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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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提到的郑思肖是南宋遗民,宋亡之后,他所画的墨兰皆无根无土,花叶萧疏,以此寄托身世飘零之感以及对故国的怀念。虽说其气节可嘉,但确实正如冯翊所说,寓意不好。
温见宁笑道:“有什么寓意好不好的,只是一副画而已。”
她看冯翊似乎仍不肯答应,便补充道:“如今国内正是山河破碎、风雨飘零时,也算应景。等你画好了,我把它贴在墙上时时看着,用来自勉也好。”
听她这样说,冯翊总算点了头。
两人三言两语就谈成了一笔小生意,温见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打算与冯翊告辞,却见他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书籍,一边问她:“难得碰上,能否与我一起去翠湖边走走。”
温见宁正好也不想回宿舍,稍一犹豫,便点头同意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她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草率地答应了冯翊的请求。
春城的风气比蒙。自虽稍显开放,但街上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还是少数,一路上两人还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目,让温见宁颇不自在。
她既有心避嫌,又不能不与冯翊走在一处,只能绷着脸与对方保持距离,心里也有些恼。但这种恼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是她答应了对方在先,而且冯翊突然提出请求,说不定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春城后,她也听一些同学说起过这边的情况。正如同文法学院到蒙。自时引起的波澜一般,联大校本部最初在来春城时也和当地人发生了许多摩擦。半年的时间下来,在校方与当地政。府的共同努力下,这种情况虽有改善,但想要彻底消弭其中的误会偏见,尚且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温见宁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着,翠。湖已然近在眼前。
第八十九章
蒙自当地有个南湖,春城也有一座翠湖。后者沿岸还修了堤,密压压地栽了许多柳树,湖心的小岛上建了亭台楼阁,更适合游人赏玩。两人没有去湖心的小亭子,只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中间还特意隔开了一段距离。
冯翊什么话也不说,只从旁边捡了一把石子打水漂。
随处可见石子到了他手里,再被掷出去时仿佛变成了一尾活鱼,扑通扑通在书面上连跳四五下,直到湖面也散开一圈圈涟漪,才一甩尾巴猛地扎进了水底。远处水面上铺着一层苍绿的水浮萍,也不知是被这水波惊扰,还是被轻风拂过,微微晃动个不停。
温见宁在旁边看了一会,也捡了石头,正要学着他的样子打水漂。突然听旁边的人问她:“之前看你来时的样子,似乎是心情不好?”
她并不说话,扔出手中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入不远处的湖面。
虽然和冯翊名义上是朋友,但有些事温见宁还是不想跟外人说。
冯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声音仍然平静:“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若是你家里有什么问题的话,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温见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家里事烦心?”
冯翊转过来看她:“胡乱猜的,没想到猜中了。”
温见宁低头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温柏青他们想让她退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期间冯翊一直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她。
温见宁起初还只是叙说,但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她低头喃喃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有些地方做错了,可还是会、还是会觉得委屈,不想跟他们低头,哪怕明知道他们确实是为了我好。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
冯翊道:“女孩子任性一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
温见宁很不赞同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难道女孩子天生就该是胡搅蛮缠的吗?男人天生就是明白事理的吗?这种逻辑上的低级谬误,可不该出现在物理系的高材生身上。”
冯翊知道她心情不好,自己正撞到了枪口上,也只是哑然失笑,并不与她计较。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却突然开口道:“你应该也能猜到吧,我也是违背了家里的意思跑回国内来的。”
温见宁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回应。
她知道冯家的情况,冯翊要回国的阻力,只怕比她要大得多了。
冯翊的声音仍然平和有力,正如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我家里的人,和你的堂兄堂嫂也差不多。他们都希望我能在美国完成学业,毕业后也不要回国,就留在国外,可我还是一意孤行地跑回来了。我能理解家里人的想法,也能理解你堂兄堂嫂的想法,若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不顾劝阻,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大概也会是他们的心情。”
温见宁想到上海的齐先生,垂下眼睑:“是我们错了吗?”
“我们没有错,他们也没有。但人世间的是,不是非黑即白,只有对错的。”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才说:“道理我明白,只是怎么做才好呢?我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我的想法。”
这世上最难的是两全。
“不必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但至少也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突然有些为难地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就写信跟我堂嫂道歉?”
