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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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意映见到她的同学,还没两句话,就哭着抱在一起。
家不见了,家里人死了。
*
城里的下江人,逃难的记忆被唤醒。他们把仅存的财产带在身上,可是不知道还能再逃去哪里。
董太太平安回到公寓,叫施芥生收拾东西,到歌乐山去找。
歌乐山在关外,那里有机要官员的府邸,暂时安全。
施芥生专门跑了趟陆公馆,发现已人去楼空。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日,陆诏年记不清是怎么度过的了。
只记得在船里睡了片刻,梦见母亲骂她,哭个屁,家里没死人,哭丧给谁看!
南岸乡下,山林清幽,翠□□滴。
陆诏年站在院子里,看着这景色,感到无可名状的悲哀。
乡村宅院原是陆老爷为夫人避暑养病而修筑,没有落成,夫人就离世了,如今成了一家人的避难所。
宅院里原本没通电,只能烧油灯、点蜡烛。
一家人搬来后,陆闻泽派人来通了电,安装了一部电话,直接走军用路线。
当晚,陆霄逸打电话到梁山机场,听到父亲和陆闻恺对话了,陆诏年想也没想便冲上去,冲着话筒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没把轰炸机拦住?!”
第二十九章
听筒霎时被夺走。
陆霄逸大怒; 甩了陆诏年一巴掌。
“滚!”
陆诏年垂头走出客厅,攥紧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吓坏了……”
陆诏年听到父亲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想回去解释; 可畏惧父亲。
见麦修走进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陆霄逸商谈,陆诏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陆霄逸几句话挂断电话,和麦修一同坐下。
陆诏年躲在门后听。
日机携燃烧…弹,连续两日狂轰滥炸; 殃及大使馆、教堂及洋行; 他们在悬挂各自国旗,用油漆刷在墙上。
麦修建议陆公馆也这样做,无论英国国旗还是德国国旗,他都能找到人为此作担保。
陆霄逸不同意。
“我们是重庆城的人; 我们是中国人。”
从父亲这番话里; 陆诏年忽然开始懂得父亲的进退与抉择。
*
没有人确切知道; 轰炸机什么时候会来; 但日子还要继续过。
该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旧开门迎客; 小贩走街窜巷。
甚至嗜打麻将的仍打麻将,香烟烧不止; 麻将牌稀里哗啦,留声机里还在唱靡靡之音。
陆家几乎是最早一批搬迁乡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离江岸不远,宅子又通了电。城中其他人家陆续搬过来; 就都上陆公馆玩儿。
有些是陆闻恺的朋友; 但大多时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们。
晚上; 陆诏年看见青烟往麻将桌上的吊盏盘旋,拿放象牙麻将的手涂染丹蔻,戴珠宝首饰。有次陆诏年看到了黄钻,指甲壳那么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陆诏年起来背书。下楼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壳,推车里放着不知道是宵夜还是早餐的点心,太太姨娘们还在搓麻将。
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陆诏年到后山上去读书,以避开家中喧闹。
又绿同她一起,有时捡松针,拿回去垫在蒸笼里蒸包子,有时挖竹笋,有时候干脆赶着大鹅去接山泉水,再回来。
老爷和大少爷更多时候还在在城里住,他们回乡下的时候,家里的牌局散得早些。
冯清如一向顾全家族和睦,不让用人向老爷透露平日的实际情况。
陆诏年更没心思告状,她只想父亲同意,让她搬回城里。
陆霄逸以为她还顾着玩,怒道:“日本人的飞机一天到黑都来,不晓得啥子时候,炸弹都落在你头上了,你耍锤子耍!”
陆诏年瘪嘴:“可是……”
“你以为老汉进城是去耍的?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
陆诏年没有办法,只好道出实情:“南岸太远,我没办法补课了。”
“补什么课?”
“我想考大学。”
“你高中都没有读,还考大学?”
“那是我不想读吗?”
“补课的钱哪来的?”
“同学,不要钱。”
“哪来的?”
