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4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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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3章 胡酋不恭,恃宠而骄
蕃国公主如此举动,倒让李潼忍不住愣了一愣。
番邦君主、豪酋向大唐进献版籍以表示臣服效忠,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大唐也不会真的接受他们的版图与籍口,无非优加抚慰、赏赐奉命,以维持一个羁縻秩序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那也是直接需要与大唐朝廷进行对话,更或者向大行台递书也可。但也绝对不存在于这样的私下场合里,单独向某一人献表效忠。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蕃国公主两手奉于眼前的版籍,而是摆手笑语道:“今日等邸,只为告贺公主乔迁之喜。余者公事,来日自有行台官吏与公主进行接洽。”
他以为这蕃国公主并不清楚相关的礼规问题,所以才做出这样稍显冒失的举动,因此便稍加点拨。
叶阿黎眉眼未施黛青,仍是稍显张扬的细眉,深跪席前,扬起一张明艳娇美而又不失英气的俏脸,这画面落在何人眼中,都不免让人怦然心动,自豪之余更不免急欲将之悉心呵护。
“叶黎虽入国短时,但大唐礼令也略有所知,情知此请不合规制。但今日所献,也并非邀求名位,只是深感殿下恩恤厚重,苦困无有报答。蕃女身有,无可称珍,唯此一桩、可堪表献。”
叶阿黎又顿首凝声道:“大唐虽天中雄国,威加诸夷。但蕃女久居蛮土,于国朝恩威无感。今所以奋身入唐,全因殿下恩威招抚,此情郭参军亦可为证。
大唐虽雄壮,但蕃女能感恩威者,殿下一人而已,更不知朝廷人物气象如何。临此陌生人间,求欢于新,不如托命于旧。今日席中作此表献,自此之后,凡殿下王命所指,俱叶黎此身并领邑部曲性命所用!”
蕃国公主如此一通表态,自令满堂群众惊讶,至于其言辞提及的郭元振,本是身形魁梧,但此时坐在席中,大半身躯没于案下,以至于肩与案齐。
至于与雍王并席落座的两位孺人,唐灵舒暗里戳了戳杨丽腰肢,转头对她无声作言道:“奇货可居……”
杨丽则眨眨眼,抬手握了握唐灵舒袖里的犀角小刀,视线又扫了一眼深跪殿下席前的蕃国公主,同样低声耳语道:“恐是我见犹怜……”
且不说这两人耳语以及在场旁人感想如何,武攸宜瞪大眼专注的打量一下雍王殿下神情,见殿下眉头微蹙、一脸沉吟的表情,便当先起身、入前拜道:“殿下宗家名器,恩威隆于此世,唐祚存续已仰殿下先功,如今更播威蕃远,使诸夷感义来投,此诚宇内众望所归。名王大器,何不可容!”
武攸宜语调稍显夸张,但也让堂内众人各自醒觉,纷纷开口附和。
李潼这会儿之所以沉默,心中所想还不是要不要接受蕃国公主投献的问题,而是由此联想到未来的行台在处理番邦问题上,究竟该采用怎样的态度。
陕西道大行台所辖境域,所覆及的蕃胡领域着实不少。无论陇右、河朔还是西域,都存在着大量的胡虏部落与邦国。
这其中,一些羁縻州府还倒好办,大行台本就有统管他们的权力,而且在态度和手段上较之朝廷还要更加强硬与细致。
但是除了这些羁縻州府,还有一些邦国,本身仍然具有不弱的独立性,其国君仍受大唐朝廷的册授以领掌其民。这一类的邦国君主,大行台对之管束力就要小得多。
毕竟他们各自王爵是直接受朝廷所册封,大行台并没有权力予以调整或者直接废除,甚至就连对他们各自人身、财产进行惩戒都不乏顾虑,需要上表朝廷。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番邦君主的有恃无恐,对大行台政令不够顺服,或是阳奉阴违,乃至于公然抵触。毕竟大行台本身没有权利管辖他们,他们听不听从大行台的号令,就凭他们各自是否自觉,能不能够正视雍王恩威。
像是此前不久,李潼着令寄居灵州的吐谷浑遗民准备回迁青海,配合陇右唐军为继续收复青海的军事行动。这其中的重点自然就是吐谷浑王氏,这一代的青海王慕容忠。
但就在河朔总管契苾明将这一指令传达给对方的时候,青海王慕容忠非但不遵命令,反而直接从其所部安乐州逃走,绕道河东去往神都,据说还在朝堂上对雍王跋扈一通控诉。