冯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视线看向前方的湖面:“如果你还没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话,最好不要放在信里说。更何况你只是这会听了我的话,才决定要跟你堂嫂道歉,等回去静下来再想想,说不定又会改了主意。等你真的能想开了再说吧。”
温见宁转过头,皱眉看着他的侧脸:“我觉得你像是意有所指,好像在说我是个墙头草,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心意。甚至不用风吹,过一会就会换个想法。”
冯翊无奈地:“中文系的女同学,就这么擅长做文字功夫吗?”
温见宁板着张脸:“那是自然。”
说完后,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笑完后才诚心诚意地跟冯翊道了谢,说:“你放心吧,我都明白了,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冯翊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道谢,从草地上拿书起身:“好了,既然开导客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该回去忙生意了。”
他说罢拍拍长衫上的草屑,跟温见宁道别后,一个人离开了。
温见宁站在原地,看着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后,才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
回到宿舍后,温见宁跟钟荟道了歉,随后往廖家和上。海分别寄了一封信,寄往香。港的信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倒是上海那边孟鹂的来信却很快回复过来,告知她廖家早在羊城战事爆发前就迁往港。岛了,一切平安。
对这个结果,温见宁也有预料,可她至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过后没几日,她与冯翊一同从陆公馆里出来时,冯翊这才将印章和画都交给了她:“画得粗略,前几天有事耽搁了,你看看若是不满意,回头我再给你画。”
温见宁一边展开画卷,口中说着:“不用不用,我觉得已经足够好了。”
果然如她要求的那样,纸上只画了寥寥几株兰草,无根无土,却没有半分萧条疏落的凋败之感,墨兰花叶线条流畅劲拔,气韵生动,哪怕是温见宁这等对水墨画的鉴赏水平一般的人,也能看出这几株兰草的飘逸脱俗来。
她小心地将画纸收拢在怀中,连忙道:“多谢。”
冯翊没有看她,似乎仍是极专注地看向前方:“不必客气。”
回去后,她拿着画在墙上比划了半天,实在舍不得贴在墙面上,最后把它压在了书桌上垫来写字的玻璃板上,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钟荟在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就连阮问筠也过来问:“这兰草画得真好,是谁送的?”
温见宁笑道:“这是赠品,我买了别人一方印章,人家就送了我一副画。”
“还有这样的好事?”阮问筠仔细端详了一会,才又道,“我看着墨兰不傍土石而生,又只画了这寥寥几笔,似乎有几分像南宋人郑思肖的无根兰花。不过画这副墨兰图的人功底深,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这画的虽是柔弱兰草,看着却有竹的品格。”
温见宁听她夸这画好就跟着高兴,也没在意别的,只说:“你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带你再去买。”这样她也算给冯翊拉了单生意了。
阮问筠摇头:“算了,我多少也懂一些国画,虽然未必比得上这墨兰图的主人,但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温见宁知道她手头拮据,虽然没有再劝她,但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服气。
画和画能一样吗,她也是会画几笔画的人。
这么一想,她渐渐走神了。
昔日在半山别墅时,姑母温静姝为了让她们什么都会一点,日后在人前也好拿得出手,曾为她们请过许多教师,温见宁也这样跟着学了一点西洋画的技法,但国画却是一点也没学过的。她们姐妹几个里,见宛学钢琴和交际舞最快,画画最好的却是见绣。
想到这里,温见宁又怔了一下。
这还是她来到云南后第一次想起见绣。
温见宁曾经想过,她会写点小说,见绣会画画,两人要是一起逃走,日后可以卖文卖画为生。如今两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她在西南念书,见绣在港。岛过着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或许见绣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里一转,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再打开盛印章的小袋子。之前都把注意力放在画上了,反而忘了最紧要的东西。小小的一方印章通体呈淡青色,通体温润细腻,质地坚实如玉。
温见宁不懂石料,只能继续和阮问筠请教,听她说只是便宜的青田石后才放下心来。她已经白得了人家的赠品,万一在价钱上再占了人便宜,只会让她困扰。
好在冯翊并没有让她为难。
从七八月份抵达春城后,由于校本部组织混乱以及日军的接连空袭,温见宁她们始终没能好好上课,绝大多数时间除了都用来适应新环境和参与社团活动。
直至这一年的十一月底,她们才正式开始选课,为下一学年做准备。
