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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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皇恩眷浓厚,大王才器可夸,此所谓上下相得,既荣且洽。大王不再私门秘宝,将以令才裨益社稷,灵光耀远,实在可喜可贺。”
听到沈君谅这么说,李潼也只是呵呵直笑,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老子已经金锄头在我要刨我大唐江山了,哪门子的裨益社稷?不过是刚刚领了一个弘文馆事,还没让你当宰相、进史馆呢。
除了沈君谅之外,他清早邀请的沈佺期、乔知之等人也已经入府。几人入堂见到沈君谅也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特别沈佺期还兼弘文馆直学士,如今的沈君谅也成了他的直属上官,所以见礼更加庄重。
傍晚时分,宾客更多,不能逐一登堂拜见。李潼坐在中堂,看到外间涌动的人头,一时间也不免感慨他奶奶也真的不是吃亏的主,刚刚赏给他一些财货,又送来这么多的客人。
昨夜宾客尚不满百,已经花了他几万钱,今晚如果统请下来,花费还不得直接飙升数倍不止。
不过这些宾客们倒也识趣,许多人仅仅只是递上拜帖,堂前小立片刻便告辞离开,并不久留。有了这一点投帖的交情,日后如果场面上遇到,便有打开话题的谈资。
但即便是这样,入夜后留在府中宾客仍有两三百人之多。这么多的人,李潼也难一一交谈相识,只是传告家人尽快准备餐食供应,不要怠慢了宾客。至于他自己,则还是留在堂中陪几位重要的客人。
“人事朝夕不同,今日不能简雅接待,还请学士勿怪。”
这么多的宾客,其实真说得上有交情的,唯沈佺期而已。这是李潼困顿时便结识的朋友,所以对待沈佺期又比其他人更亲近几分。
沈佺期闻言后哈哈一笑:“大王这么说,虽是有礼,但却论薄了情谊。但能常相见,何谓人声扰。玉树久寂,是舆情失察,众皆盲目。如今满堂宾客,仰望名王风采,若只贪旧日简雅,厌逐今日风光,孤僻戾情,岂堪论谊。”
话虽这么说,李潼还是觉得关于接待宾客这件事,还是应该做出一些调整。
无论是他奶奶的态度表达,还是他出于自身的需求,未来宾客盈门的日子必然不少。现在王府是主要的待客场所,但王府本身还有事务安排,也谈不上是一个多雅致的场所。
所以他是打算另造一座别园,专门用来接待宾客。至于地点,大可以选在他王邸西园,那里有园池清爽,有花木繁盛,而且三王邸在一处,大可以将后园完全打通,修成一座独立的游园,空间又大,又不打扰正常的起居生活。
类似中唐名相裴度,于洛阳城里有集贤坊宅园,洛阳城外有绿野堂别业,作为当时洛阳士林文人集聚场所,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多有与此有关的诗篇流传。
李潼敢动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因为意识到他奶奶很需要一个士林中的头面人物为其扬声彰事。如武周中后期的二张兄弟,他们所组织起来的珠英学士群体,无论在文学发展上,还是在政治领域中,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原本武则天所倚重的北门学士,到如今基本上已经是分崩离析。后来所提拔的一些人,在士林中也远远还没有达到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有了《佛说宝雨经》在前,李潼在政治立场上可以说是极大程度的消除了他奶奶的猜忌之心。他就算是在士林中沽名养望,也只会帮他奶奶摇旗呐喊,只要不明显流露出倾向他三叔或四叔的苗头,他奶奶应该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想得更长远一些,哪怕是武周建立后的李武夺嫡,李潼也只是一个二线选手。他就算在士林中养成一些气候,也不会对他奶奶的权位构成直接威胁。
