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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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娘娘说得严肃认真,李潼等三人连忙起身拜应。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直接偎入房氏怀中,两肩都轻颤起来:“嫂子知不知,从那时到如今,唯此言语暖我肺腑!咱们言是富贵坐享,可这一番富贵,也实在承受的太辛苦!闾里贫贱夫妻、哪怕猎弓所指的雌雄两兔,总能得个相望……”
房氏听到这话后,更是泪水涟涟,用力抱紧了这个小姑子。
旁侧李幼娘见娘娘悲戚,也张嘴干哭起来,转了几转却都挤不进娘娘怀中,眸子一转捂着脸奔向拜在席前的阿兄,李守礼见状便张臂去抱,却被小丫头劈手打落了臂膀,转投进三兄怀里:“呜呜,阿兄,好伤心啊!”
李潼横抱这小娘子返回席中,见唐灵舒站在那里望着悲哭的两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招手将少女唤到自己身边来,怀里李幼娘却又闹腾起来,脑壳撞着阿兄肩头哽咽道:“我要到阿兄家里去,我要住、住在阿兄家里!阿兄有了娘子,忘了妹子,出门都不带我!”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按住小丫头的脑袋安抚她:“让你来住,别再嚎了。让阿舒娘子伴你玩耍,教你骑马。”
过了好一会儿,堂上两妇人才各自收了哭声。太平公主大概真的是压抑太久,无人诉苦,收住哭声时,眼圈已经红肿得厉害,两肩仍然频有抽搐。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只觉得无论这姑母日后作为如何,眼下也的确是难免悲伤软弱。一个女人逢此剧变,亲徒无有指望安慰,还有儿女需要照顾,虽然没有生计的忧困,感情上也的确是空虚荒芜。
“本来是看望嫂子,却又把自己的悲情扰人,实在是不应该。”
发泄一通后,太平公主神态有所好转,说起话来却仍鼻音浓厚且沙哑。
“没有什么不应该,你这个嫂子啊,也帮不上什么。娘子若没有什么去处倾诉,只来这里。儿郎们也欠了太多亲缘,门庭长有走动,也能让他们修补缺憾。”
房氏与太平公主本也没有太深厚的情谊,可是这一番相拥痛哭之后,心里便觉得亲近起来。
各自情绪收敛之后,房氏才又让家人布置晚餐。
用餐之际,太平公主频频望向侧席三王,尤其视线在李潼和唐灵舒身上打量,又对房氏说道:“前次偶见,便觉得三郎更显智慧。如今看来,就连帷幄内的规划都用心最先。只是两个兄长年龄也都不小,姻缘诸事,嫂子可有了什么想法?”
房氏听到这话后,眼中顿时泛起神采,颇有自责道:“这也都是横在我心头的困事,哪能没有思量啊。可是公主也知,人世疏远已经多年,旧人旧事都有变异,也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侧席李光顺欲言又止,李守礼闻言后则连连摆手道:“我新近任职,苦学世务都心力不够,哪有时间摆弄其余。”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一奇,他家这个大仲马小马达居然不爱女色了?
“说得什么蠢话,你又有什么世务要学?三郎不比你才高练达,也没有耽误了人事!”
