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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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晚不睡是要做什么?
温见宁心里泛上疑问,从床上下来,没有惊动一旁打地铺的春桃。
春桃这几天晚上吃了晕船药,每晚一觉能睡到第二天中午,眼下正在一旁轻微打鼾,哪怕温见宁亲自喊她叫都不一定会醒。
等温见宁推开房门时,恰好看到走廊拐角处一抹消失的衣角。
她想了一下,决定跟上她们。
或许是温见宁和这艘船确实不对付。
虽然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可一转身就失去了见宛她们的踪迹,还被四通八达的走廊绕晕了。好在最后她还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正要推开房间的门时,突然又停下了动作。
——左右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出去透透气。
虽然舱内的路温见宁不熟悉,但去甲板上的路她还是记得的。
等她一个人走到上面时,发现夜已深,甲板上空无一人。
只有船尾的竿子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惨淡地照着散乱堆在那里的货物,上面用几块油布盖着,用做简单的防潮。
温见宁还记得,刚上船的时候甲板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和铺盖卷,脏乱得很,二太太还嫌恶地告诫她不要在甲板上乱跑,省得被染上了跳蚤都不知道。后来听说有个孕妇就在甲板上分娩了,船上的人都觉得不吉利,把甲板上的穷人们都赶去了底舱挤在一处。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有几分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到了夜里,乌云反被风吹散了大半。皎洁的月光从云端投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肃穆沉重,多了几分危险与神秘。
温见宁一个人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非但没觉得之前让她难以入睡的躁动消退,反而被寒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正打算回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过来了。
温见宁心里一跳,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
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她身体下意识地已经掀起油布,钻进了货堆里。
她藏身的位置恰到好处,身前那堆货物上面蒙着的油布没有全盖好。从那道缝隙里,她正好能看到来人们的脚。
这一伙人很多,大约有十几二十号人。其中有几个人的脚步格外沉重,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这几个人有高有矮,看身形可能是女人和孩子,但温见宁也不确定,因为隔得距离远,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地看得不分明。
一个声音有点谄媚道:“医生,您给瞧瞧,这几个还能不能治了。运一趟货不容易,这少一个就少一份钱。要是能治的话,您就给治一治吧。”
温见宁听声音有几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正是她前天见过的一口烂牙。
而后她听到被称作医生的人嫌恶的声音道:“治不好了,扔下去吧,省得再传染给其他的人。”这个声音也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给见宛她们开晕船药的那个医生,说起话来和颜悦色的,没想到一转身就变了个人。
一口烂牙的人应了一声,招呼了另一个人。
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抬货物一样走到船边上把人往下一扔。
温见宁只听扑通一下落水声,上一秒还苟延残喘着的人就已经彻底葬身于万顷波涛中了。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下一刻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嘴。
然而,前头的人立即有所察觉。
“刚才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
温见宁和她身后的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口烂牙的人正要过去查看,身后的医生出声道:“不用了,看到就看到吧,动了手就不好处理了,别再生事。”毕竟这个点还往甲板上走的,不太可能是底舱的人。
那人又看了那堆货物一眼,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了回去。
温见宁感觉到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这才松开,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是温柏青。
一大一小就在这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半天。
远处的那群人人还在往船下扔人。染病的人不只一个,随着那个医生的嘴里不断吐出冰冷的宣判,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因为隔得远,水花声听起来并不大,却像一记小锤,一下一下,每敲一次就有一条人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咚咚咚地敲在温见宁和温柏青他们两个人的心口上。
期间不是没有人反抗想逃跑的,但才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回来一顿拳脚相加,发泄完后又扔到了海里喂鱼。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等人走后过了一会,两个孩子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温柏青拉着温见宁出来,小心地看了眼四周,也不敢再甲板上多作停留,很快又溜回头等舱的那条走廊上。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看见了熟悉的灯光,温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来,温柏青沉下脸训斥见宁:“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到处乱跑吗?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怎么敢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去。”
