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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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领,李潼当然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优势还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见到少王后书,李峤原本还有些隐忧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几句典例用得恰当妥帖且庄雅,哪怕他自己提笔来写,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开篇十六字,便将陇西李氏宗脉渊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飞将军李广,典故信手拈来,笔调已经大显从容。
墓志述事而已,这一点刘知几的行状已经做得很好。
李潼开篇溯源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笔削抄录行状内容,加以精简,简述独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迹关键位置加以褒扬即可,比如讲到独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鹏欲举,已化鲲于北冥;良马既驰,即友龙于东道”。
公文写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讲到行文构思的技巧性,其实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这方面问题不大,他最大的弱项,还在于对大量典故的掌握与化用,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闻广记,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们。
但墓志铭的应用范围本来就小,书写定式也多。特别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经接触过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认真记忆研究,也能水过地皮湿,记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许写不出来《滕王阁序》那样的雄篇,但要写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难事。
“荣参建武之朝,宠洽元封之代……更锡期颐之寿,仍展悠游之志……独孤大将军逝魂若知平生志趣荣宠,能得大王立笔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黄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赞言,李潼听到这话后,笔锋都微微一颤,心里更是发毛,不会夸人你就闭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难舍难分,直接把你带下去!
洋洋洒洒千数言,墓志写完后,写到铭文部分,李潼笔速就快了起来。铭文精短活泼,韵感强烈,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业,信笔写来,素材无数,短短几刻钟内,居然就写出七道铭文,如果不是纸卷用尽,他只怕还要继续飞笔疾书。
就算如此,当他落笔卷成时,直堂中仍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特别李峤更是上前不吝夸赞道:“志后铭文,最伤神思,即便我提笔谋构,短时难成。大王才思敏捷,峤不及也!”
李潼这会儿也是颇感疲惫,并感慨难怪前人文抄主攻诗词,记忆清晰、抄得省劲,而他强写这篇墓志铭,不到两千字的内容,却几乎掏空了他。
但是这种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选官身言书判,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该掌握的内容,哪怕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对人对事看法裁断如何,落笔成文,如果提笔就废,哪怕《唐诗三百首》全抄出来,无非一个闲人词客而已,政务上同样是一个废柴。
墓志铭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广义上也属于判的一种。单凭李潼原本的诗文储备,其实很难完成,也得亏他蹲在王府这几个月,除了阴谋算计之外,对于时下各种应用文体不乏接触研究,结合此前的积累,这才能够完成。
现在看众人如此反应,看来他是完成的不错了。这也让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跟古人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击长,可问题是这种即时的较量选择权可不在他。
第0178章 凤声初啼谁不知
一篇墓志铭拟写完毕,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直堂留观众人自然也因此错过了堂食的时间。
不过他们这会儿也没有多少用餐的心思,一个个争相传阅少王墨宝篇章。
其实严格来说,在王绍宗、李峤这样的行家看来,少王这一篇墓志铭无论笔法还是文采,也仅仅只是中等偏上,算不上极为出色,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挑不出什么毛病本身就已经是一大惊喜。须知他们几人便是当世各自领域中的精英翘楚,法眼高望,能入其眼者又怎么会是寻常。如果再将少王年纪考虑其中,那么今天少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可就太大了!
至于大监沈君谅,表现得则是更加喜悦,连连对少王笑道:“大王韶龄正美,器具已成,令人称羡、使人自惭。假以时日,手笔愈大,必成海内文宗!”
被人如此夸赞,李潼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身作揖:“小王薄才强逞,幸在诸公仁厚包庇,粉饰拙笔,全我体面。以此自勉,不敢矜慢。来年但有小成,不忘诸公今日令言誉我。”
有本事的人姿态低叫谦虚,没本事的叫安分。无论什么时候,太狂妄的人都不会有啥好人缘,比如杜甫他爷爷杜审言,年初刚因大酺应制献诗表现优异被召入朝内,但没过几个月又因为一张破嘴被贬外州。
少王姿容俊美、文采富丽,更兼谦虚有礼,且圣眷正隆,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但麟台虽然清闲,但也不好一群人都凑在直堂只拍一人马屁。寻常官署一般到了正午之后,便不再处理政务,除了留直人员之外,其他的就都可以归家了。
以往这时候,麟台官员们也早已经走光了。不过今天却是一个例外,除了一些早退人员外,剩下的都留在本省官廨迟迟不散。
马屁听多了也会觉得麻木,众人太热情,李潼也不好说走就走,稍作沉吟之后,他便提议道:“小王新登省事,人事不乏陌生,欲在家邸小设薄宴,礼请诸位同僚衙员,通声洽情,不知各位可有闲暇雅兴?”
