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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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算和好了吗?”
顾柏川没看我,一直望着镜子,半晌他才开口。
“我们不是一直好着呢?”
“那就一直好着,你自己说的。”我答应得飞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闻出脂粉味里头一股花香,玫瑰,又或许是什么别的。
我从椅子上跃起,问纪从云她家住在哪里。
“我和顾柏川先把你送回去。”
“不用啊。”纪从云已经卸掉妆,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她长着一颗虎牙,笑起来的时候会从两瓣唇中间悄悄钻出,“我就住你们家前面的楼,早上还和你们一趟班车,你怎么一点都没印象呢?”
“啊?”我被她看得心里发虚。
纪从云笑出声:“我早听说你们俩跟连体婴似的,只没想到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同学。”
我闹了红脸,又不好意思跟女孩呛声,只能转过去拽着顾柏川大步流星往外走,头也不回。
“喂!说走就走啊,好歹等等我……”纪从云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从后面追了上来。
纪从云没唬我,她家竟真在我家前面那栋红砖小楼里。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孩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姑且称它为“英雄时期”吧,对我来说,考一张满分数学卷远没有救下纪从云来得痛快,尤其是纪从云长得这样好看,灵动的眼,英气的眉,我们班那个柔柔弱弱的班花简直没法同她相比!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纪从云却被许多学生避之如蛇蝎,我可怜她,却也佩服她,因为即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总是笑得开开心心,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
这样的纪从云,实在是让我没有讨厌理由,所以,我决定将她纳入我的“庇护”下——那是我为“自己人”划的线,从前只有我和顾柏川两个人,现如今多了个她。
从那往后,只要纪从云没有京剧社的训练,她就会跟我们一道回家,顾柏川默认了这样的模式,就这样,两人行变成三人行。
窗外那栋红砖小楼也仿佛有了特别的意义,在每个晴朗的午后,我照例拿着“潜望镜”偷偷看完顾柏川午睡,就会拖着腮帮子将目光投向那栋攀着爬山虎的红楼,我数着究竟有几只家鸽从那楼后飞出,又数究竟几行几排是纪从云的窗。
不久之后,陈敏也听说了这件事。
本来我对于跟女同学交往的事情慎之又慎,在家里一个字都没提过,但不知道她究竟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总之是被她拦在了回家的路上。
那时我正走在顾柏川和纪从云中间,三个人并排在青石板路上走,距离陈敏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并不担心被她看见,嘴里还叼着根老冰棒,嘬得啧啧作响。
“黎海生。”顾柏川在旁边叫了我一句。
我毫无知觉,还在满嘴跑火车,说那个数学老师出的卷子怎么怎么刁钻,又说袁小方那个书呆怎么怎么死板,不肯把作业让给我抄。
“黎海生!”顾柏川提高了音量,“陈阿姨。”
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嗓子里,我抬眼就看见陈敏那张熟悉的脸,她满是笑意,眼神正好落在我旁边……那是纪从云的方位。
我支吾起来:“妈,这个是,这个是我同学。”
“哎呀,我看出来啦。”陈敏说着,又问纪从云的名字。
纪从云大大方方介绍了自己,跟我碰了碰肩膀,暗示我赶紧把陈敏手里拎的袋子接过来。
我“哦”了一声,将陈敏装满果蔬的布袋子拎到手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慌张,分明我和纪从云之间清白得像泉眼里冒出的水,但我对“早恋”这个罪名听闻许久,它响在同学的口耳相传里、响在电视屏幕里、响在青春杂志的每一页……它是一顶偌大的帽子,扣在谁头上谁就成了“坏”这个字的代言人。
在还懵懂的年纪,但凡是男女交往好像就成了坏事,我惊恐于被陈敏撞破,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忘了顾柏川的存在。
是呀,我们之间是有第三个人的。
我定好了神,却见那头纪从云已经和陈敏聊得热切,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比较会讨长辈喜欢,这才多一会,陈敏已经热切称呼起了“小云”。
我长舒一口气,偏头却突然发现顾柏川在看我,可就那么一瞬间,当我转头过去,他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在远处的槐树上。春回大地,槐花将开,丁点糯白隐没于树冠,也许是打过药了,我闻见空气中那股苦味,再次偏头看向陈敏和纪从云,忽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焦躁。
“阿姨,那我就先走了。”纪从云两只手搭在身前,压低连衣裙的裙摆,十几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抽条,她像是一支刚出水的芙蓉,站在那里,陈敏怎么看怎么喜欢。
“别着急走呀,阿姨买了排骨。”陈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我家的方向带,“你跟你父母说一声,今天就留在阿姨家吃饭吧,对了,你说你住在十号楼,你妈妈是谁啊?”
