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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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肯定的是,陆诏年更加讨厌他。
他和母亲先是住用人房一样的别院,后来小洋楼起好了,就搬了进去,鲜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亲在楼院前种了很多花,就像他们原来的家。盛夏招引蝴蝶,陆诏年放学回来发现了,专门让人做了扑蝴蝶的纱网,拿着纱网扑蝴蝶,和用人们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到天黑。
她不吃饭,夫人催了一趟二趟,亲自过来逮人。陆诏年就诬陷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陆闻恺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哥哥,实际上有点反胃。以为又要挨一顿板子,可夫人没再信这荒唐的谎话——小学生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但陆诏年是真的为蝴蝶着迷。当晚被夫人守着写完功课,陆闻恺看着二楼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自己房间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念念有词,好似施展某种法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丛里,生怕折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啊!”
他听见她摔倒了,犹豫着,起床趴到窗边。
往下望去,只见女孩倒在花丛里,蓬松睡裙和绣球花轻柔缠在一起。她喘着气,双手捧着,极小心、极小心地张开一点缝隙。
她应当是看见了妖冶的蓝色蝴蝶,一种在炎热的边陲小城常见的蝴蝶。她笑了。
那晚月光皎洁明亮,他记得她璀璨的笑容,还有眷恋地放飞的蝴蝶。绣球花和茜草变得无边无际,是她柔软的被子。
后来陆诏年经常偷摸到院子里扑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听说,蝴蝶可以做成标本展示,她让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标本抱去给所有她喜欢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长辈观赏。她唯独没有拿到小洋楼里来。
天气转冷,花缓缓凋落,蝴蝶和陆诏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节夜晚,陆闻恺和母亲得到允许,第一次进宅邸吃饭。夫人、陆诏年和她的兄长挨着坐在圆桌一边,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和他们说笑着,空气里油辣子飘香,他和母亲被隔绝在外。
他们吃一种油炸过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样子像压了模子的月饼。供给月神做贡品后,晚上便拿来享用。陆诏年喜欢用糍粑配黄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就和他不同。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陆诏年瞬间丢开来,连同糍粑一起。黄豆粉浅浅扬起,他一呼吸就被呛到。
“我不要吃了。”陆诏年同她的奶妈说。
这么大个人还要奶妈陪着,实在希奇。不过听母亲说,因为伺候陆诏年的用人也才丁大点儿,要人教,所以让奶妈继续伺候一段时间。陆家和别人家里不一样,别人不喜欢女用的丈夫上门,但陆家雇了奶妈的丈夫做长工,平?????时送陆诏年去上学的就是那长工。
没有人送陆闻恺去上学,甚至进出都从后门过。学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陆家的少爷;知道他是陆公馆来的人,他们更不当他少爷。
两次考试过后,陆闻恺被允许在特定时间进入宅邸的书房——夫人让他辅导陆诏年的功课。
实际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希望他们能更亲近。
他们的确亲近了,后来——以一种意外的方式。
*
女人离开房间,上楼了。从门缝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驻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终消失。
辗转反侧一整夜,陆诏年真正只睡了一会儿,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赖床,听到门口女人说,“个么让小姐多睡一阵罢”,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换好衣裳,用人妈子给她梳了长辫。走出房间一看,只有陆闻恺坐在沙发上,他穿一身西服,没有扎领带,领口微敞着,抹了一些发油,面容干净,正翘着腿在看报。端的是清隽公子哥儿。
“他们……呢。”陆诏年迟疑地出声。
报纸发出哗响,陆闻恺看过来,也没说话。他合上报纸,叠放在茶几上,起身道:“大哥出去办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诏年回头看了看用人,跟着陆闻恺到门口,还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绒的外套拿来。
陆闻恺在路边等她,拦了一辆人力车。
陆诏年走来看到,问:“要去很远吗?”
陆闻恺反倒笑了下,“娇小姐,还不是怕你又累着了。”
他在调侃她昨晚于这门前的窘迫模样。陆诏年耳朵一下就红了,没好气地踩上人力车,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轻轻扶了下她手。
指尖划过她手心,教人无端心悸。
陆诏年娇小,他们挤一辆车也不碍事,但陆闻恺偏上了另一辆。陆诏年偏过头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坠晃荡,他想给她讲男女有别的规矩道理,却被晃没了话。
街市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报童飞驰单车,要行人避让,拨铃铛丁令令作响,避不及兜售香烟的小贩被一阵风带着转圈,回过神来直朝报童渐远的背影叱骂。陆诏年坐在车上直笑。
“头一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陆诏年活泼好动,和车夫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带下车,她笑着让陆闻恺多赏车夫几个铜板,一时忘了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车夫收了钱,飞快地走了。陆闻恺又从兜里摸出些零钱,和手里多余的铜板一起塞给陆诏年。
“干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见陆闻恺往巷子里走去,陆诏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什么这样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还少了?”陆闻恺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还是讥讽。
仔细听,他声音比往常喑哑些,可陆诏年想着别的事,没察觉。她皱眉,“那么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叫用人买回来就成了。你何须带我出来,受我‘吩咐’?真是小气,我不过叫你赏人tips……”
陆闻恺笑了一声,“也学上洋腔了。”
“谁让我有个洋姨父。”
不知何故,二人静默了。那好一阵子未见的生疏使他们言语都怪异的客气。
陆闻恺领陆诏年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铺面,道:“大哥让我照顾你。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应尽责带你到处走走。”
铺面窄小破落,从早到晚只卖鸭血粉丝汤,一碗两角钱。
南京人吃鸭是出了名的,板鸭、盐水鸭还有用内脏烹制的鸭血粉丝汤。据老饕食客称,这间小店的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城里最好吃的。陆闻恺吃过一次,确有点难忘,每回上南京,都要来吃。
今日赶上集市,远近的人们都来游玩,这家店的人也格外多起来。
陆诏年从来就没什么耐烦心,此时更有点赌气似的,道:“非吃这家不可吗?”
