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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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人为他们打伞,两人正要下台阶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声音隐隐令人耳熟:“……贺世叔,怎好劳烦您亲自送我们出来,您还是快回去吧。”
温见宁还未反应过来,温柏青倒是听到贺家人出来,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前面有人看来,也本能瞥了一眼。
两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温见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双眼直欲冒火的冯苓,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小心地躲过了后半场宴会,却怎么也没想到双方居然会在离场前这最后一刻撞上。
再看旁边的冯翊,他的面色反而十分平静,比她要从容多了。
冯苓看到温见宁旁边的青年男子,很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位就是温先生吧,今日既然有缘碰上,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温柏青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但看几人的神色,也猜出了个来龙去脉。
他瞥了旁边拼命给他使眼色的温见宁一眼,微微笑道:“乐意之至。”
……
温见宁起初还提心吊胆了一会,等双方坐下来才发现,她担心得太过了。
像冯苓这样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可能跟街头泼妇一样,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失了风度。相反,她还颇为礼貌地跟温柏青这个做兄长的东拉西扯了好一会。
聪明的成年人说话实在令人头晕,温见宁在宴会上先是敬了不少酒,后来喝了几杯香槟,头晕乎乎的,人也极其困倦,在旁边听他们打机锋听得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到后半程连他们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去的车上了。
她听见温柏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原来是冯家的人,眼光还算不错。”
温见宁连忙强调道:“我对冯翊真的绝无半分私情。”
温柏青嗤笑一声,刻薄道:“好了,我当然知道你对那冯家的小子没意思。不过,他倒是很肯维护你。我先前只当你脾气又差,还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温柔可亲,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把石头当璞玉。”
温见宁不甘示弱地嘲讽:“比不上静秋姐错把鱼目当珍珠。”
温柏青冷笑:“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还真把外人当作自家人了。”
温见宁淡淡道:“不敢,我如今只是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人,无论是温长官,还是廖家的小姐,我都是高攀不上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能顶十句,你才女的名声就这么来的,”温柏青顿了顿,再开口时,那股嘲讽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淡了,“我听说你有个好朋友,还认了人家的父母当干爸干妈。呵,自家的亲人不认,反倒上赶着别人家的。不过这样也好,哪怕你毕了业和冯家的小子结婚,也算有自己的娘家人能撑腰,我也可以放心了。”
温见宁听出不对,皱眉问:“你在胡说什么?”
温柏青淡淡道:“虽然你温三小姐瞧不上我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但我毕竟还是个军人,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死在战场上,不可能一直看着你过家家。日。本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滇缅公路不管的,这一两年间我说不定要随军去南边,即便不去那边,也没空再管你的事。”
温见宁认真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必管。”
对她的话,温柏青仍是报以嗤笑。
说话间,汽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学校门口。
温见宁跳下车打开伞,正准备往回走,却听见温柏青又发了话。
他坐在车里,只露出半张冷峻的侧脸:“我在昆明还会停留几天,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去温公馆。我走以后,那边就留给你当嫁妆,你要是想住,随时都可以去。”
温见宁很客气、也很坚决地对他说:“不必了。”
车窗缓缓合上,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她的视线。
她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目送汽车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这才转身继续走。
学校的路都是土坡,一下雨就满地泥泞。温见宁身上还穿着累赘的礼服长裙,只能一只手为自己打伞,一手拎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女生宿舍所在的方向而去。
冷风迎面吹来,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眼看她快走到宿舍附近了,前方树下突然有个黑影动了,吓了她一跳。
察觉出她的害怕与防备,对方停下来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后才出声。