联大实行学分制,在必修课外,学生可以自由选修其他课程,甚至还可以跨院选择。不过这种选择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的,学校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理学院的学生被要求学习文史知识,她们文科学生也至少要选择一门自然科学、两门社会科学作为必修科目。
社会科学被划分在文学院,尚且还好说,但自然科学课程却多在理工学院。
之前在蒙自时,由于文学院与学校本部分开,教师来往不便,连课也上不成。如今文学院终于迁到昆明来,这门自然科学课终于能好好上了。
温见宁看到物理学院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有些心动。她最近恰好对天体物理感兴趣,但对植物学和昆虫学也有兴趣,一时竟不知该选哪个好。正在犹豫时,旁边的钟荟就催她:“还愣着干什么,当然物理系的课呀。”
她白了钟荟一眼,回头另选了一门本地植物。
第九十章
十二月初,她们在春城的第二学年才算正式开始。
开学后不到一个月,某位副统领于河内发表通电公开投日,瞬间点燃了普通民众的怒火。各校的学生发起了火炬游行,数千人走上街头游行,途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极为浩大。当日温见宁她们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跟着滚滚人潮不断向前。
然而再大的声势也不能挽回战场上的颓败,也不能将日寇驱逐出国土。
游行结束后,每个同学心里仍压抑着一股火气,迫切地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再为改变现状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就连温见宁她们也不例外。
她正在酝酿她的下一部作品,钟荟却先来找她商量一件事。
——她想和温见宁一起办一份壁报。
这个主意一提出,温见宁还没答应,就先引起了整个宿舍的热烈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一群人已经开始在讨论给壁报起个什么名字。
对面床的阮问筠放下手里的书:“依我看不如叫《武陵人》。”
冯莘笑道:“不怕你这讽刺尖刻,只怕有的人笨到听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她在挖苦的是哪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蒙自迁来昆明后,正风团的人虽然散了,但并不意味着矛盾就此不存在。学生中始终还存在这一群人,喜欢对他人的衣食住行、生活作风指指点点,并上升到爱国的层面上,让人很不愉快。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群人在学校里并不在少数,她们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温见宁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用‘野火’这个名字。”
这原是她们中学时文学社刊物的名字,当时她就觉得寓意极好,这会又想了起来。
钟荟拍了一下手:“那就这么定了。”
既然名字有了,接下来就该讨论版面、选文的问题了。众人正在跃跃欲试之际,温见宁却说:“先不着急,我们先来讨论一下咱们这份壁报的定位。”
其实上次还书事件前,温见宁就已经注意到了学生壁报的存在。当初在蒙自时,就已有同学采用壁报的形式来宣传。到了昆明后,学生人数更多,壁报也越来越多。
温见宁仔细考虑过着其中的原因,壁报由学生手写,若是几个人一起赶工,至少每天都能出一期,更新甚至可能比一般的报刊杂志还快;最重要的是这种方式对她们这些普通学生来说,更易于掌握,也更容易来宣传自己的想法。
虽然昆明本地也有许多报纸杂志,可供人一展才华,但这些报刊约稿的对象包括整个昆明,学生中虽偶有文采出众者,但毕竟羽翼未丰,还不能跟教授们相提并论。
壁报作为学生们施展才华的手段,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要想在众多的壁报中能够做到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己鲜明的风格。就比方说在武汉会战时,有的壁报专门做了战况分析,有的着眼于新体诗,有的壁报只刊载文学评论,有的多登一些讽刺时局的漫画,偶尔还会兼登一些失物招领、转让书籍的告示。她们也必须拿出不一样的本事,才能真正把野火办起来。
可众人讨论了一会,还是没能定下基调。
温见宁想了想,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成的事,最终只能先将分工先明确下来。
宿舍的五个人里,阮问筠负责抄报,冯莘设计版面,张同慧在同学中收稿,只是她们三人只是暂时帮忙,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毕竟她们也有她们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温见宁和钟荟两个名义上的负责人自己多想办法了。
五个女孩说干就干,一连忙活了三天,终于把第一期《野火》匆忙赶工出来了。
文章是宿舍里几个人之前的读书评论凑起来充版面的,温见宁与钟荟帮忙审稿和修改,阮问筠抄得一手精致漂亮的小楷,正文多是由她帮忙誊写的,冯莘还设计了《野火》的标志,一簇赤红呈火焰状的花朵。最后趁着天色未亮时,宿舍一群人集体出动,把新鲜出炉的壁报贴在了学校内人往来最多的那面墙上。
不出意外的是,第一期《野火》贴出去后并没有在同学中引起太大反响。
每隔三五天都会有新出的壁报,但真正能一直坚持下来的人却不多。而且此时别人已有办得很成熟的壁报了,常关注壁报的同学多半也是先看这些“老字号”的。
而她们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