陆闻恺看着陆诏年,陆诏年忽有所躲闪,别过脸去。
最后还是等下来了。二人进了店,不到片刻,便吃上了鸭血粉丝汤。
汤鲜美,正适合秋冬吃。陆诏年愉快地享用美味,没一会儿又想起章小姐。她斟酌着出声道:“你知道章小姐什么时候和大哥好的?”
陆闻恺抬眸,低头吃粉丝。
“我问你话。”
“食不言。”
“少拿这些话诳我。”
陆闻恺抿了抿唇,道:“大哥的私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你要是好奇,今晚等他们回来,你可以问。”
“那么,”陆诏年道,“昨晚你在等章小姐回来吗?”
陆闻恺很平静,“哦,原来是你在偷看。”
“偷看?”店里人声鼎沸,陆诏年仍觉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根本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画报上你应该见过。”
“我是说……”
“就是为大嫂鸣不平,你我都没资格。”陆闻恺端起碗喝了口汤,取出烟来,踱去店外。
“快些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荤汤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发烫。陆诏年觉得这些话还是唐突了。
哪里是为大嫂鸣不平,分明是她自己心头有鬼。
作者有话说:
激情开文,忘了接下来是双周榜,赶不及榜单啦。抱歉!两周后再来看更新吧
第九章
一碗的份量对她来说有点多,但她愣是都塞进肚子里,汤也喝光,像要填满什么似的。
之后她走出去,到他身边。他手里的烟早不见了,垂在侧边,他望着不远处巷口的梧桐树。地上落叶卷了一堆。
“回去吧?”陆闻恺偏头,目光垂过来。
陆诏年不自然地避开,道:“不是要带我到处走走吗?”
“那么你想去哪儿?”
“也没来过南京,总要都去一去。”
陆闻恺笑了下,“是不是有些贪心了?”
“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好啦。”
陆闻恺当然不会任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闲晃,陆诏年这么说,只是些微的赌气,带着一贯的同哥哥撒娇的神气。
在陆闻恺眼里,变成了“激将法”。他无奈地哂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哪儿好,走这么走走吧。”
陆诏年没吭声,见他往巷外马路走去,慢吞吞跟着。
看惯了重庆城崎岖狭窄的坡路,走在这一条路能望到老远的平坦道路上,心也跟着空荡荡的。他们沉默着,真作赏景一般。
秋日带着点白霭的阳光倾洒在路边的低矮楼房上,阑干上的红海棠床单随微风飘荡,空气里有香甜的糖炒栗子气息。
陆诏年一下就被吸引,往四周没找见,抬眼瞧陆闻恺。无需她说,他笑,“这个时节卖炒栗子的很多。”
“是呀,我——”
“刚才没吃好?”
“吃么是吃饱了,可是,我馋呀。”陆诏年语气有些娇憨。
阳光落在她脸上,青葡萄般的耳坠衬得她小小一张脸晶莹剔透。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一抹影,而后如扇子般掀起来,她看着他。
陆闻恺微怔,很快又说,“听说夫子庙那边的炒栗子不错。”
“去吧!”陆诏年说着拽了下陆闻恺的衣袖,习惯成自然。
她松开,朝他抿笑,“我是说今天人这么多,想来夫子庙那边……二哥向来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
心底为她造作的客气发笑,陆闻恺道:“方才吃的地方不吵闹?都一样。”
“哦。”他们并肩走着,她道,“这儿的生活,你习惯了?”
“不习惯也要习惯啊。”
“航校的生活是怎样的?”提起这个话题,陆诏年有点紧张。
陆闻恺不答反问:“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嗯……”陆诏年想了想,“一开始很新奇,但久了也没什么感觉。可能是早就在《良友画报》看到过介绍。”
“那么航校的生活也是一样。”
陆诏年想了想,又问:“辛苦吗?”