除非他奶奶铁了心的要把皇位传给儿子或者侄子,才会出手搞掉他这个不安分的孙子。可如果他奶奶真有这种觉悟的话,原本历史上就不会发生神龙政变。
当然,如果李潼真的想自立门户,还要面对一个危机,那就是李派和武派的联合绞杀,一如武周后期被搞掉的张氏兄弟。不过现在,场面上的政治逻辑还没有进入到那一步,李潼大有蓄势崛起的时间。
现在的他,就是他奶奶的亲亲小奶狗,奉命网罗士林口舌,他奶奶已经帮他把架势撑得这么足,他如果还不敢做,或者做不好,那就是自己的问题,来年就算被人弄死都与人无尤。
而且,李潼还有一个思路,那就是拉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一起干。
不过他也明白,他姑姑现在虽然还没有完全觉醒血脉能力,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而且讲到优势较他还要更大,他想跟他姑姑联合起来搞事业,也得防着会被雀占鸠巢。
所以短期之内,李潼还不打算跟他姑姑有什么实质性的沟通联系,还是先跑几步确定自己的优势再说。
李潼这里还在盘算着,又听乔知之在席中笑语道:“今日印樟邢度牛湮蘧汕榭尚穑从猩钋榭释K恐裥律缮停澈涡胂郯苏洹2恢袢仗弥写笸蹩捎幸羯吕考⒖恃鄱俊
堂中众人听到这话,俱都拍掌同问,李潼抬手虚按并笑道:“倒有古诗新拟,旧调多有不合,还未协成曲律,仓促卖弄,恐失雅望。”
众人闻言后更是鼓噪叫嚷,就连沈君谅都受此氛围感染,笑语道:“大王曲辞俱佳,老夫也早有耳闻,今日小趁轻狂,为满堂群众再请。在场雅客,学士提纲,补阙张望,大王既得玉成,群才砖瓦叠砌,不成华章,亦称雅事。”
李潼小作拿捏,又听沈君谅这么说,也就不再拘泥,抬手让席畔侍立的杨思勖急返王邸取来诗稿,便在席中递给了沈君谅:“恭待大监斧言。”
沈君谅打开诗稿,先看诗题为《洛阳女儿行》,便望着少王笑道:“名王风采惊人间,洛阳女儿胡不逐?”
听到沈君谅张嘴就穿上品如衣服,李潼也只是浅笑拱手,领受调侃。
沈君谅原本还是微笑览诗,可是当视线落在诗稿内容上时,神态则渐渐变得庄重起来。堂中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更生好奇,只是碍于沈君谅资望不浅,才不敢发声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沈君谅视线才从诗稿上移开,又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歉然一笑并抬手将诗稿传给沈佺期,并叹息道:“虚长甲子,难称圆满,向以淡泊自安。观大王此诗,心中却生二恨,一恨诗才不济,二恨韶年逝远啊!”
听到沈君谅这叹词,众人更加好奇,等到沈佺期将诗稿接在手中,便有人拍案喊道:“请学士歌咏!”
沈佺期闻言后也不推辞,便笑着从席中立起,手捧诗卷口中吟咏起来:“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
随其吟咏声起,原本堂中还有戏笑声,可是几联入耳后,杂声便渐渐收敛,及至除了诗声之外便再无杂音。
杨居仁随着人众进入王府,被安排在了侧廊坐席中,眼见到王府宾客满盈,中堂里更是谈笑风生,一时间心中也是既忧且恐、五味杂陈,再也没有胆量登堂言事。
“咦?中堂怎么没了人语?”
“是沈学士在歌咏大王新诗……”
距离中堂较近的坐席上,已经有人离席而起凑在门下,听到后方议论声便转头解释,可是话未讲完便被人拍背呵斥:“噤声!”