“见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冯翊的声音。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还是有些疑惑。
这么晚了,冯翊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今日的事牵连到你,我很抱歉。方才在你堂兄和我阿姊面前,我一时口不择言……”
原来,冯翊是为方才的事来找她道歉,所以才特意等在这里的。
对面的人仍在絮絮说着,语声温和而清润,温见宁却不自觉地走了神。
于她而言,冯翊早已不只是普通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真要论起来的话,恐怕师的成分还要占得多些。再加上冯翊本就少年老成,她对他更多是欣赏、敬佩。温见宁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意气用事,口不择言,也会被家人为难成这个样子。
她还在走神中,却发现冯翊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只有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有些无奈道:“见宁,今天晚上我们说的话,你是不是并没有好好听。”
被人当场指出这点后,温见宁连忙道歉:“是我的错,我喝了酒,刚才没有注意听。你接着说吧,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听。”
冯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话。”
天太黑,不远处女生宿舍里的灯光太黯淡,温见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更无从猜测他的想法。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擅长和其他女性相处,唯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不至于不自在。希望不会因为这些事,失去你这个朋友。”
这话其实极容易让听的人多想,但他的语气这样温和诚恳,态度这样坦荡磊落,让人实在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只是担心自己会失去一位友人。
温见宁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自信满满道:“当然不会。”
她也曾有过百口莫辩的时候,多少能理解冯翊此刻的心情。
冯家是冯家,他是他,她绝不会做出迁怒朋友的事。
听到她的保证,对面的人这才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早知道最后还是会撞上,当时就应该邀请你跳一支舞。”
温见宁想了想道:“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机会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已放松下来,可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冯翊终于道:“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温见宁也是在困了,跟他道别后往宿舍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门口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里黑魆魆的,没有光亮什么也看不清。
但不知为什么,她很确定冯翊仍静静地伫立在沉沉夜雨中。
……
那天夜里的对话,两人后来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听冯翊说,他姐姐冯苓没多久就离开昆明了。她其实很想问问冯翊,他最后与冯苓那边是如何交待的,但想到这话题难免会让人为难,所以最后也索性不提了。
温柏青同样在不久后离开了昆明。
他这一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昆明没待多就又要走了。两人都清楚这一次分别后,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夕。离别前时双方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气,平平淡淡地道了别。
五月底,联大的第一届学生自治会成立了。
在温见宁认识的这些人中,沈学姐当选为学生会主。席,范学姐成为干事会副主。席,钟荟、冯莘二人成为学生自治会的普通干事。至于宿舍里的其他人,阮问筠和她向来不喜欢参与社团,一心埋头于书中;陈菡香是有心无力,虽然她个人很想参加,但最终未能入选;至于张同慧,她是宿舍里最让人惋惜的一个——
她快要休学了。
第九十八章
在温见宁她们宿舍里,张同慧是家境最贫寒的一个。
冯莘、钟荟有家里支撑,温见宁可以靠卖文为生,阮问筠先前虽然跟家里断了联系,但逃出沦陷区时身上还是带了些值钱的物件,最近据说还跟某位远方叔父联系上了。
宿舍里只有张同慧一个人,不得不整日都在为生计奔波,先是托人在昆明的一所中学里当教师,又帮忙办膳团、打零工,可她再怎么辛苦,还是比不上昆明城物价上涨的速度。
没错,从年初起,昆明的物价就在一路上涨。
这对于穷学生们来说,着实不是一个好现象。
更糟糕的是,据报纸上分析,这种物价上涨的情况恐怕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张同慧这次要休学,并不是因为她忙于做兼差,导致挂科或旷课的功课太多,而是她打算休学一年南下去跟人做生意。这事说起来还要怪钟荟这些春假从家中回来的同学,她们中有人从南边带回来一些时髦玩意,到了这边就成了紧俏商品,脱手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张同慧素来颇有生意头脑,注意到这点后很快心动。
事实也正如她观察到的那样,当初广州失陷后,国际战略物资的输送转只能从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内。这条公路转眼便成了当代的丝绸之路,不少商人借此机会把香港、东南亚乃至欧洲的紧俏商品运往国内,再转手倒卖出去,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笔暴利。
以张同慧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钱,当然做不到如此程度,但她估算过,哪怕是在两地来回倒卖一些小商品也足以赚取她一年的生活费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众人劝了几次,见她主意已定,也只好任由她去了。毕竟张同慧承诺自己只是休学一年,等赚够了往后的学杂费,回来后一定用功读书。
