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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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还在往墙上贴时,就有几位路过的女同学停下来看。她们贴完后,站在远处等了一会,只见壁报前围的人已越来越多,还有人边看边与周围人讨论起来。
温见宁有种预感,或许这一次就是《野火》传开的契机了。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野火被春风一吹,便烧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教授在《今日评论》那篇文章终于渐渐传开,在联大的女同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五四以来,女性们也竞相走上了个性解。放的道路,在各个领域好不容易摆脱了传统三从四德的束缚,突然有人来建议她们回家带孩子去,怎能不让人火冒三丈。
各家壁报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而温见宁她们的野火恰好抢占了先机,文章又写得极犀利,一时之间在同学中广为流传。这些日子下来,《野火》其实也积攒下了一些忠实读者,却还是头一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宿舍众人都受到鼓舞,准备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温见宁也正要再接再厉,突然有同学跑来告诉她们,说是文教授找她和钟荟一起过去。
文教授是二人的老师,一年级时教过她们国文,如今二年级了教她们各体文习作。这两年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写作上,都给过温见宁她们很大的帮助。
两人到了办公室,文先生请她们坐下,问道:“我听训导处的黎教授说,那份名为《野火》的壁报是你们两个办的。你们之中,谁是主笔?”
钟荟抢白道:“是我。”
温见宁瞪了她一眼:“我们都是主笔。”
文先生看出两人想岔了,失笑道:“不用紧张,你们有主见、肯思考是好事,咱们学校可从来没有师长不让学生发声,我与唐教授也没有交情,犯不上为他难为自己的学生。我叫你们来只是问一问,我打算将你们壁报上的这篇文章放在《今日评论》上,不知你们愿意吗?”
两人对视一眼,惊喜道:“当然愿意。”
虽然《今日评论》面向社会大众征稿,但上面通常只有教授们的大作。学生所写的文章,能被刊载的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作为主编的文先生亲自开口来问。
三天后,温见宁所写的那篇文章果然印成了铅字。
不过她们也不敢松懈,以为这就算大获全胜了,因为唐教授又发了一篇文章,针对她们的质疑做出了解释。她们也继续努力搜集资料、撰文批驳那位唐教授的观点。双方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场笔仗后,在《今日评论》上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唐教授终于提议,双方不妨在学校里展开一场自由辩论,大家各抒己见。
消息一出,同学们奔走相告。
只有温见宁和钟荟很难高兴起来。
唐教授在那篇文章中特意点了她们两人的名,还称赞她们言辞犀利、文辞俱佳,希望能当面与她们阐明自己的观点。这也就是说,他给她们下了战书。
这并不是头一次联大教授要与学生们公开辩论,但过往的几次大多是那些同学主动请缨,即便辩论输了,大家非但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夸一句勇气可嘉。可她们这次情况不同,两人是要代表其他同学上台的,一旦输了,只会面上无光,说不定还要落人埋怨。
而且从在报纸上的这几次来回论战来看,无论那位唐教授自身的一些观点是否站得住脚,但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出壁报的时候有大家帮忙出谋划策、查缺补漏,但跟一位善于辩论的教授当众针锋相对,两人未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可就是再怎么没底气,她们也不得不应战。
温见宁甚至还提笔,写了一封不卑不亢的回战书。
这场公开辩论定在了一个礼拜后,届时唐教授会亲自出面应对学生们的质疑。
许多热心的女同学听到消息后,特意从别的宿舍跑来,有的转交资料,有的传授辩论技巧,还有的帮忙提供思路,无论是来做什么的,总之宿舍里总是挤满了人。
温见宁这边正准备得焦头烂额之际,阮问筠跑来告诉她,说冯翊找她。
她只好放下书本出去见人,因为辩论的事,她已提前和陆家请了假,冯翊应该不会不知情。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她,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冯翊约她见面的地方仍在翠湖边,时近五月,两岸早已杨柳成荫。温见宁出了学校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盎然的绿。起初她还步履匆匆,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要翻哪一本资料,但走在湖边时,已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等她走到约定见面的湖心亭时,看到冯翊正站在扶栏便喂鱼。湖里被人放生了许多尾锦鲤,锦鲤并不好吃,所以侥幸逃过湖边垂钓者的毒手,在湖里繁衍生息下来。
看她过来,他向她招手示意,还大方地分出了一半鱼食。
温见宁学他的样子将鱼食大把地抛洒进水中,引来水中的鱼争相吞食。两人将手中的所有鱼食扔完,这才在亭中坐下闲聊。
冯翊推过来几本书,温见宁一看,是几本有关女性权利的外文著作,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这些日子她也恶补了一些有关近代女性运动的知识,知道西方在这些方面远远走在国人前面,相关的著述资料也更加丰富,冯翊送来的这几本著作恰好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正要道谢,却听冯翊问:“你有几天没好好睡了?”