听到这话后,侧廊诸坐客也都生好奇,纷纷起身往中堂凑去。杨居仁见状便也随大流的凑过去,可他前方已经几重人影,早听不到堂中声响,脚踩围栏攀柱踮脚,才隐约看清楚堂中情形。
只见灯光交映下一名年少贵人坐在上席,身穿宽绫衫,外罩锦半臂,仪容俊美,神态惬意。饶是杨居仁负气登门,待见到坐在堂上的少王后,都忍不住喃喃道:“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尊贵,要是登门强引那娘子,怕要结怨更深……”
他这里话音未落,中堂里已经响起一连串的喝彩声,声浪直冲外廊,热烈的氛围吓得杨居仁都攀立不稳,直接跌在了栏外。
第0185章 嗜色如命是人情
真正能够传世的艺术作品,自有其动人的感染力。
唐诗作为古代文学之一大丰碑,在不同时期也是自有其不同面目。如果从比较宏观的尺度而言,整个初唐时期主要还是对齐粱文体的继承、发展与摆脱。
南朝国运虽不寿,但是在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却是流传悠久。如贞观时期的虞世南、褚亮等人,本身便是出身江东的世族家庭。另有王绩,则是对陶渊明隐逸精神的继承。
高宗时期的上官仪,是一位宫体诗的大家,齐粱文体之绮丽矫饰,在其笔下有了新的发展,乃至于成为一时风靡之典式。
龙朔前后,初唐四子相继而出,他们出生伊始便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朝,自有一种新的气象追求。但是传承至今的文脉哪能说断就断,四子虽然各有突破,个性不同,但是这种突围更显示出齐粱文体传承至今那种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及至沈、宋、李峤等人,则更沉迷于宫体应制诗的窠臼中不能自拔,并且由于其各自政治前途而成为文脉主流,竞相浮华。
以至于晚唐李商隐在论及初唐前辈时,语调都略有刻薄: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这一时期,如果说有一个人文风是干净的,那就是陈子昂。所谓革尽齐粱旧弊,直追建安、正始,陈子昂的文风,几乎没有任何前朝文风的影响。
陈子昂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除了本身的刻意追求之外,也在于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传统型的文人。蜀中多闭塞,不与外界通,陈子昂从立学开始,所接受的便不是传统文人的教育。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正因为这一点,陈子昂在后世被推为当时文体最正,成就最高,洗尽铅华、一扫纤弱。
陈子昂虽然在政治上始终没能成为主流领袖,但却凭其一己之力,在诗歌文化方面给唐诗立下一个清晰的、有别前朝的标尺。在此之后,不独大唐国运日渐壮阔,诗歌也迎来气象最为壮大的时期。
盛唐诗人,群星璀璨,无论如何褒扬都不为过,大凡名为后世所知者,无论放在其他任何时期,那都是一个能打十个的存在。
而在这当中,星光首耀者便是王维。王维本就出身太原王氏这样的传统高族,更容易为士林主流所接纳,本身也是才华横溢,且又生活在大唐盛世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后世更有盛誉,唐世若无李杜,摩诘当推首席。
讲这些主要还是说明一点,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念念不忘要搞文抄的大事业。
可是该从何人入手,又要考虑到自身的阅历与处境,唐诗所以迷人,就在于每一个能够成宗称家者都有其强烈的个人风格,即便不谈文字获罪的隐患,也该想一想通过文抄给自己树立一个怎样的人设。
他要做的终究还是一个色艺双绝的名王才子,而不是一个两脚书橱。乱七八糟胡抄一气,精神错乱、人格分裂一样,又怎么让人通过作品去了解作者?
考虑到这些,一众盛唐大手子中,符合他眼下际遇状态的也只有王维,同样的出身名门、同样的才华横溢,而且王维诗中往往还带有一些禅意,这更跟眼下的大环境向吻合,简直就是绝配。
至于他都抄光了,王维该怎么办,李潼也是一个讲究人,既然王维帮了他,未来他如果能成功上位,自然也要提携、照顾这个小晚辈。以后的翰林学士,给王维留个位置。真要做得好,也别王右丞了,直接给安排成王右相。
《洛阳女儿行》这一首诗,绮丽博大,采色自然,不由雕绘,通篇写尽娇贵之态,又敏感于君子不遇,诗意延伸,可谓绵延悠长、
富贵寻常,是我家事,娇儿幸遇,荣华盛享。至于那贫贱浣纱的如玉越女,你到洛阳来啊,你到我家来啊!