温见宁年龄小,还有许多事不懂,但温柏青却是听说过近年来船上人口贩卖的猖獗。
走远洋的货轮商船上,女人和孩子向来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人一旦被捉到,就会被关进昏暗不见天日的底舱,牲口一样在挤在一处吃喝拉撒。半途中若是有害了病的,就像刚才一样直接扔下海喂鱼。还活着的女人,一部分在途经香港时兜售出去,卖给富裕人家当女佣,或是卖到塘西当妓女;还有一些远渡重洋卖到了美国西海岸当妓女。
若是落到他们的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直到现在,温柏青还觉得后怕。
第十二章
温见宁低头道:“对不起。”
见她没有找借口狡辩,温柏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口气仍然生硬道:“你刚才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幸好那些人无意追究,不然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温见宁点了点头,看温柏青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安慰他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温柏青都要被她气笑了:“你不怕,你凭什么不怕。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人贩子,专门买卖女人和小孩的。被他们捉住了,温家的人可救不了你。”
温见宁摸出了袖管里一直藏着的那把小刀,献宝一样双手递给他看:“我带了这个。”
她身上仍穿着旧式的袄裙,袖子宽肥,里面仿佛能藏得下舅母讲过的故事里朱亥椎杀晋鄙用的二十斤重的大铁锤,更何况只是一把刀子。
这把小刀是春桃用来削水果的,她偷偷藏在身上,才敢一个人在船上到处走。
温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随身就带着这个?”
温见宁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神情虽然稚气,却很认真:“我家里以前是卖鱼的,我杀过鱼,力气很大,会用刀,所以不怕他。”
明水镇虽然位置偏远,但哪里都不缺心黑的坏人,她又是个女娃。明李氏很早就教过她如何观察坏人,还有防身。虽然后者在舅母的教导中,也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手段。但温见宁却拿自己杀鱼的那点本事当了真。
一个小丫头拿着刀对抗大人,亏她也能想得出来。
温柏青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没收了她的刀。
可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这小丫头的身世,温柏青的神色又渐渐柔和下来,突然道:“我家里以前是卖豆腐的,我娘长得好看,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时常来我们摊子上买豆腐。”
他只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一瞬间,温见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她在温家,或是他在温家,都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外来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一样。
身体被拘在这座轮船上,向着远方漂流而去,但他们的心却始终在至亲的人身边。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一个仰视,四目相接。
这对刚生出一点默契的堂兄妹还在酝酿感情,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一响,里面走出了齐先生。一见是他们俩,齐先生奇怪道:“见宁,柏青,怎么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没睡。”
温柏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看着这一大一小,狐疑道:“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了,平时不是连话都不说吗?”
看温柏青迟疑不语,温见宁只好编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他一个人怕黑,所以找我说话。”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小女孩拙劣的谎言,只说了一句:“好了,都快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这对兄妹两人看了彼此一眼,乖乖回了各自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甲板上偷看到的一幕太过可怕,这一夜温见宁睡得并不安稳,夜里一直不停地做噩梦。直到天快亮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温见宁梦到,她们一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舅母在信里说,他们有了钱,已经送虎生去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如今过得很好,也希望见宁在温家好好地过日子,等她长大了,他们就来看她。
温见宁醒来时,先前的噩梦已经忘了,心里只有一片宁静和笃定。
——舅母他们会来信的。
第二日,海上的风浪渐渐小了,船也没那么颠簸了。
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奉了齐先生的命令,一早去通知见宛她们今日应该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时,恰好来给她们复诊的随船医生也在。
医生正在跟小女孩们说话,态度温和:“你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吃药了。若是还不舒服,再让你们家大人来喊我。”
这个声音,正是昨天夜里甲板上让把人扔下去的那个人。
温见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再看一眼旁边的温柏青,脸色也变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察觉出自己脸上的神情可能也不怎么好看,连忙低下头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生怕被这个医生看出什么端倪。
见宛像是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点发青,见绣、见瑜两个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地打着呵欠,听了医生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