这些时日她整天翻看书籍查找资料,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整个人的脸色也十分憔悴。
听到他这样说,温见宁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低下头:“其实……我这个人并不擅长辩论,我们很可能会输。”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肯说了。
尽管她竭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不那么丧气,可话一出口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
冯翊笑了笑:“那我可没见过比你更擅长辩论的女同学。”
温见宁先是不解,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话她当初跟陆家那位姨太太吵架的事。她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故作生气道:“你不要以为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就可以取笑我了,这次又不是吵架,不一样的。”
冯翊很认真地问她:“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有很多不一样,她的对手更强大,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保持风度……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她不敢输。当初她和陆家姨太太对着干,是因为她对陆家无所求,哪怕豁出去,后果也不过是当场走人。但这一次,她和钟荟肩头上压着许多女同学沉甸甸的期望,她们不愿意输掉后面对他们失望的眼神。
冯翊又问:“如果唐教授赢了,就能证明他的观点正确吗?”
温见宁断然否认:“当然不是。”
“如果换了别人上场,就一定能辩倒唐教授吗?”
温见宁有些不确定道:“也不一定,不过获胜的几率说不定会比我们大一些。”
如果不是因为唐教授点了她和钟荟的名,还有许多其他更擅长辩论的同学愿意上台。
“既然没有把握,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应战?”
“因为那样太丢脸……”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过了一会才低头承认道,“不,是因为我们太想赢了。”
冯翊又问:“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赢?”
看他这样穷追不舍、一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令温见宁心中的烦躁更甚,她不知怎么想的,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生气道:“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这些没什么好问的!我那里还堆了好多的书要看,还有辩论用的提纲没写完,我这几天甚至没睡着过!你说要见我,我还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把一切都放下来了,可你……”
可他却在这里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哪怕知道他是想开导她……
温见宁想到这里,理智这才渐渐回笼了,下意识止住了后面更多更伤人的话。
亭中终于再次静了下来。
温见宁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看冯翊的反应,也不敢再说话,只能逼迫自己把视线转向栏杆外的水面。午后的日光中,整个翠湖都处于一片静谧的氛围中。微风吹过,垂柳拂水,湖面就微微起了皱。这会来湖心亭的游人不多,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她竖起耳朵,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冯翊开口或者离开,这才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冯翊的脸色。他好像没有生气,仍在用那种平和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她。
温见宁原本梗在喉咙里的话突然就有了用武之地,一口气说了出来:“抱歉,我不该为这些没用的事迁怒于你。我这个人虽然性格不太好,可平时不会这样的。下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别理我就是了,我一个人会慢慢想开的。你、你别生我的气……”
第九十四章
半山别墅那些年,温见宁从小被见宛她们挖苦嘲笑,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沉默以对,唯有被她们欺辱得过分了才会反唇相讥。可即便是在那些不过分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像表面上装出来那样不在意的。可在意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帮她说话,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感受。
天长日久,她就像一个被堵塞的死火山口,无论心里的情绪翻滚得怎样剧烈,表面上看都是平静的。直到后来脱离了温家,没了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和事纠缠,再有钟荟和学校里其他老师同学的影响,温见宁终于渐渐不再那么紧绷了。
但也并不意味着她的心胸有多么宽容,脾气有多么温和。恰恰相反,她虽然在同学们中以好说话著称,但就算最顽劣的男同学也不敢随意和她乱开玩笑。哪怕是钟荟,在看出她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不敢主动来触霉头,只在事后她平静下来时,才敢跟她坦诚地谈一谈。冯翊是第一个在她烦躁时肯主动来关心她的人,可她倒好……
她心中悔意更甚,耳边却传来冯翊叹气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在认真地和她慢慢解释:“见宁,我没有生气,也不认为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温见宁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人又回到了起初的状态,一同静静地坐在亭子边上。