第13章 28…31
都是一个家属院的,陈敏猜测着纪从云是哪个同事的女儿。
纪从云温和地笑了笑,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好呀,正巧我父母今天不在家,打发我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呢。”
陈敏没有多想,揽着她往我家走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叫上顾柏川——近来顾严回家的次数很少,有时候一整个星期也不见人影。偶尔我在听墙角的时候,会听见陈敏叹气,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另有所指,跟黎正思声讨顾严不着家的事迹。
顾柏川前两天告诉我,顾严已经办好了自主择业的手续。
如果一定要我说出陈敏什么优点,那我想,她做的糖醋排骨特别香应该算是一点。深棕色的酱汁包裹切成小块的排骨,放在大骨瓷盘里满满当当,一人一碗闷得软烂的米饭,随便吸一口气都能闻见空气中那股米肉的香气。
顾柏川和我忙着大快朵颐,就留下陈敏和纪从云在旁边说话,话头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今年升学的事。
虽然我们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升初可以直接升到学校初中部,但陈敏就是不放弃想让我进重点班,对此我感到非常不解:即使我的语文英语成绩都还算好,可光是一科不及格的数学就足以将我踹出重点班的门槛。
我从来没想过要进重点班,但纪从云却忽然说,也并非没有办法。
“我的成绩也一般,所以我爸妈给我报了京剧课,听说是近些年的新政策,把戏曲特长算进加分里。”纪从云慢悠悠开口,冲着陈敏眨眨眼,有点人小鬼大的模样。
“特长啊……”陈敏陷入沉思,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又转,半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还是人家小云父母对这事上心,我之前怎么没往这里想呢!生生,妈下周就去帮你问问篮球班的事,反正你原本也喜欢,咱们争取突击一下,也弄个特长生啊。”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陈敏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她说,哎呀,生生你也学学人家川儿,从来没让他爸妈在这件事情上操心过。
又说,真好真好,小云这个办法也是好的,这样等回头你还能和川儿一个班,多好的事呀!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心想着,其实我对篮球班也不怎么感兴趣,不过,相比起什么奥数班、英语班,或许篮球还能让我的日子更好过些吧!总归陈敏说的有一点我同意——我想和顾柏川继续同班。
我低着头,偷偷抬眼瞥了眼对面坐着的顾柏川,却恰好和他对上了眼神,他似乎是被我看得一愣,嘴角一粒饭没来得及舔进去,挂在那里傻兮兮的。
我抿着嘴笑起来,下一秒就见纪从云撞了撞他的肩膀,顾柏川从善如流转过去,随后只见纪从云伸手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顾柏川后知后觉用纸巾擦了嘴。
米粒不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像是有只聒噪的蝉一样叫得我心烦意乱。
陈敏对于三个孩子的小动作没怎么关注,她还沉浸在报篮球班的事宜里,脸上难得挂起明媚的笑容,我看了是庆幸的,这证明我今晚应该能好过,至少不会被她再耳提面命揪着数学成绩不放。
然而,餐桌上的和谐气氛却在提到纪从云父母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说……你是张协理员家的孩子?”陈敏夹菜的手停下来,她看向纪从云的眼神没来得及掩饰,诧异清楚写在脸上。
纪从云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她点了点头:“我跟我妈姓。”
“那你妈……”
“阿姨,我吃饱了,就先回家去。”纪从云站起来的动作很突兀,就连我也意识到气氛的不对,我将碗筷放下,关于杨辰那伙人说的什么“有病”之类又回到我的脑子里。
顾柏川安静坐在对面,垂眼看向自己的饭碗,很明显准备置身事外。
“哎。”陈敏应了一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转而又扬起笑脸招呼,“这么快就走啊,不多留一会吗?”
我听出了她的客套,每次都是这样,她如果真要留人就会直接说接下来能做的事,比如留下来吃点水果、看会电视……总之,她也成了躲着纪从云走的人,哪怕在上一秒她还在热切拉着纪从云的手,一口一个“小云”的喊。
但当她送走纪从云和顾柏川之后,关起门,陈敏将所有用过的碗筷都堆进洗碗池里,钢丝球、海绵刷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条件有限,我看她恨不得是要将碗筷一股脑塞到紫外线消毒箱里。
我倚在厨房的门栏旁,抱臂看着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开了口,我说,你难道不知道艾滋病只有通过体液接触才传播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体液”具体都是指些什么,只是那日我自己在网上查的,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日常接触并不会传播艾滋病。况且,纪从云也已经说了,有病的只是她妈,她自己没有病。
我是如此不理解陈敏的态度!
陈敏扔下洗碗布,说:“黎海生,你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还小,你懂什么!”
“你大,你懂什么?!”
我为纪从云感到委屈,我又想起陈敏之前跟我说的,少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现在,恐怕纪从云也被她划到了那个“不三不四”的队列里。
我的房门“嘭”一声关上,把陈敏的叫骂全都挡在外面,我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想要透透气,却还是只能闻见空气里那股农药残留的苦涩气味。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有太多让我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这群大人,嘴上说着“歧视”有错,又可怜电视里那些不受欢迎孩子,可真落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比谁都不能接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和纪从云一样的“少数派”,被所有人绕道走,陈敏,我的母亲,她还会接纳我吗?