她们三个昨天半夜里趁大人不注意,结伴溜出房间,到舞厅看了一会热闹。虽然很快又溜回来了,但是因为过于兴奋,一整晚都没能睡好。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笑道:“你们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一定要保证好睡眠,不要在船上到处乱跑。不然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被坏人抓走的。”
见宛正在偷偷打呵欠到一半,听到医生的话,整个人顿时僵住。
见绣和见瑜两个也吓了一跳。
三个小女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还是见宛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先生。”
医生笑容温和道:“不用谢。你们两位小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这话是转头对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说的。
温柏青一下子僵住了,还是温见宁镇定地代为回答道:“没有,谢谢您,我们很健康。”
那医生也没有在意,很快就离开了。
等医生走后,所有的孩子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见宛她们收拾了书本,准备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
温见宁和温柏青有意落在后面,心事重重地穿过走廊。
趁人不注意,她小声对温柏青道:“你不要害怕,他应该不知道昨晚是我们。”
温柏青冷冷道:“我才没有怕。至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你也最好赶紧忘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齐先生房间门口。
临进门前,两个孩子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们很快都看出来了,只怕昨晚在甲板上的所见所闻,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两人恐怕都很难忘记。
……
可能是因为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原本还有几分生疏的兄妹二人关系迅速拉近。
等齐先生让她们用刚学的两句英文简单地和同伴打招呼时,见宛愕然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之前对她都爱答不理的柏青哥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和温见宁那个乡下丫头说话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样子,别提有多扎眼了。
就连见绣都多看了好几眼。
可因为先前在温柏青面前丢过好大一回脸,温见宛在他面前总有几分拘手束脚。而且齐先生就在眼前,她虽然看着他们俩一起有种莫名的愤怒,但也只能压着火气,不敢随意发作。
好在这种让她抓心挠肝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这次旅途终点的接近,当天中午,温柏青就在一处港口先下了船。
和温见宁她们的目的地不一样,他要从这里转到广州去念书,过两年要在那里上军校。
等温柏青一走,温见宁又恢复了抱著书本沉默寡言的状态。这天下午眼看快到香港了,齐先生推开她房门时,温见宁还正趴在桌子上看书。
齐先生温言劝道:“爱看书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坏了眼。”
既然先生都发话了,温见宁只好收起书,可不看书她又没有事情做。
师生二人无话,只好静静对坐。
温见宁转头看向窗外的海面,稚气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海上弥漫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让舷窗外的一切都变得迷蒙。灰蓝的海洋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在海波中轻轻摇晃的船犹如一座孤岛,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随之一起在茫茫海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漂流。
温见宁抬起手指,在玻璃上窗反复写齐先生之前教她的两句英文“Hello”“Goodbye”,很快,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便爬满了玻璃。
齐先生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写,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外头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喊香港。
齐先生对温见宁道:“我们出去看看。”
温见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在齐先生身后上了甲板。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搭着手张望。
师生二人穿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见宛她们。
见宛她们几个早就跑到了甲板上,正扒在栏杆上踮着脚尖向前方眺望。
寒冷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冷。风吹得几个小人几乎站不住,只能紧紧地抓着栏杆,和人群一起往前方看去。
齐先生张开手臂从背后护住她们,欣然道:“前面应当就是香港了。”
温见宁和她们向一个方向看去。
天是沉重的铅灰,海水是浑浊的灰绿,轮船下急速翻涌着雪白的泡沫。
一眼看去,先是高楼隐约的轮廓和鲜艳夺目的巨型广告招牌,然后才能注意到前方的港口以及附近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香港,已近在眼前。
第十三章
在海上的这几日,天一直阴云密布。可等轮船进港口停泊后,风却突然停了。厚厚的云层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从中洒落,驱散了寒风带来的冷意。
温家一行人下了船,在码头上四处张望着,等着姑母温静姝派人来接。
周围不时有外国水手走过,温见宁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齐先生曾给她们讲过香港的由来。
往前推不到百年,眼前这一带还是人烟罕至之地。直至前清战败后,清廷多次割地赔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