“大嫂给的。”
陆霄逸让人把大少奶奶请来,陆诏年以为他要训斥她们,等冯清如乖过来了,陆霄逸却问了典当行具体的细节,表示会把那对镯子取回来。
陆霄逸托关系,把陆诏年送进了南开中学寄宿。
南开是南开大学校长南迁后,在重庆创办的私立中学,名流子弟云集,较一般学校学费贵些。
一切比陆诏年想象的顺利得多,原本担心跟不上同学进度,但做了一套入学测试卷子后,她信心倍增。
起码是及格的。
陆诏年来到中学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舍监妈妈手里那本残缺的良友画报。
不知道同学从哪捡来“孝敬”舍监的。
*
陆诏年是《良友画报》的忠实读者,尤爱翻阅的画报那些清晰的影像写真,有一期封面的让她记忆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马术装,和马站在一块儿。
于是陆诏年也想拥有自己的小马驹。
那年暑假,陆夫人艾纫教陆诏年和陆闻恺骑马。
夫人对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关心,甚至有所抵触,可架不住陆诏年撒娇央求。
这几年以来,陆诏年已经和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里教他们,后来嫌施展不开,带他们去马场。
城里都是山,能跑马的平地着实有限,跑马场也挨着山。
陆诏年和陆闻恺觉得,不管是跑马场栅栏以内的方圆也好,还是城中狭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让他们施展。
有一次,夫人没有来。他们独自练习。趁着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陆诏年怂恿陆闻恺,一起往城外骑去。
城关牌楼极其狭窄,一般人都要下马,或是下驴,牵着车走。
陆诏年偏不,不听陆闻恺讲什么,让人打开城门,呵斥小骏马,飞奔而去。
就在低矮台阶路段,陆诏年没控制好小骏马步子,经马连跨三级陡峭台阶,猛然从马背上摔下来。
陆诏年痛极了,要哭不哭的时候,瞧见陆闻恺下马来到她身旁。
陆诏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他蹙眉,将她一把拉起来。
蓦然拥入少年的怀抱,陆诏年怔住了。尽管不是第一次,却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感觉。
他身上气味,他的温度,他萦绕她的呼吸。
“痛。”陆诏年轻声说。
烈日骄阳,陆诏年满额头汗珠,脸色煞白。
陆闻恺慌了神:“你到底有没有事?”
“没有……”
少女学会了撒谎。
陆闻恺把陆诏年背回了家。夫人请来医生诊断,陆诏年摔伤了,需要长时间静养。
陆闻恺因此受到责罚。
可每每他来到陆诏年病榻前,并不敢多说只字片语。
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在陆闻恺心中蔓延开来。
可这究竟是他的错。
他没有看顾好她,她受了伤……
陆闻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当愧疚占据了大部分时,他斗胆向夫人提出照顾陆诏年的事情。
夫人应允了。
那是一天的黄昏,余晖将公馆染成金黄色,仿佛所有的回忆都会在这一天浓缩。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的闺房,来到挂着应季图样的床帐前。
陆诏年像洋娃娃,童话里的精灵公主,黄昏会将她的睫毛变成蝴蝶。
时光会带走她么,许是不能的。
假使岁月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改变她分毫。
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陆闻恺把毛巾拧干,给陆诏年擦汗。
长睫毛颤了颤,陆诏年醒了过来。
“小哥哥。”她半天没说话,嗓音喑哑。
“我在。”他心底有种迫切回应她的冲动。
“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你。”
陆诏年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陆闻恺对此毫无察觉,只看见眼前的女孩褪去了些许执着,额角生了一颗粉痘——西方所说的青春期标志。
陆诏年握住了毛巾,示意陆闻恺将她扶起来。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她亲了亲他脸颊。
陆闻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却笑嘻嘻地说:“吻面礼,西方人见面礼呀。”
沉默片刻,陆闻恺挤出两个字:“是吗?……”
陆诏年又亲了陆闻恺另一边脸颊。
“年年……这?????不合时宜。”
陆闻恺无法说更多。
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是碰一碰他,他安静的心就彻底乱了。
*
没过多久,媒婆上门来说亲了。
夫人觉得,陆诏年才十五岁,还太早了些。
老爷话虽附和,却也说,大儿媳妇过门的时候正是十六七岁。
夫人清楚,老爷已经有想法了,陆诏年的婚事该定下了。
陆诏年瞧见家中异状,追问又绿,搞懂这究竟这是怎样一回事。她极力反对,反对自是无效。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暗示着,无论她怎么反对,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陆诏年作为陆家大小姐,必定成婚。
“可是小哥哥都还没有定亲?”
陆闻恺向来心思深,陆诏年和他说话,并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为这件事至少还有些时日才会成真,直到陆诏年不再被允许上学堂。
名门闺秀出嫁前,哪里都不许去。
不爱读书的陆诏年也抱怨:“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都在读书。”
陆闻恺在桌上写大字碑帖,一撇一捺,比往日多了些铿锵,还有洒落豪情。
“小哥哥……陆闻恺!”
陆诏年直呼大名,方引得陆闻恺回头看来。
“如何?”
“我不要理你了!”
*
节庆家宴,一家人同席。
陆诏年缠着母亲说,不读书便不读书,可她不要嫁人。
夫人听烦了,敷衍地问:“为何?”
“小年要永远和小哥哥在一起!”
陆闻恺惊诧地看向陆诏年。
其余人笑了,夫人亦笑了。
“这兄妹,感情可真是好。”
旁人都当他们兄妹。
陆诏年也当陆闻恺哥哥,和大哥不一样的小哥哥……
那年春节,阴寒极了。
陆老爷借由兄妹感情好,胜似亲兄妹为由,要让陆闻恺进陆家宗祠。
举家哗然。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阵在野外,尽量码字,见谅TT
第三十章
陆闻泽平日待陆闻恺不错; 听到父亲要让陆闻恺入宗祠,却是颇有意见。
冯清如劝陆闻泽:“你常年在外做事,忤逆老爷怎么好。”
陆闻泽思忖道:“自古以来立长立嫡; 父亲难不成想让外子继承家业?”