陆闻恺轻轻摇头。可陆诏年不信,嘀咕道:“好好的大学不念,作什么参军……”
“看来家里没少这么说我。”
陆诏年有一会儿没说话。离明园林不远了,陆闻恺想起来,便说进去逛一逛。
晴朗天气,到园子里来散步的人不少。青瓦白墙,多年没有修葺,有些地方全斑驳了。角落一隅,四周都没有人,不知因为此处背光,还是因为绿荫环绕,桥底淌水,陆诏年觉得有点阴冷。
转头见一位穿长衫马褂的坐在池边廊桥上吸烟,陆诏年险些被吓到。老人的羊脂玉烟杆垂暗紫色刺绣流苏荷包,座位旁边放了好几只鸟笼,蓝布罩着,不知是什么鸟。
陆诏年悄声和陆闻恺说,那遗民老爷好生奇怪。
老人噙着笑,看过来,陆诏年忙往陆闻恺身后躲。
陆闻恺向老人颔首,拉起陆诏年就往廊桥折拐的上方去了。
阳光照耀,池水绿幽幽。手松开了,陆诏年佯作自然道:“我本来还想看看都是些什么鸟呢。”
“还以为你害怕。”
被发现了有点窘迫,“那老先生怪得很……”
廊桥上没?????人,静得可怖。陆诏年低着头,“其实,是我的错。我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拿给父亲看,你在航校的事情就这样被发现了。对不起,但你要是恨我,且恨我吧……”
陆闻恺早有预料般,“你是和大哥一起来劝我回去的?”
“不是,我只是……”
三两摩登女郎从上放走来,烫了头发,撑洋伞。陆诏年没再接着说话了。
园子里没什么好玩的,陆诏年对这些山水景致也感到乏味。陆闻恺就说,现在去吃炒栗子,正好。
他们在街边找到现炒栗子的老师傅,买了一袋。陆诏年一边吃温热的栗子,一边又往热闹的集市逛去,已经全然忘记先前还在担忧陆闻恺不喜欢凑热闹。
陆闻恺陪着她到处闲逛。只是到了夫子庙门口,陆诏年已经困乏,要回去。
陆闻恺拦了人力车,陆诏年只管快些回,和他乘一个车。挡风的折叠篷把挤着的两个人拢在阴影里,陆诏年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她忽然轻声说。
陆闻恺一怔,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只能回话:“这样啊。”
“你不会回去,对吧。”陆诏年抬眸,几缕发丝飘荡过来。
陆闻恺抬手帮她捋到一边。风把她的脸吹冷了,而他的手很温热。
“冷吧。”他把掌心贴她脸颊。
“嗯。”她抿唇。又有些急切地说,“小哥哥……”
折叠篷松动,被风吹褶。阳光进来了。
陆闻恺垂下手,拢住手指。
“我不会回去的。”
*
他们回到宅子,陆闻泽也回来了。
三人一道吃了午饭,陆闻泽叫陆闻恺到后边小院去喝茶。
陆诏年踅到客厅,看到一台收音机,便打开来听。
过了会儿,陆闻恺进屋来拿香烟,他听见声响,径直过来关掉了收音机。
陆诏年诧异地瞧向他。
他俯身,耳语。温热呼吸摩挲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待他起身,陆诏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小姐的东西,不能乱动”。她捂住发烫的耳朵,腾地站起来。
旗袍下摆拽住她的动作,她一个趔趄扑进他怀里。他作势扶她,还没碰到她的手,她一下闪躲开,还用力推他一把。
“要你管!”她怒道。
“收音机放在这儿,也叫我乱动东西吗?”
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挪开半步,“我只是提醒你。”
“那也不用——”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脸颊绯红。
那也不用……靠这么近。
“我去睡觉了!”
“啊?”
陆诏年气冲冲回房间,摔上门。
使劲锤枕头,发了劲儿,她倒下来,用被子卷住自己。不过这次困意更盛,抱着枕头睡着了。
*
醒来时窗外昏黄,陆闻恺敲门叫她。大哥打电话叫他们上饭店吃西餐。
陆诏年在房间里磨蹭了好半天,不会梳头发,想叫用人帮忙,打开门看见陆闻恺还在门口。
她披头散发,样子不好看,躲到门后说:“帮我——”
“我帮你吧,没时间了。”陆闻恺看表,推门走进来。
房间里没有梳妆台,陆诏年坐在床沿,手里拿一面银制雕刻天使的小镜子。
“小姨送我的。”她说。
陆闻恺捧起她乌黑柔韧的长发,用牛角梳慢慢梳着。
“年年……”
“嗯?”
可是回忆都远了,他现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诏年鼻子泛酸,“你和大哥怎么谈好了吗?”
陆闻恺顿了顿,“嗯。”
陆诏年把镜子偏了偏,悄悄看他,“开飞机好玩吗?”
陆闻恺又笑了。
陆诏年瘪嘴,“怎么很好笑吗?”
“好玩儿,像捕蝴蝶。”
“蝴蝶啊……”陆诏年陷入想象。
陆闻恺帮她梳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