且不说收不收拾慕容忠的问题,单单这件事情发生,就让行台在河朔方面搞得有些灰头土脸。其中一些胡部酋首也以慕容忠为榜样,对于行台过于强硬、侵害到他们各自利益的指令配合度都不高。
面对这一情况,契苾明也不敢一味的强硬逼迫。虽然此前突厥可汗默啜大败之后遁回漠南,据说已经再次返回了南牙黑沙城,短期内对河曲不成威胁。
但河曲之间胡情复杂,在行台眼下并无充足兵力备战的情况,还是不宜贸然做什么强硬指令,所以原本一些已经有所计划的调整,也不得不暂停实施。
因为青海王慕容忠一人的抗命出逃,使得行台在河曲方面略显被动。尽管李潼心里也因此恼怒不已,就当慕容忠这人已经死了,哪怕还活着,只要再敢进入行台控制区域,也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
可问题是慕容忠没有死,而且还在神都活得很滋润,虽然行台措辞严厉的上书朝廷要严惩慕容忠,但朝廷对此还未有正式回应,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回应。
没有了慕容忠这个吐谷浑王作为配合,行台眼下能调用的唯陇右诸州所分散的吐谷浑遗民,而且由于没有青海王这个正式的王命配合,也让许多计划都存波折。
除了内逃的慕容忠之外,在别的方面朝廷也略存针对的意思。比如说在去年神都政变当中,配合李潼夺取北门的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此前病重不治而死。
麹崇裕是高昌国王裔,入唐后袭领交河郡王爵,其人既死,按理来说应该是由其嗣子袭爵。但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朝廷对此仍然没有给予正式的封授。
当然也不好就此就判断是因为麹崇裕与雍王亲厚的关系,朝廷便刻意为难,毕竟麹崇裕本身在武周代唐的过程中所充当的角色就不甚光彩,对李唐宗室友好度不高。如今唐业再兴,难免是要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问题。
但李潼所不忿还在于,当他自陇右返回,麹崇裕妻儿登门哭诉时、他也上表朝廷就此发声,但朝廷对他的表奏同样不甚看重,只回复朝廷处事自有章程原则,雍王专事行台事宜就好,直接就暗指他多管闲事。
朝廷在这方面非但不予配合,反而还隐有针锋相对的味道,给李潼造成的困扰还是不小的。像他的老朋友高句丽遗民们,对此就忧虑不已,以泉男产为首的高句丽贵族们就几次表示,希望他们能够转赴长安,直接进入行台任事。
李潼对此还没有回复,因为考虑到几年后东北或许多事,特别契丹人反叛的问题,还是需要用到这些高句丽遗民力量的。他跟朝廷不对付是一方面,但也不能真的釜底抽薪,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任由契丹人祸乱整个河北。
这些困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行台不具备大义,在一些番情处理方面,既不能尽付武力,本身所具有的限制又颇多,一些问题的处理上难免就顾此失彼。
眼前这蕃国公主叶黎直接表态要将封领献给雍王而非朝廷,若排除其人受蕃国权贵指使、以此挑拨自己与朝廷斗法这一可能,对李潼而言倒是一个颇为难得的声援。
李潼也明白,如果他眼下接受了这蕃国公主的投献,那么接下来就不是他要向朝廷耍穷横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要直接找他的麻烦,这位蕃国公主虽然身份有点水,但毕竟也是蕃国王命承认的公主。
如果李潼迈过朝廷,私自接受其人投献,那可是要比娶了这位公主还要恶性的事件。
行台与朝廷不睦是不假,可等闲时节,李潼还是不想因番邦外力去直接挑衅朝廷权威,他甚至颇为反感大唐体制之外的力量干涉他与朝廷的纠纷。
但也不得不说,这蕃女选择的时机很巧妙,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让朝廷感受一下他在番邦群体中的恩威之著。
慕容忠眼里没有行台,所以受到你们的包庇。现在老子就要直接收留一个目无朝廷,眼里只有雍王的蕃国公主。若朝廷还要对慕容忠继续包庇,那也就不要怪我让西面朝贡绝迹,统统都做我的家奴!
