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3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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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请上来。”
李潼放下手中的籍卷,开口说道,并抬眼望向堂外,想要看看力断突厥国运的张仁愿风采如何。
不多久,堂外身影闪过,一身绯红官袍的张仁愿便出现在门前。殿中侍御史为宪台七品,本来是不够资格服绯,只能一身蛤蟆皮,但张仁愿又在外监军,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借服彰威,不算逾越。
“卑职殿中侍御史、安西都护府监察军机张仁愿,拜见雍王殿下。”
登堂之后,张仁愿便俯身作拜,执礼端正,并不像李潼所想的有些恃才傲物的习性。
李潼认真打量着张仁愿,算是有些了解这家伙为啥见自己之前还要洗个澡。
眼前的张仁愿,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颌下蓄须,面相端正儒雅,两眼湛湛有神。尽管俯身作拜,但两肩仍水平不斜,背挺如松。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个人仪表气度的老帅哥。话说回来,吏部那些选美官员们还是挺尽责的,李潼官场所见这些官员,别管才能、名声如何,个顶个的有官样。
这么一想,武氏诸王遭人厌不是没道理的,特别是武懿宗那个五短身材。我们大家都是帅的跟帅的一块玩,你这混进来个什么鬼东西?
张仁愿仪态如此,李潼也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抬手正色肃声道:“张副端不必多礼,且入席言事。”
张仁愿闻言后便起身并顺势上望,当视线落在堂上端坐的雍王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连忙收回视线并垂首道:“唐将军旧有传书,言殿下龙凤之种,尊容贵态、无可挑剔,此日幸见,所述诚是不虚,唯书不及实,使人望而惊异。”
第0618章 兴亡继绝,不足成事
被人背地里品头论足,又当面讲出来,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但考虑到这评价也算中肯,不算中伤,算了,还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谁人背后没有三分是非之言,或是说人,或被人说。
接着,张仁愿便奉上随身携带的安西众将官的书信。李潼垂眼一看,当先就是他神交已久的唐休璟的信,足足一大卷那么多。
于是他便也先拿起唐休璟的信件细阅起来,信里内容很丰富,且并非严肃的公事口吻,倒像是闲话家常。前半部分主要讲了一下家事相关,特别感谢雍王殿下在神都城对其家人关照有加。
李潼跟唐休璟这戍边老将产生交集很早,自然是因他娘子唐灵舒的缘故,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彼此之间书信往来也有过几次。
此前几次,唐休璟书信措辞还有一些保守,但这一次就温和得多。讲过家事之后,后边又加了许多他在边疆任事的人事经历,倒像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仁厚老者将自己的经验智慧递授后进。
信的最后一部分,才讲到安西目下的形势。如今安西局面,较之陇右还要更加紧张,已经在积极联络西域一些番邦胡部,准备反攻四镇。可以确定,在陇右和西域这两个战略选择上,吐蕃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域。
唐休璟这一封信,李潼看了足足大半刻钟,主要还是感受这位老将对他的态度变化。
这种转变倒也谈不上势力,他与唐家虽然早结姻亲,但在此前,与唐休璟的交集毕竟不算太大,特别公事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
况且,边将与宗王之间总要避嫌,毕竟武周一朝政局上的水实在太深了。神都政变成功之后,李潼翻看政事堂一些随事记载的卷宗,甚至都看到武三思提议把唐休璟动一动,是要对李潼的势力严防死守、全面打击。
如今情况又有不同,首先唐家与雍王联系更紧密了,唐休璟之子唐先择等甚至直接参与李潼所策划的政变。笼罩在雍王身上的政治阴影消散大半,也就没有了再作避讳的必要。
而且现在李潼分陕而治于关西,陇右也在其控制中,虽然还没有获得对安西都护府的管制权,但安西后路都在长安幕府掌控中,彼此之间的交流互动自然也就有了加深的必要。
就算眼下李潼还管不到安西四镇,但唐休璟就是他插在安西的一杆旗,直不楞登的引人注意。
唐休璟之下,便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的信件了。
打开信纸,粗黑直挺的笔画便直戳眼球,这个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将书法真是有点辣眼睛。李潼看到王孝杰的笔迹,不免想起来早年西镇刚刚收复、王孝杰因功拜相,宪台就有毒舌杠精戏言:“孝杰竟可为相,则来日鹰坊狗舍之声,朝议俱可采听。”
这话说的实在是刻薄,不过因为王孝杰被拜相之事,当时朝廷中非议声还是不少,很多人都觉得王孝杰能力不堪拜相。但其人收复四镇又是无可争议的大功,纵有一些非议,也没有动摇王孝杰的时位。
王孝杰的信并不长,统共只有千余字,前半部分都是在称赞雍王匡正之功,表示如果自己当时在神都,也一定会跟着雍王披甲杀敌,早就瞧武家那几个货有点不爽了。尤其大大赞扬了雍王谋事止于武氏,而无害圣皇。
信的后半部分,则就是让雍王安心留守长安,西境有他,万事无忧,绝不会让蕃胡闹乱、波及到国中形势。
看完了王孝杰的信,李潼不免体会到刚才所看唐休璟信中对其评价“孝杰品性真纯,忠直无二,可付项背”。
虽然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颇为正面,但只凭王孝杰这片纸数言,李潼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王孝杰的确不同于他在神都打惯交道、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捂得发烫才肯说出口的老阴货们,这家伙啥都敢说。
抛开信中字面上意思,俨然就是一个老大哥拍着小兄弟表示很欣赏、我罩着你的语气。把唐休璟的评价略作省减,那就是王孝杰真二。
李潼微笑着放下王孝杰的信件,然后又把其余安西诸将并一些番邦君长的信件翻看了一遍。基本也都没啥营养,无非恭喜雍王得授方面,壮力巡边。
毕竟眼下安西都护府还不在长安幕府的管辖之中,所以除了这些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就没有太多干货了。甚至除了唐休璟的信件之外,其余诸人信件中都没有言及安西四镇眼下的具体形势。
看完这些信件后,李潼又抬眼望向下方的张仁愿,察觉到张仁愿眉头微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但也没有在意,而是发问道:“吐蕃即用重兵于安西,安西方面有几分力拒把握?”