房氏闻言,笑斥一声,转又望向公主不乏殷勤道:“如今神都城内,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旧人可请。公主若得闲暇,还请帮你几个拙劣侄子稍作张罗。”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眯眯点头:“哪里需要嫂子多言,我正愁没有事情牵挂,一定用心走访,给我家儿郎求得称心良配。”
第0193章 太平托子
晚餐完毕后,太平公主兴致仍高,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于是便召音声入堂,歌舞为欢。
如今三王邸中声乐广备,已经不再像去年仁智院里音声初闻、一家人听个俗调《踏摇娘》都兴致勃勃。
彰显闲趣之外,这些乐人们也是李潼蓄养人力的一种手段,更兼有太监杨绪掌管内教坊的便利,所以三邸伶人不在少数。除了两部散乐音声,还有三十多户的教坊乐户子弟,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两三百人之多。
也幸亏三王连邸便占了履信坊小半坊区,本身又没有什么妻妾族亲,否则这么多的人连住都成问题。
太妃房氏性格庄重,所以留侍雍王邸的多清商乐伎,演奏一曲李潼刚由麟台访得、贞观时期秘书监颜师古由古笛曲《梅花三弄》所改编成的琴曲。
“世道俗闻梅花曲多凄怨笛音,竟不知还有这样意趣高雅端庄的琴操。”
太平公主在欣赏一曲之后,忍不住击掌称赞。在家门遭逢剧变之前,她也是家居富贵安闲,丈夫薛绍又是名满都邑的高门才俊,因此太平公主的欣赏水平也是极高。
但这端庄的清乐琴曲终究有欠活泼,并不合其审美意趣,再见一曲赏完后,太妃房氏神态间已经颇有疲色,太平公主索性提议转去李潼河东王邸去继续欣赏燕乐,不再打扰太妃休息。
李潼一边传告家仆准备待客,一边打量着这个兴致仍然颇高的姑姑,同是悲哭一场,情绪大起大落,嫡母房氏已经精神萎靡下来,而太平公主在发泄之后,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他们李家血脉还真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的特质。
或许情感丰富,难免受到寻常哀伤人事的悲情影响,但却并不过多的沉湎此中,能够很快的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这在寻常人看来,应该是有些凉薄,但其实也是一种务实。过去了的人事无论再怎么沉湎得难以自拔,终究已经难追,生人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活好当下。
于是一众人又闹哄哄的转去了河东王邸,再演舞乐的时候,就远比刚才热闹得多。
特别演到前日集结群智、刚刚扩编完成的《洛阳女儿行》,太平公主更是赞叹不已,更将唐灵舒揽在了身畔,神态更显亲昵:“你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幸运,能得我家逍遥王如此钟爱,神思妙笔,歌言娇态,待到名乐广传,洛阳女儿怕要人人争妒啊!”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唐灵舒又是羞涩并自豪的无以复加,美眸流彩,视线更如生了根一样的落在大王身上挪移不开。
太平公主更将李潼唤到席侧,将这小娘子推在他的身边,口中啧啧:“人间美景,哪个不爱!情结并美的一对璧人,哪怕只为了多看两眼,往后我也要常来家中叨扰三郎。”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姑母是家门亲长,宗枝华实,每日在堂礼问起居,都恐不能尽意。寻常的往来,只是让我门堂更生光彩,哪里是叨扰。”
“有三郎此言,我就放心了。转日让人送些起居帷幄,那就长居在此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太平公主却又自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姑母是识趣人。新人门阁自作欢愉,弹指顷刻都贵比千金,哪容得下旁人耳目来打扰干涉。”
讲到这里,她脸色稍稍转为正式起来,并望着李潼不乏认真的说道:“但有一事,我想请三郎帮我。”
李潼眼见太平公主神态如此,心里虽然泛着嘀咕,但话说太满,也不好直接出尔反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但有薄力为用,姑母只管教训。娘娘前言仍绕耳际,宝雨敢有不从。”
“宝雨、宝雨,这个新名、实在是好啊!”
听到李潼自称,太平公主口中喃喃,片刻后才又展颜一笑:“故事不再多说,你那姑婿遗下长息,虽然垂髫幼少,但也已经到了渐通人事的年纪。你姑母或有几分懒散度日的趣致,但却实在有欠教诲儿郎的德才。三郎你是我家难得俊才,初见已经觉得不凡,如今浅露阅世的才器,更是堪称惊艳!”
