。”
陈鸿望叹了口气,说完后真的侧头看向车窗外。
温见宁低下头,湿热的液体这才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因为她并没有觉得很难过。无论是钱老爷的纠缠,还是温静姝的一巴掌,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是她方才孤身一个人走过长长的路,遇到了酒鬼,顶多也只是有些后怕,并没有觉得多难过。
她明明不难过的。
陈鸿望只听见旁边传来女孩细细的抽泣声,过了没多久很快渐渐停止了。他这才适时递过去一块手帕,却被对方轻轻推了回来。
温见宁毫不顾忌形象地自己用手胡乱擦了泪:“我没事。”
她还不用别人来可怜她。
陈鸿望只觉得有意思,他来香港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讲究的小姐。不过他还是摇头道:“女孩子家不用总是逞强,偶尔学会示弱,日子才会过得好。”
他这话一语双关,说的正是之前晚宴上的事。
在陈鸿望看来,今晚的事,原本就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温见宁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陈先生是男子,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陈鸿望听出她话中微含的讥讽之意,不由得哑然。
且不说他先前也算帮她说过话,就说方才他也趁少女伤心难过时出手相救,没想到对方还是这样不领情。玫瑰固然刺手,却好歹会开出鲜红柔媚的花,供人赏玩采撷。这女孩却仿佛是个毛栗子,浑身是尖刺,沾手不得。
然而对陈鸿望来说,火中取栗,向来是他最有兴致做的事。
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手中一边用细布轻轻擦拭,一边道:“你姑母那边的事,三小姐不必担心。她不是难说话的人,今日我既然帮了三小姐一把,肯定会帮到底,把你好生送回去。”
温见宁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但是她很清楚,这人说温静姝是个好说话的人,纯粹是在扯谎哄孩子,但她也没有反驳什么。
一直到他们再次站在了半山别墅的门口。
陈鸿望看着下车站定后就纹丝未动的少女,问道:“不敢进去?”
温见宁倔强道:“我没有。”
陈鸿望只是笑了一声,走在她前面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你姑妈不会为难你的。”
温见宁抬头,只见前方男人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遮住了路灯的光线。她默默地低下了头,跟在了陈鸿望的身后,一级级地走上台阶。
第四十六章
等他们进去时,客厅里仍是灯火通明的,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身上换了寻常居家的衣服,显然是方才被匆匆叫起来换的。
温静姝坐在沙发正中,旁边的见宛她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在这等压抑的气氛中,陈鸿望一进来,立即有年轻的女佣轻手轻脚地倒茶添水,却全然敢像平日里那样和他调笑几句。
陈鸿望一点都没在意温静姝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和颜悦色道:“我可是把你们三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了。天色也不早了,还不赶紧送你们三小姐回楼上休息。”
半山别墅里向来都是温静姝一个人的天下,别墅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对她俯首听命,甚至是梅珊都要看她的脸色。然而陈鸿望这样吩咐下来,女佣们竟然听从了他的吩咐。温静姝也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说话。
温见宁这才意识到,这位陈老板对半山别墅的影响力,只怕比她之前想象得还要大。
但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佣人先上了楼。
等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后,温见宁隐约还能感觉到温静姝冷冷的目光仍然刺在她后背上。
回到房间后,温见宁第一时间先反锁了门,拉开了窗子。
晚风吹动了两旁的窗帘,楼下花园里的虫鸣声都传了进来,但客厅里的说话声却一点也传不进来。平日里楼下的留声机这样吵,而今天却这样静,静得让人心里只觉不安。
温见宁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发现实在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放弃。
她熄了灯,盘腿在地上坐了很久,一直到听到陆续有人上楼,声音又渐渐消失,再是女佣们关灯的声音。等一切彻底归于静谧后,她才从床与墙壁的夹缝里摸出一个牛皮信封,拿出里面的钞票来,借着月光小心地捏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渐渐觉得安心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把信封放在枕头下,躺在床上看向窗口。
窗帘没有拉上,一眼就能看到一轮圆月挂在靛蓝的夜空上,月光皎洁如水,这仿佛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温见宁看了很久,直到眼皮渐渐沉重,这才怀着沉甸甸的心事睡了过去。
……
清晨第一缕的日光刺痛了薄薄的眼睑,床上蜷着身体熟睡的少女猛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面。
还好,她的钱还在。
温见宁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起身把钱藏好。
她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可具体梦到了什么却记不清楚了,只觉得身体有些发虚,仿佛是噩梦的后遗症。等再下楼时,所有人都在餐桌前用早餐,直到温见宁坐下来,都没有一个人抬头或者停下动作看她一眼,餐厅里只有刀叉声和细细的咀嚼声。