张仁愿坐姿又变得板正挺直,正色道:“卑职离镇时,吐蕃前锋游弈已经扰及于阗,探其军号,钦陵之弟勃论赞刃督军五万为其本部,另有处月等邦部为其前导。西突厥阿史那俀子亦随其部,欲以复国感召西突厥诸部助战其军……”
李潼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他这里还打算用吐谷浑王族来搞混青海局势,没想到吐蕃倒是先一步用上了。
突厥久为漠北霸主,前隋开皇年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自不必多说,颉利可汗不作就不会死,兵临渭水抖了一把威风然后愉快的入朝蹈舞献礼,如今则有骨笃禄兄弟死灰复燃,闹乱于大漠南北。
至于西突厥,则就延续了突厥内讧分裂的传统,贞观年间再次分裂为左右两厢。左厢五咄陆部位于东方,更靠近大唐,右厢五弩失毕部位于西方,更靠近西域。
高宗显庆年间,苏定方攻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献俘昭陵,西突厥正式灭亡。
之后大唐于五咄陆部设立昆陵都护府,以西突厥王族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五弩失毕部设立濛池都护府,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以此维持对西突厥十部的羁縻统治。
这两个可汗封号也真是恶趣满满,攻灭了人家的国家,再设立伪政权还起名为兴亡继绝,这脑洞也是绝了。
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余,但阿史那家内讧的优良传统却没有丢失。不久之后,阿史那步真想要独掌十部,便污蔑阿史那弥射造反,借大唐之手干掉了这个堂弟。
但大唐对阿史那家的糟心事也兴趣不大,而且当时高宗皇帝一门心思的要攻灭高句丽。等到阿史那步真死后,索性直接废了两个可汗号,以安西都护府节制西突厥故地。
如此一直到了垂拱年间,随着吐蕃投入西域的力量越来越大,武则天才有想起来留在神都城里的阿史那家几个小宝贝,再次恢复了兴亡继绝两个可汗封号,将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分别排回十部故地,统率西突厥遗民以对抗吐蕃在西域的攻掠。
但这两个家伙,从小就生活在大唐境内,乍一返回故乡,人事俱非,实在水土不服。
其中阿史那元庆不久之后就被突骑施为首的五咄陆部驱逐,而阿史那斛瑟罗也在韦待价西征兵败后不久,受不了部下的闹腾和吐蕃的威逼,拍拍屁股返回了洛阳。
至此,武则天希望重建西突厥羁縻秩序来在西域对抗吐蕃的盘算彻底破产了,对这两个没啥用的小宝贝也不再上心。一直到了长寿年间,王孝杰亲自出兵西进,才算正式收回四镇。
武则天虽然不再关注这对兴亡继绝可汗,但有人惦记他们,那就是春风得意的来俊臣、不对,现在已经改名叫徐俊臣了。
兴亡继绝可汗虽然正事上不顶大用,但却继承了西突厥的丰厚遗产,本身又寄居神都,有财无势,在徐俊臣眼中自然就是大肥羊。
所以一年多前,徐俊臣便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罗织构陷,直接给搞死了。李潼回到神都后占了徐俊臣在道德坊的大宅子,据说还是这一次办案的收获之一,算起来,李潼也算是吃了一口西突厥的人血馒头。
话说回来,徐俊臣这家伙也他娘的是个人才,陷害大唐官僚很来劲,搞起那些胡酋来同样不手软,如泉献诚、阿史那元庆等,死在其手上大大小小的胡酋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生在开天年间,可能哪一次就把还未壮大的安禄山给直接搞死了。
阿史那元庆死后,其子阿史那俀子便逃往吐蕃。
吐蕃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刚刚走下高原都没有几年,虽然几次攻占安西四镇,但在西域的影响力却远远比不上大唐。
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阿史那王族直系到了他们手里,当然是高兴的鼻涕泡都冒出来,所以这一次出兵,便打着为西突厥复国的旗号,将阿史那俀子立为十姓可汗。
西突厥这一通乱谱,李潼也是在入陇前后才进行过细致了解,否则单单这些阿史那XX就搞得他头疼,完全不知道说的是啥。
不过听到吐蕃此次打算为西突厥复国这么热心,李潼也是一乐,小弟弟还是太年轻,西突厥现在也只剩下“亡绝”,至于“兴继”,那真是提都不要提。
如果吐蕃这一次只是本国军力前往,西域此战或还胜负未定,现在带上阿史那俀子这个倒霉蛋,那是逼着十姓突厥跟丫死磕啊!