我想不出来,于是只好将头埋进枕头里,就好像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陈敏在外面的说教声小了,我久违听见窗口传来一阵敲击的声音,几乎是在瞬间,我将蒙在脑袋上的枕头扔下去,坐直身子,看到顾柏川正蹲在我的窗口,冲着我挑了挑眉,比划一个“开窗”的口型。
几秒之前,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就在看到顾柏川的时候,那些想法又通通不见了,我从床上跃下,将窗户打开接他进来。
顾柏川从怀里掏出两根巧克力外皮的冰棍,一根塞到我手上,他自己留下另一根。
我俩默契地撕掉外包装,并肩坐在我的床边啃冰棍,我留了窗户,春风穿过纱窗进入我的房间,苦涩的药味被巧克力的甜味盖过去了。
“纪从云让我跟你说,等我们放暑假的时候,她带咱们出去听戏。”
“真的?”我把半化的冰棍抿在嘴里,说话含糊不清,“她唔生我气?”
“没有。”
“够局气。”我笑起来,将吃完的冰棍棒扔进垃圾桶。
我们俩在房间里沉默坐了一会,顾柏川忽然开口跟我说,顾严自主择业的事情板上钉钉……而且,他要再婚了。
“和那个带粉发夹的女的?”我始料未及,脑子里翻出那些关于林慕妍(顾严的新老婆),又想起许芸阿姨,心里不是滋味,“那女的才多大!二十几岁,她嫁给顾严,难不成你要管一个只比你大了十一、二岁的叫妈?”
我愤愤不平,连带着对顾严也生出几分不满,顾柏川却反而笑起来,他说:“我不叫她妈,顾严让我叫她妍妍姐。”
我没来得及深究顾柏川说出这句话的心情,我蓦地想起更重要的事,我抓着顾柏川的手,问他,那你是不是要搬家了?
现在我们住的房子应当是分给许芸阿姨的,而顾严工作变动又再婚,没道理再住在这里,如此一来,顾柏川岂不是要跟着他爸一起走了?
我紧张起来,浑身上下肌肉紧绷,脖颈上像是悬挂起一把锋利的刀,随时随地可能落下,斩断我与顾柏川之间的一切联系……
顾柏川张了张口,似乎是要说什么,可就在这种关键时刻,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我瞬间抬起头,望向那扇门,故意扬起音量发问:“怎么了?”
陈敏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心虚,她在门外,语气很疲惫:“生生,把门打开,妈跟你说两句话。”
我扭头看向顾柏川,现在让他爬窗户走好像来不太急,但我又要怎么跟陈敏解释他出现在我房间里呢?
来不及思考,我一把将顾柏川按进我的被子里,让他躺在里面别出声,然后小跑着关掉房间的灯,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一副睡眼朦胧的表情,随后才开了门。
“什么话?”我揉了揉眼睛,避开陈敏的目光。
陈敏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对我的早睡颇为惊讶:“今天怎么这么听话,这才几点就睡了?”
第14章 31…33
“困了。”我说。说完又害怕陈敏看出我被子里的异样,连忙折身钻进被子里,幸而我的床本来也宽敞,平时上头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和抱枕,这会多了顾柏川那么一团倒也不算太明显,加上屋里没开灯,陈敏应该看不清。
可顾柏川离我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鼻间呼出的气息落在我的腰侧,我不安地动了下身体,莫名燥热起来。
陈敏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只当我今天是跟她吵架吵累了,倒也没打算把我房间的灯打开,只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跟我细声细气讲道理,她说,生生,妈也不是说不让你交朋友,但是,小云家里情况特殊,你跟她交往要适度,懂吗?
我根本就不明白陈敏所谓适度到底是什么,我只想快点让她走,我怕极了让顾柏川发现我的异样,因为我下腹处那个令人羞耻的器官忽然变得不太安分,我没能太理解这是什么情况,可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点头说,懂了。
陈敏似乎是对我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不太信任,她又问了我遍,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我说着假装打了个哈欠,“我好困,妈,我想睡觉了。”
“你这臭小子,唉……”陈敏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她带上门走了。
现在,就剩下我和顾柏川两个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他从我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却没有着急下床,反而顺势躺在了我旁边。
刚才他是蜷着的,现如今伸展开手臂,我布满了玩偶的单人床就开始变得拥挤起来,我们的胳膊挨在一起,腿挨在一起,呼吸交叠着,我甚至能清楚闻到他身上那股洗衣粉的味道。
太近了,我想。
随后我又蓦地想起之前和顾柏川的对话,我们聊到哪里?哦对,他是不是要搬家了……我浑身上下冰凉起来,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