“所以,我想请三郎你代我管教那个小儿。即便不敢怀那小儿与你同是失怙的身世,也可怜你姑姑孤母操持的辛苦。由小观大,他是没有三郎你这种不经修剪、也能卓然玉成的材质,我也不盼他能长成三郎你这样让人称羡的绝才,但能安然成长,端庄自立,姑母余生都不忘三郎你的恩惠!”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还未消红肿的眼眶又是泪水盈盈,只抓着李潼的手,一脸真切的望着他。
李潼听到这个要求,心里也是颇为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从心里感激姑母的赏识看重,也未尝没有敬受重托的胆气。但我自己尚是摸索前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辜负了世道错给的嘉许期望。表弟名门贵种,或罹短厄,但也毕竟父族深茂,无患乏援,我贸然受此,若将自己的浅薄递人……”
“什么名门?不过是一群专恃祖荫的短视庸徒罢了!他们自谋尚且艰难,又有什么良善可以授人!”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神态之间已经颇有忿色,她长叹一声后又说道:“家仇隐情,本不该宣扬在外,但三郎你自是我门庭子弟,更无不可言。薛氏诸众若是值得托付,我又何必劳烦三郎你……”
大概是心中积郁良久,太平公主这一张口便滔滔不绝,讲了许多与薛氏族人们之间的龃龉纠纷。
李潼认真倾听这番吐槽,心里则默默将这些事迹进行分类。
太平公主与河东薛氏的矛盾,大体可以分作三类。
一类便是家长里短的摩擦,她是帝宗公主,身份尊贵,下嫁薛氏后虽然与丈夫感情很好,但也绝对做不到寻常人家新妇那么温和顺从。薛氏又是河东大族,族人众多,彼此之间难免就颇积摩擦,感情实在算不上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薛绍这一支虽然卷入宗王谋乱而几乎被杀个干净,但其他薛氏族众们仍有留存。这些人并不亲近太平公主,按照公主自己说法,他们大概更乐见自家乏于支撑,落魄潦倒。
第二类则就是政治立场的冲突了,薛氏族众当中,也不乏人对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不满。特别武则天让薛怀义冒籍于薛氏,更被许多人视为家门大辱。李潼甚至怀疑,薛绍兄弟所以涉入越王等人谋乱,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第三类、也是李潼听来感觉最重要的一类,那就是经济纠纷。河东薛氏虽然族支众多,但相对而言时下最显贵的还是驸马薛绍这一支,因有一层皇亲的关系,所以薛绍兄弟们也掌握着众多薛氏产业。
可是当薛绍兄弟们卷入谋乱之后,这些产业多数都被抄没,之后其中大部分则又被武则天转手赏赐给了太平公主。
抛开别的大是大非,衣食住行乃是生人必须。薛家痛失这样一笔庞大产业,那真是有切肤之痛。即便这些产业不属他们名下,但早前掌握在自家族众们手中,多多少少总能分惠一些。可是现在却被太平公主领掌,他们再想分润那就难了。
因为这几点缘故,在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与薛氏族人们关系变得很是恶劣,几近不相往来。到如今,神都几县包括薛氏河东乡土的蒲州州廨,甚至还积压多宗薛氏状告太平公主侵产的讼案。
听完这些后,李潼也是多有感慨,更感受到太平公主目下这种孤立无援且又不知所措的窘迫现状。
太平公主多受其母武则天宠爱是一方面,但这宠爱说实话也不怎么靠谱:你说你爱我,结果抬手就弄死了我丈夫,你有脸说,我也得有胆量信。
而且,君王的宠爱是一方面,能否将这圣眷转化为自己可控的力量而加以运用又是另一方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哪怕宠爱再多,也只是虚妄,祸福荣辱只在人一念之间。
就拿李潼来举例子吧,他这段时间确实颇得他奶奶的喜爱,可是之后呢?如果他不能长期巩固自己的价值,不能掌握足够应变的力量,也仅仅只是他奶奶手心里一枚棋子。
李潼能够在麟台立笔,让人不敢小觑,又能在府中广集时流,妙作频出。如果没有这些表现,他又哪有什么资格逼得宰相都对他稍作让步?