大家私下里开了个内部会议讨论过,温见宁和阮问筠的笔记做得最好,等张同慧回来后可以帮她补课;冯莘和钟荟手头的钱宽裕,可以借她一些钱做路费;陈菡香家里有亲戚也在,回去可以帮忙问问能不能捎带上张同慧。
不过,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尚早。
张同慧打算等上半年学期结束后,趁暑假先去南边打听了行情,再做行动。如今才五月,距离大考还有一个多月,大家的重心主要还是放在学校里。
温见宁除了照常上课、教家馆外,闲暇时常拉了同宿舍的阮问筠一起去泡茶馆。
最初在蒙自时,阮问筠只和张同慧最为要好,与宿舍其他人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的。钟荟、冯莘她们忙于参加社团活动,余下的两人这才渐渐熟络起来,经常相约一起去泡茶馆。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最热衷的活动之一,相比起每天要起早排队才能占到座位的图书馆,在茶馆里看书可自在多了。昆明街头有许多茶馆,她们只需用一点点钱就可以买一壶茶,占一张桌子,两人都是那种尤其耐得住坐冷板凳的类型,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等晚上茶馆要熄灯打烊了,两人这才抱著书一起往回走。
时间一长,二人的感情也愈来愈好。
温见宁照例看了许久的书后,肩颈酸痛,正打算起来活动片刻,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阮问筠不见了。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可过了一会,阮问筠始终没有回来。她只好把书放在桌上,请旁边的一位男同学帮忙照看一下,就一路找了出去。
直到她找至街角,才看到阮问筠正在和一个男同学说话。
那男同学背对着她,个头很高,穿着夹克,一看就是很新派、追求时髦的那种人。
温见宁本以为两人是在谈恋爱,不欲坏人好事,正想悄悄离开,阮问筠却一眼看到了她,连忙推开那男同学向她跑来。她站到温见宁身后,才冲着那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下次你再来找,我就告诉我们学校训导处的老师。”
那男同学转过身来,那是张让温见宁有些眼熟的脸。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恼,好像想跟她解释什么。可看到温见宁的瞬间,他已迈开的脚步又生生定在了原地,看眼神分明还是记得温见宁的。
温见宁也终于想起,这人正是前些天在贺府上见过的周应煌。
阮问筠撂下这句话,就拉着温见宁头也不回地往茶馆的方向走。两人回到茶馆后,又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书。直至午饭时,温见宁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回事呀?”
阮问筠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才把事情告诉了她。
原来,那个周应煌居然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温见宁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忍住诧异继续又听了下去,才知道这事还要从阮问筠联系上那位远房叔父说起。抗战爆发后,对方带着一家人老小迁去了重庆,突然收到阮问筠这个便宜侄女的来信,虽不太想搭理她,但还是帮忙打听了一下她父母的消息,结果正好碰上了周家人。
周家和阮家是旧相识,早年两家父母说笑时曾定下过一门娃娃亲,后来周家出了事搬走了,之后的十多年里两家长辈只有书信往来。
金陵沦陷后,阮问筠与家人失散,两家的联系自然而然断了。
而另一边,周家的长辈在重庆安顿下来后,也有心寻访旧友的下落,听说了阮问筠的事后,连忙告知在昆明航校训练的周应煌,让他好生关照一下她。
其实周家人只是出于好心,照顾一下朋友的遗孤,未必把当年的玩笑话当真,可阮问筠的那位叔父家却不这样想。周家长辈在重庆那边做了高官,若是阮问筠能抓住当年的婚约,往后不仅能有人照应,说不定还能惠及他们一家,故而三番四次写信来催。
温见宁听到这就懂了,她这位叔父和温家那些人完全是一样的路数。
可能是看到她脸上浮现愠色,阮问筠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央求道:“见宁,你别、别管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其实他只是看我孤身一人在昆明太可怜,想多帮帮我罢了。方才他是来给我送钱的,只是我不肯收下。”
她想起刚认识阮问筠那会,大家知道她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手头拮据,平日里跟她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流露出的怜悯,会刺伤她脆弱的自尊心。
既然阮问筠都这样恳求了,温见宁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她既然知道了这事,接下来跟阮问筠一同走路时便注意了许多,偶尔迎面碰上周应煌和他的同学们来找她时,就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不让他们接近。那个周应煌似乎也有些怕她,每次来找阮问筠时,远远地看到她就一溜烟跑了。
再后来,温见宁就没怎么见过他。
虽然周应煌总算被赶跑了,不过温见宁却始终记得阮问筠手头不宽裕的事。
阮问筠和张同慧还不大一样,她的性格有些内向敏感,又醉心读书,在找兼差的事上并不热衷,虽然在图书馆帮人整理资料,但薪水微薄。从前她还能靠教育部下发的贷金和奖学金养活自己,但昆明的物价越来越高,眼看着也不成了。
温见宁挑了个合适的时机,主动提出想借她点钱,阮问筠却说自己最近已经找了份兼差,薪水开得很足,手头已宽裕了许多。她起初以为是阮问筠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看她接下来这段日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也不再节衣缩食了,这才放下心来。
……
六月底,又是一场大考。
今年大考的成绩注定要让很多人跌破眼镜,向来高踞榜首的温见宁这一次的成绩只堪堪排了个中上。与她相熟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