吃完饭,温见宁照常去上了学。
等晚上回到别墅,餐厅里的气氛仍旧沉闷。
家里所有人都不敢和温见宁说话,每当她一出现,众人间原本还算正常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起来。没过两三次,温见宁自己也识趣地不再轻易离开房间去。
如此过了三五天后,再没人提起那天的事,这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温见宁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仍然保持着警惕与不安。
她不知道当日陈鸿望究竟做了什么,是怎么帮了她,更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她很清楚,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鸿望肯帮她解围,必然也会有所图。
但是她又等了几天,陈鸿望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异动。
温见宁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提高了警惕。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并不是完全多余的。
由于别墅的几个女孩在学校里各自有社团活动,从几年前起,除非事先打过招呼外,她们不再统一由司机接送。然而自打上次的事过后,每日上下学,别墅的司机都会在门口专门等着温见宁,车接车送,盯着她的日常行程。
若说平时上学也就罢了,可等到周末她和往常一样去书店时,司机竟也寸步不离地等在门外。在这种情况下,温见宁再想给冯翊寄信或与报社的编辑联系,已经很难再避开温静姝的耳目了。但凡她这边有风吹草动,都会有人去告诉温静姝。
温见宁心头沉重。
她莫名有种预感,眼下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原先计划中的逃亡,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她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美国的冯翊写信。
上次冯翊来信后,她至今还不曾回复,倒不是忘了,只是她对未来的考量还一直犹豫不决。却不想短短一两个月的时日,已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心中虽有许多话想写给这个远方的朋友,但真落了笔,信上却只有寥寥数言。
“冯翊:我已决定听从你的建议,先留在国内看看。上一封信里,你曾说你以后也会回到国内。我想,说不定将来的某一日,我们会在国内的某处重逢,但我只希望这一天暂且不要太快到来。因家中变故,短期之内我这边恐怕不方便再与你联络。接下来的半年里,请务必不要给我来信。如果我能安定下来,或许会再写信给你。你的朋友,温见宁。”
写完信后,温见宁放下了笔,莫名有些怅然。
她本来想着再给齐先生和温柏青那边再寄封信,但最后还是放下了笔。
——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她不想让他们早早地为她担心。
温见宁在学校里把给冯翊的那封信交给了钟荟,托钟荟去邮局代她寄出。只要那封信盖上邮戳,漂洋过海地送到太平洋另一头的冯翊手中,这样她也就能放心了。
这几年来她和冯翊的书信往来都是私下里进行的,不要说温静姝她们,就是齐先生和温柏青那边她都没有透露过。如今她被温静姝在手里拿捏着,万一和冯翊的信落在了这位姑母的手里,她只怕会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寄出信后,接下来这段日子,温见宁索性减少了出行。
没课的时候,她整日安安静静地待在楼上的房间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与此同时,她待在学校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只为了能晚一点回到那栋令人窒息的房子里去。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温见宁照常放学很久之后才回了别墅。
一进客厅,她才发现所有人今天居然都在场。
沙发上还坐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小姐,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容长脸,肤色白皙,披肩发齐刘海,上面只别了一枚珍珠发卡,穿一身豆绿软缎旗袍,气质婉约静美。她转过头来看到温见宁,微笑着对她点头示意。
温见宁愣了一下,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已经多日没有给过温见宁半点好脸色的温静姝,这会竟对着她和颜悦色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见过你静秋姐。”
她话音才落,温见宁就看到了一身便装的温柏青从楼上走了下来。
果真如温见宁所料,这位年轻小姐正是与温柏青有婚约的那位廖家小姐,闺名静秋,年龄比温柏青小几岁。她今年刚从国内某所知名大学毕业,如今正在广州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颇为登对。
看廖静秋眼神含笑、容光焕发,还不时和温柏青互换个眼神的模样,温见宁心中大定,知道这两人应该是已经把先前的问题解决了,才会一起来别墅这边。
见过人后,温见宁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很少说话,只看着他们聊天。
廖静秋出身名门,谈吐文雅,态度温柔谦和,很快就赢得了温家一众女人们的好感,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见宛都主动跟她说了很多话,还跟她请教了一些学业上的问题。
等到了晚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