也正因此,当沈佺期将这首诗于堂中吟咏完毕之后,顿时便引起了轰动效果。各自境遇不同,但都能在心里生出不同的解读与感受。
盛唐诗所以优于初唐诗,乃至于较之技法、题材更加纯熟丰富的中晚唐诗要有更加广阔的传唱度,就在于气象的博大所带来那种普世通感的艺术感染力。
初唐诗如上官体之类的宫体诗,哪怕再怎么庄美典雅,题材本身便限制了其传播性,更近似于一种沾沾自喜的炫耀。技法之外,于艺术上的表达力则乏甚可夸。
沈佺期将这诗作吟咏完毕后,满堂热议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有所收敛。而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则深深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
老文青乔知之激动得脸色潮红,不顾失礼冲到少王席前,两手猛击大声说道:“非是富贵中人,安能自然极言如此繁华姿态!大王妙笔或作寻常挥洒,但却将人心神攫取,愿久浸此中!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豪奢或不足夸,唯爱此中深情!”
眼见乔知之如此激动,李潼不免感慨,你要不是这么爱深情,日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沈佺期则指着沈君谅大笑道:“大监何必有恨,越女玉质君怜赏,高著风格在兰台。”
说完后,他又转望向河东王,并作懊恼状叹息道:“大王旧作《万象》一曲,已经让台馆学士辗转反侧,新诗再出,余者笔下怕是再无生花。俗姿难竞彩,使人愁断肠啊。今日实在不敢再言诗,只想请问,何者绝色能惹大王作此美歌?”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并说道:“金玉犀珠俱可舍,唯有美色不示人。非是薄情,只是本性。”
此言一出,在场诸众俱是哄堂大笑,而乔知之则深表赞同:“佳色天成,造化所生,不在人工,非是美器。姿容动人,得之为幸,爱此造化,深情相系,剖肝沥胆是尚义,嗜色如命是人情。”
能把好色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俨然不好色便是绝情灭性,这个乔知之也实在是一个人才。但其言之风趣,众人听到后无不抚掌大笑。
堂外廊下的杨居仁,从栏杆外爬起来又好不容易挤到廊内门前,听到嗜色如命之类的言语,更是心如狗刨的慌乱。
其实这会儿,他心里念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眼见少王如此风采,又有如此勃然才情、煊赫人势,他是脑壳坏掉了才要结怨如此人物。
可是现在妻儿还被扣在王府,杨执一那里又早作应许,再加上他此前对那个外甥女也实在是刻薄,这会儿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办。
且不说杨居仁的凄凄惶惶,接下来堂内众人又开始热烈讨论这一首诗的协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发言,除了爱极这一首诗之外,未尝没有并成一部雅曲的想法。
李潼明天还有自己的安排,眼见众人在此讨论的热烈,却没有精力继续陪他们熬夜,于是起身告罪一声便先回王邸。
府员李思文见大王行出王府,便也连忙追了出来,随行走入王邸前厅,才上前禀告道:“大王,方才县廨前来告知,尊贤坊杨氏家人告官言是家中失婢匿在王邸,府君请问该要如何处理?”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起来,抬手吩咐道:“请告府君,这些小事不须经官,稍后我自料理。”
李思文领命退出,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又将桓彦范唤来吩咐道:“明日坊门一开,即率府众入尊贤坊抓捕坊民杨居仁。杨氏族人敢有阻挠,不必纠缠,去杨相公府上让他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二天一早,街鼓声响起,坊门大开,许多在王府整夜集宴的宾客才开始各自散去。不过这些人还没有离开履信坊,便见王府几十员仗身卒众已经集结起来,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