“你冷静一点,老爷这一出是爱屋及乌,可寻常没有让外子入宗祠的道理,何况是妾室所出,你细想一下其中道理……”
“怪不得; 怪不得母亲默不作声; 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难说。总归不是要分你家业,况且夫人在,姨太太他们连住宅都不能随意进出……眼下就顺了老爷的意,往后的事; 往后再说罢。”
家族里反对之声渐而微弱; 开春祭祖之时; 陆霄逸在黄桷垭的陆家祠堂布了仪式; 请镇上的老书生来誊写族谱——
陆闻恺,字惜朝; 诞辰丁巳年四月十六,母系云南阿果氏。
小哥哥入了宗祠; 连他生母的名字亦记录在案,陆诏年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她却感到伤心。
陆诏年无法诉说; 一旦说出来,就好像她并不乐意陆闻恺做她的兄长。
要怎么解释; 她不是不乐意; 她的不乐意是……
他们真正成了兄妹。
摩登而文明的现代; 世人唾弃不伦畸恋,妹妹不可以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陆诏年不爱读又绿那些戏文小说,可现在的心绪就好似戏文里所写那般,一念生一念灭,明灭之间,外界并未有任何改变。
她变成了一个好生奇怪的人,没有人能懂得她。
小哥哥也不懂,不会懂……
*
盛夏,陆闻恺收到了国立中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陆诏年常去麦修他们南山上的洋楼避暑度假,今年夫人准许陆闻恺与陆诏年同去,以示嘉许。
他们牵马儿,渡船过了江。
山路崎岖颠簸,二人飞奔而上,马蹄疾声让屋子里的人早早为他们打开门。
他们把马儿拴在篱笆上,院子里种了许多矮樱桃树,后山上还有油桃树和草莓。
比起陆公馆,麦修姨父和姨母这儿更有家的味道。
陆诏年也不等小哥哥,迫不及待进屋。姨母艾维知道她习惯,已经准备好一杯水,陆诏年端起水大口喝,艾维才看到后边的男孩。
长姐来过电话,这个假期,陆闻恺也会来住上一月半月。
艾维有些时日没见到陆闻恺了,十七八岁的男孩尚有一分稚气,身形修长,一条橄榄棕色皮带捆起衬衣,显得腰细肩宽。
艾维又去厨房拿了个杯子,给陆闻恺倒了一杯加碎冰的柠檬水。
喝了水,吃了点果子,艾维看他们满身汗,便带他们去房间,先换身衣裳。
洋楼不大,除却阁楼保姆住的房,二楼只有一间多余的房间,在麦修的书房隔壁。
“睡下铺可以吧?”
拮据的人家,兄弟姐妹都睡在一起,艾维觉得他们两兄妹住一间房正好。
陆诏年只想着不能太麻烦姨母,欣然应了好。可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陆诏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
“你先换吧,我出去。”陆闻恺把行李皮箱放到地上,就往外走。
陆诏年一下拽住了他衣衫,直接把衬衫下摆从皮带里扯了出来。
两个人皆有些愣神,陆诏年倏地收回手,抬眼却不敢看他。
“我去浴室换。”
“哦……”
等陆诏年走出房间,陆闻恺才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他换了衣服,把带来的几本书扔到上铺,不着痕迹地把下铺让给陆诏年。
傍晚,艾维给几个孩子做了胡萝卜土豆泥,搭配通心粉。看陆诏年沉闷的样子,艾维以为这不合她胃口,奇怪道:“小年,你以前是喜欢的呀。”
“没有,我只是……我有点撑了。”
“吃这么一点?”艾维有点吃惊,可还是依了陆诏年,“那么你放着吧,晚上饿了,我让姨父带面包回来。”
麦麦咿咿呀呀,高兴地拍手。
艾维点了点麦麦鼻尖:“就想吃甜面包。”
“我先去休息了。”陆诏年放下刀叉,捂着肚子回了房间。
艾维照顾孩子吃饭,吃得很慢。陆闻恺等艾维吃好了,才离席。他主动把餐盘收到厨房,打水刷碗。
“没事你放着。”艾维道。
陆闻恺笑了下,默不作声地把碗洗干净,放到木架上沥水。
艾维没再客气,抱起孩子回房间了。
陆闻恺烧了壶热水,端进二楼房间,没看到陆诏年的身影。
看到光亮透过浴室的门,在地板投下一道线,陆闻恺走过去敲了敲门。
“什么?”
“你在洗澡?”方才陆诏年梳洗过了,陆闻恺感到担忧。
“我洗衣服不行吗?”
“你身子不舒服,怎么还洗衣服?”
“你管我。”
陆闻恺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手,发现没有上锁,拧开,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油灯下,陆诏年正蹲在地上,用一个盛水的大搪瓷盆,搓洗着什么。
陆诏年回头看到陆闻恺的脸,颇有点惊慌。她一下把水倒出去,舀水缸里干净的水到盆里。
“你用冷水洗?”陆闻恺道。
水沿着地板往排水口流,陆闻恺瞧着似乎是乌红的。
陆诏年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