他这提议讲出来,在场包括李峤在内俱都点头应谢,只有几名留直官员遗憾表示不能应教。众人热情之高,让李潼不免有些怀疑,你们说这些好话且赖着不走,怕的就是为了要去我家混顿饭吃吧?
“署事清闲,大王既然雅兴,诸位从教自去。老朽枯燥性寡,难逐欢愉,便不厌声领从了。”
大监沈君谅今日虽然不需直堂,但毕竟是麟台上官,与少王年纪相差悬殊,不好混在一起,但还是亲自将少王送出官廨,看着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少王往端门行去,这才转身返回官署。
待到返回直堂中厅,沈君谅看到留直的王绍宗仍在捧着少王文章细览,便登堂笑言道:“这位大王真的是让人惊喜良多,回念此前人声薄言,也实在是忿声强议,流于浅薄了。”
王绍宗闻言后便点了点头,视线仍未离开纸卷,口中则叹息道:“大王因圣眷强临清位,循此者非是一人,此前诸类,泰半庸俗,这是受累于前啊……”
讲到这里,他也觉得略有失言,干笑两声掩饰过去,转又望向沈君谅请示道:“依大监所见,独孤大将军丧仪是否直用此书?”
“既然文理出众,为何不用?先发著作局,再审避讳,若无遗漏,抄存之后便上呈省中。”
沈君谅心情正好,摆手吩咐一声,然后取了一些私人物品,便往后厅自己的私属官厅行去。
回到官厅之后,沈君谅小作沉吟,然后便提笔开始书写一份奏章,提议河东王入直待诏,然后让人送到文昌尚书局。
下午时分,多有台省诸司百官离开皇城,而麟台这一行十几人颇为显眼。麟台事务本就清闲,再加上又是一群文人墨客、满腹骚情,正事不多,那就热衷于搞人际关系了,所以人面很是不浅。
从麟台官廨到端门,路程虽然不长,但那些麟台官员们一路上呼朋唤友,等到行上天津桥,队伍规模已经达到几十人之多。
对此李潼也是不由得感慨,人终究还是需要融入一个小团体中去。此前他们兄弟虽也朝参,但多旋出旋入,近乎独行侠一样,旁人不会对他们过多关注,他们也融不进别人的圈子里。
可是现在有了麟台这群属下张罗,居然几乎达到了一呼百应的效果。感慨之余,李潼也不忘先派一名随从快马归府,通知家人准备好聚会场地。
不过这么多人加入进队伍中来,也并非人人都为了邀好少王。行过天津桥的时候,李潼就听得清清楚楚,直接有人向道左行人打招呼:“刘十三不要归家,带你去吃美餐!”
此一类的招呼叫喊声不乏,更让李潼得以确定这么多人凑上来,还真就是为了一顿酒食。
这其实也是正常,唐代官员俸给总体虽然较之前朝要优渥得多,但养家压力也是很大的。
比如白居易在小年轻、刚刚做上秘书省校书郎的时候,还在诗里美滋滋的写“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
可是等到年纪大了,有了养家的压力后,这一万六月俸便不怎么够花了,主动求职为京兆府户曹参军,之后又在诗中写道: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由此可见,生活不止诗和远方,哪怕是大诗人也要操心眼前的柴米油盐。
畿内百司,官品有高低,职权有轻重,俸给自然也就有多寡的差别。一旦分到了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家里人口如果再多一些,举家喝粥都是正常现象,遇到吃白食兴许还能打包的事情,自然不想错过。
打秋风可不仅仅只是寒酸下吏的专属,哪怕位高如宰相,不乏贪鄙之人。
比如初唐宰相、高祖李渊的小舅子窦轨出镇益州的时候,可能觉得官厨伙食用料奢侈,就派家奴从公厨偷窃食料贴补家用,后来被发现检举,大笔一勾将家奴处斩,监刑的官员似乎觉得窦轨这事儿做的有些不地道,磨磨唧唧不愿行刑,于是窦轨索性将这两人全干掉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神皇武则天也将大酺赐食当作一个重要的团建手段。除了永昌年初让李潼惊艳登场的明堂大酺之外,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单单李潼参加、没参加规模不等的赐食便有十多次之多,言外之意,应该是既然吃了我的饭,那就得撸起袖子加油干,帮我篡唐。
李潼本意是只想请一请麟台这群下属们,搞搞团队建设,却没想到这群没眼色的家伙慷他人之慨,一路上呼朋唤友,而那群京官也真是眼皮子浅,一顿饭就给哄过来了。
如此队伍渐渐壮大,李潼也不好抬手驱赶,况且他们兄弟也的确需要人情场面,索性全都带上,一路上浩浩荡荡的穿坊过街,往自家府邸而去。
不过这群人来蹭饭就蹭饭,也实在不让人省心。特别是麟台那些家伙们,今日亲眼见到少王才思敏捷,一路上也在热情的为少王发声正名。
有人愿意为自己张罗鼓吹,李潼对此倒是乐见。可你们就算是要吹嘘,注意下场合好不好?能不能别在大街上朗诵人家独孤卿云的墓志铭?你们一边朗读还一边拍掌叫好,我是知道你们在夸我,可要是让独孤氏家人听到,怕不是要误以为你们在叫嚷老家伙死得好?