眼下的太平公主,很明显是还没有找到套路。而在真实的历史上,的确太平公主在武周的中前期都乏甚存在感,只是活在大背景下的一个无聊贵妇而已。
一直等到武则天确定李武合流这一政治思路,她才以李家女儿、武家媳妇这一特殊身份正式的踏上政治舞台,并在武周后期和中宗一朝快速成长为一方大佬。
李潼本就有要与这位姑姑达成一些政治默契的想法,此前还在迟疑,没想到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的找上门来。
第0194章 报还颜色,李氏有人
看到少王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倾听自己的讲述,太平公主心中对这个侄子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凡事都是耳闻不如亲见,她在今天登门之前,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对这个侄子进行了多方面的打听,特别是其人近日作为种种。了解越多,心中便越觉得惊叹,但心中也总还有些保留。
倒不是怀疑那些讯息的真实性,只是觉得这个年纪正是自视甚高、自我感受强烈的时候,加之又身处在承恩骤显的得意时刻,担心少王会因此自满忘形,一旦失了谨慎自谦,眼前的富贵未必能够守于长久。
现在看来,她这一层考量倒是有些多余了,少王看来甚至较之她还要冷静许多,沉静稳重,让人放心。
但随之而来,太平公主心中又生出几分羞恼,眼前少王既然全无骄性,为何在她主动示好并约见的时候还迟迟不去见她?这是觉得即便求见,眼下的自己也不能给对方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
“你姑母虽然多受人情时势的刁难,也没有长于应对的事才,但张目观世,也知炎凉。三郎但能代我管教你那表弟,咱们两家在这神都城里,也都不会欠缺了亲情的帮扶。”
话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心里也觉有几分悲凉。如今的她,是真有几分茫然无措,只觉得人事繁芜,无从入手,竟不如比她年幼得多的侄子过得有声有色。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也不好再沉默不作表态,他翻身侧跪在席并沉声道:“姑母何出此言?宝雨所虑只恐浅薄、未敢称长,但既然姑母信得过我,唯尽心勉力,与表弟并行互补,不让亲长失望落憾。”
李潼当然不排斥与这个姑姑关系更加亲密,无论太平公主眼下找不找得到自己在时局中的位置,其人所拥有的优势都是羡煞旁人的。
无论李潼再怎么靠近他奶奶,彼此之间的身份与地位便决定一定会有隔阂,而这一份隔阂也是李潼刻意保持的,不愿完全沦为他奶奶手底下的傀儡。
但他姑姑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她与母亲之间的交流还是要比旁人有效率得多,这一点就连作为帷内人的薛怀义都比不上。单此一点,如果能够让这个姑姑在立场上向他稍作倾斜,李潼能够获得的帮助也必然不会少。
此前他所以迟疑,是因为担心太平公主性格强势,难保之后合作中会不会喧宾夺主。要知道就连薛怀义在配合进献《万象》大曲的时候,都要给自己加戏搞个莲生献经的戏码,到如今似乎也因为李潼争献经的缘故而略存怨念。
太平公主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什么人的傀儡,不会甘心为人摆布。而李潼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坚持,这种合作关系尽管还没开始,李潼就笃定未来一定会发生摩擦与碰撞,除非其中一方愿意主动迁就。
但既然现在太平公主已经主动登门,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此前所以沉默,是在思索与考量太平公主眼下的政治潜力,以及自己眼下能否控制得住合作的主动权。
凡政治生物,一旦达成怎样的默契,一定会有着相应的政治诉求。李潼是担心太平公主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从而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政治妄想,如跟她关系匪浅的河东薛氏。
那样的大家族人丁兴旺,牵连众多,一旦有了什么意图筹谋,绝不是眼下的李潼能够陪着折腾的,而且他也不看好那些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