温见宁这一次思考了很久,把冯翊的问题想了许久,才声音闷闷地说:“……我想要影响更多的同学,想影响更多的人。”
当年她逃出温家,摆脱了多年以来的噩梦,却也同时失去了方向。为了找寻答案,她北上求学,却又被时代的一个浪头打得不知所措。她不喜欢自己这种身心茫然的状态,努力想改变些什么,又来到了学校里,和同龄人一起念书。直到《永定桥》的影响力让她认识到,她手中的笔杆不再只是在纸上涂鸦的玩具,它很沉,有着令她无法估计的分量。
她一直想找到的那条路,也终于在她面前渐渐显出了轮廓。
事实上,这对其他人而言,其实是一条显而易见的路。
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师长们就以笔为匕,划破了旧时代那层虚伪的面纱,成为无数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十多年后,他们又作为教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和更多的同学。她的许多同学也积极地投身于创作,还有演讲、辩论到壁报,无一不是他们的努力的方式。
温见宁从前并非不知道这些,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她只是不曾确定,她是否也有这种能力,去改变更多的人,乃至于改变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她所正处于如今国内最好的学校,她有着最优秀的同学。有一日战争结束,他们将会从师长的手中接过重任,成为这个时代的领航人。
而她身为其中的一员,哪怕最终不能像她的师长们那样改天换地,但至少可以从现在起,努力影响身边的同学。从确定这些后,温见宁心里就一直憋着股劲。
她和钟荟都需要这次辩论发出自己的声音,为她们自己、为《野火》获取更多的声望。但诚如冯翊所问的那样,即便失败了也无关紧要,总还会有下一次机会。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们这才刚刚开始,就为了小事而患得患失,心态未免太浮躁了。
温见宁磕磕绊绊地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她说得很认真,也很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旁边冯翊的神情,只知道他在静静地听着。
说完后,她才郑重地对他道谢:“跟你说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冯翊终于笑了:“你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想开的。”
话说到这里,温见宁的心结已解开,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直到夕阳西下,满湖碎金般的波光粼粼闪动时,温见宁才与他道别,一个人抱起书先离开。
走出很远后,她回头一看,那道灰色的身影仍在亭中朱红的栏杆边上。
……
转眼就到了公开辩论的那天。
辩论的地点在校内操场的一处台子上,许多同学闻讯赶来,甚至还有不少教授也来看热闹。温见宁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上台,钟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尽管事先一再做了心理建设,但真正站在台上,看向下面密压压的人头,温见宁的脑海还是瞬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同宿舍的冯莘、阮问筠等人来了,文学院许多女同学来了,沈、范两位学姐也来了,还有教过她的几位教授也都在台下。
然后,她在人群中也看到了冯翊。
他和许多同学一样,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
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温见宁已记不清这场辩论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她只记得最后她下台时,无数同学呼地一下向她和钟荟涌来,无数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她反应不过来。等回到宿舍时,她才晕乎乎地问:“我们赢了吗?”
冯莘她们笑道:“没有赢,可是也没有输。”
这场辩论实在精彩,虽然对方实在难缠,但她们的发挥很出色,最后双方争执不下,还是她们学院的文先生上台做了个裁判,宣布双方打了个平手。
唐教授虽然被她们为难得不轻,但最后也极有风度地做出了让步,只说自己只是根据调查研究得出的初步结论,她们提出的一些观点也很有价值。
这次辩论被很好地控制在了正常的学术探讨范围内,结果也自然是喜人的。
温见宁和钟荟两人借此一战成名,唐教授保持了学者的风度,暂时平息了争议,学校内举行了一次成功的自由辩论,再次发扬了一贯自由独立的学风。
从最初的兴奋激动中平息下来后,温见宁这才想起去物理系找冯翊,准备把借他的书还回去,顺便和他道谢。他那天送来的几本书里有很多有用的数据和研究成果,为她们提供了有力的论据。可以说若是少了几本书,她们这次的发挥也会大打折扣。
然而等她找过去后,却被物理系的学生告知:“冯助教今天跟人出去了,这会不在。”
她只好托人把那几本书放在冯翊的桌子上,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
……
温见宁没在校内找到冯翊,只因他眼下正坐在昆明一间茶室的隔间里,对面坐着一位气质不俗、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士,两人的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冯翊用他一贯平和的语气问对方:“阿姊,家里最近可还好。”
坐在他正对面的冯苓不冷不热道:“好得很,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爹在家里想起你,饭都能多吃半碗。”
冯翊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仍温和道:“人年纪大了不克消化,吃太多了,只怕积食,你让二娘她们帮忙多劝劝。”
冯苓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在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