好在队伍转下天街的时候,王府佐员们已经迎到半途,有史思贞、李思文等人面广阔的府员加入队伍,引导话题,当队伍行到履信坊附近的时候,话题已经转为吟咏少王诗作、词作,好歹没有被尊贤坊内杨家人误以为是在游行庆祝他们亲家翁死得好。
此时王府内宴饮诸事已经准备妥当,毕竟少王情势不同以往,近日府中多有张罗宴饮,积攒了许多经验,同时接待百数人不在话下。
除了王府正堂已经摆满坐席之外,廊下也已经帷幔张设,彩灯高悬,在府员们导引之下,宾客纷纷落座,于此同时,各类餐食也都流水而上。
今日登门做客,主要还是一些文人墨客,不排除其中就有此前讥讽李潼的人。不过这些人今日登门,倒也没有整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就算不给少王面子,也得给呼喊他们来的友人和案上丰盛餐食一个面子。
所以这一夜宴会倒是宾主尽兴,且不乏诗文唱和。特别是当王府所养音声人登场表演少王曲辞时,氛围更是高涨不落。有感于氛围热闹,李潼更是亲自下场,邀请李峤奏瑟、李守礼琵琶,而他自己则羯鼓领音,演奏了一曲《天仙子》。
一曲终了,赞声如雷,少王丰神俊朗、才趣盎然,雅技精湛,更兼慷慨好客,如此形象,印刻在在场每一个人脑海中。唐家少王初长成,养在深宫无人识。一朝踏入百坊里,凤声初啼谁不知?
这一场宴会终了,也的确达到了李潼想要的效果:世人讥我谤我,只是因为不了解我。但只要凑到近前来,吃我几口饭,俊美无俦兼才情高标的少王谁又不爱?
单单这一夜,应教唱和少王的诗作便有二三十首之多,哪怕俱为寻常应酬平庸之作,但这个量也让人欣喜。李潼这一夜虽然没有作什么新的诗抄,但收获之大却比自己文抄还要好一些。
毕竟牛逼是一个相对状态,有多少人愿意吹捧你,你就有多牛逼。眼下我已经亮出这么多,还没有得到你们充分的挖掘赞美呢。等到你们没了吹捧的说辞,我再给你们制造新的热点。
但牛逼是牛逼了,第二天一对账,李潼还是心疼不已。这群文人墨客们也是真能造,一晚上就干去王府几万钱。但这钱不花还不行,毕竟人家登门来做客,总不好一碗凉水招待了。
出阁几个月的时间,王府一直都是有出无入的状态,宾客渐多,消费日盛,再这么下去,李潼觉得就快要到可以写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状态了。
李潼还在盘算着刘幽求几时能够归都,倒没想到已经有人主动为他宴客买单了。
第0179章 寄命人间,应信缘数
大内西上阁,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神皇武则天仍在批阅奏章。
她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还在教导侧坐殿中的武承嗣:“畿内百司,虽以三省为重,但分案任劳,各自不同。你也算是历任显职,以势权事的道理,我也就不再与你多说。文昌统控六部,事务繁多尤甚鸾台、凤阁,也就尤重捻轻举重之判断……”
武承嗣一脸认真倾听着神皇教诲,心里着实美滋滋的。过去这段时间,他是真切感受到神皇对他的倚重是越来越多了,以往这种执政任事的经验,都不会对他教授的如此细致翔实,以至于他自己也常常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中,每每为了猜度神皇心意而耗神良多。
如今神皇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将他当作真正的臂膀来培养,再联想神皇此前言辞所透露出来的隐意,武承嗣心情便更加的热切。
在翻阅到一份奏章的时候,武则天批阅的速度停顿了下来,这是一份来自春官尚书范履冰的奏书,主论近来都邑之内瑞应频多,近乎妖异,其中多有穿凿附会的侫幸之类,希望神皇陛下能够敏察。
“春官近日奏事如何?”
将这份奏书看完,武则天抬起头来望着武承嗣问道。
“范某自恃北门老臣,言论多有强直。臣已判祀部郎中张嘉福专掌纳瑞诸事,但仍是厌声难阻……”
武承嗣连忙说道,对于范履冰这个刺头,他也实在有些头疼。
武则天闻言后便又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