第0619章 跳荡之才,不堪任大
“安西地远,无论我大唐还是吐蕃,俱需借用其域邦国之势才可成局定势。西域诸邦诸部,其利或未足可称,但其人心向背,同样有左右局势之功。”
张仁愿久在安西,对于西域局面自然有很深的感触。西域诸国跟大唐如此庞大体量相比,不过蕞尔小邦,不成对手。
但战争从来也不只是军力的对抗,能不能够获得战场之外的助力,比如情报、给养的获取,以及各种役力的配合,同样能够影响到战争的胜负。
张仁愿讲到这里,视线一转,似乎在整理思路,但突然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快速收回,垂眼望着自己面前的书案,干咳一声后才又继续说道:“如今西突厥十姓中,突骑施已是独大。
此前联合诸部驱逐兴昔亡可汗,已恶我国。所以收复安西一役,勤于助军,半是赎罪,半是请好,希望安西都护府能助其统合五咄陆部。”
“兴昔亡可汗亡于神都,其子出走蕃国,此所谓我弃贼用。但兴昔亡可汗久不在部,其势已衰,如今更领吐蕃之卒回掠故境,十姓部落必人人自警。诸如突骑施之类,若不奋起拒战,一旦俀子得立彼境,不但要担心追究旧罪,更恐为我大唐所弃。”
张仁愿讲到这里,一直肃然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蕃国此次伪立俀子,妄图收并十姓之众,但此举却令十姓更生抗拒之心。四镇所驻,本有三万精军,此前代所未有之壮师,更收十姓徒卒助战,此次吐蕃入寇四镇,诚是昏计。若如此王孝杰还不能全守四镇,才器猥下,杀之不惜!”
听到张仁愿对西域战局的分析,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吐蕃这个世界警察当的还是有点手生,也不仔细想想,如果阿史那家兴亡继绝可靠的话,大唐又何必在安西四镇投入庞大的驻守那么多军队?吐蕃此前又怎么能几次出入安西?
虽然说战场上变数诸多,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些大势上的决定因素,还是很难战术上的机变更改的。
像是早年间的大唐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却饮恨于青海大非川。
虽然在战术上的确是有副将郭待封的过错,但吐蕃多年以来消化吐谷浑,论钦陵能够在吐谷浑境中征发四十万大军投入作战,即便是郭待封当时能与薛仁贵成功会师于乌海,孤军深入、想要扭转战局,也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吐蕃在西域,同样是客军作战,同样不能有效的获取到当地土著胡部的支持,而且没有了高原地形的优势,的确称不上是大的祸患。
同时,吐蕃这一次打出阿史那俀子这张牌反而弄巧成拙,也让李潼稍得警醒。接下来他用吐谷浑王族搅乱青海局势的时候,还是要对吐谷浑境内诸部的情况略作摸查,不要想当然的犯了跟吐蕃一样的错误。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李潼又意识到张仁愿在言及王孝杰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仅仅只是分析战略形势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王尚书克复四镇,扬我国威于西域,张副端等名臣参赞助成,我对你等安西功士也是长有渴见,今日堂中对坐,使我客席生辉。”
张仁愿听到这话,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变化明显,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是凝声道:“能于西边称功称威者,李卫公、苏邢公为壮,余者俱草草之流,实在不当殿下如此谬赞。”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隐隐有些猜测,那么现在听到张仁愿这一回答,李潼算是基本确定张仁愿跟王孝杰有些不对付了,哪怕是一点虚名都不愿王孝杰享有。
不过想到彼此之间的身份,王孝杰为安西大都护、统兵大将,张仁愿则是朝廷御史、随营监军,彼此之间职权就有一些对立的意思。而且从王孝杰书信中,李潼也了解到其人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自然处理不好与监军的关系,彼此有些积怨,倒也并不奇怪。
但两人都是名传后世的初唐名臣,对于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李潼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好奇,毕竟八卦之心,人皆难免。
而且等到陇右方面局势初定之后,他肯定是要继续向安西方面经营,所以也想听听张仁愿这个安西监军对王孝杰评价如何。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发问,张仁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讲了起来:“王孝杰气度浅显,喜怒动形,量狭性躁,不能容谏……”
李潼一脸认真的听着,最开始,张仁愿所说王孝杰的黑料还在尺度之内,比如说王孝杰在军中常私聚甲仗、游猎无度,有的时候军伍奏事都不知主将何在。又比如张仁愿提出几次建议,都被王孝杰所否决,只道监军旁观军容即可,勿问营伍行止。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