“公主盛情相许,我若拘礼不允,反伤此番远奔来投的情义。封邑公主自领,但蕃国东域祸福安危,则我与公主共担。彼乡人众,无需彷徨前程生机,行台施政治民,自是无分内外彼此。”
一念及此,李潼抬手接过蕃国公主两手奉上的版籍,并对之后如何兼并与经营这一份领地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这蕃国公主新入长安,未必能对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纠纷深入了解,但此番投效的举动,也确显示出其人拥有颇为敏锐的直觉。这更让李潼坚定了要将其人久系国中的打算,他自不会一番辛苦劳计,只为他人作嫁衣。
第0674章 唐王博大,予我从容
叶阿黎这一番投献的举动,让接下来宴会的氛围变得欢快中又透出一些古怪。
欢快主要是武攸宜在那里积极的暖场,只要有雍王在场,他便没有什么矜持和架子可言,甚至主动入场与众伶人们唱跳起了一些雍王旧作。
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放下了架子,李潼甚至都操弄几种乐器,领衔众人演奏了几曲,也算是繁忙的公务之余一点难得的恣意消遣。
至于古怪,那就深刻得多了。在场宾客,男女俱有,各自身份格局不同,也都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当中各生感悟。
行台的官佐们通过雍王接受蕃国公主投献一事,意识到雍王殿下在处理番邦蛮夷的问题上,迫切需要更大的自主权,以至于都不再怎么关注朝廷的看法。
可以想见,未来的大行台在这方面的政令措施必然会更加的强硬有力。抛开诸边蛮夷对此是何态度,大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也必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深刻。
对于这一点,几名行台官佐们心中既不乏忧虑,同样也有着隐隐的期待。朝廷虽然格外开恩、特加殊荣,让雍王正式的分陕而治,但对大行台的态度却远谈不上友好。
此前大行台初创,人事繁芜、没有头绪。面对朝廷在方方面面的掣肘与压制,都没有足够的精力与势力去应对。
可现在,行台政务局面已经基本理顺,内外军事结构也已成雏形,雍王终究没有让追随他的人失望,即刻便通过这样一件事向世道人众表示,他仍然是斗志昂扬。
男人们考虑的是朝情大势的影响,在场一些命妇们感想则就更加的细腻复杂。
虽然那蕃国公主口口声声无涉私情,但雍王权势、风采如此,凭心而论,如此人物当于面前,世间有什么样的年轻女子不会动心?
雍王回镇长安后,随着青海大胜,关内情势越发稳定,下半年以来,迁居于长安的官宦人家陡增。
抛开男人们对大行台统治的信心与热切,妇人们则敏锐感觉到长安城中年轻女子越来越多,以至于两市脂粉价格都逐日上涨,雍王坊居外的长街上,常有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意图如何,不言自喻。
其实对一些恪守礼法的大户命妇来说,她们对雍王的择偶标准真是不怎么感冒。
仍然留守神都、出身中原名门的王妃郑氏且不说,如今追随在长安王邸的两位女眷,唐孺人只是关中小户出身,杨孺人则更加寒酸,竟然是蜀中商户的出身。
尽管两位孺人各有姿容动人之处,但这出身明显是不能让人敬重起来。这也显示出雍王门风微堕,不够严谨,是一个贪恋表象的好色之徒。
如果说两位孺人出身不高,但起码还是真真正正的唐人。但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出身蛮夷之地的蕃女都对雍王炽念流露,这就让诸命妇们有些接受不了。
雍王虽然小节不持,但如此名望、势力与风采,那也是瑕不遮瑜,引人倾慕。即便内庭虚席待充,自有唐家女子殷切盼望,岂容番邦外者妄作贪求!
所以接下来的宴会氛围虽然欢快热烈,但此间的主人、番邦公主叶阿黎却倍遭冷遇。男人们关注点在雍王,同样也不便与这位公主热络攀谈。
至于妇人们,则就是明显的排斥与孤立了,全都聚在两位孺人席侧,谈论着各种两京风尚与权门轶事,对那蕃国公主全不理会。
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蕃国公主孤身在京,家无男丁主持招待,也不好竟夜叨扰。随着雍王起身表态归邸,宴会便也进了尾声。
临走前,李潼又问了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并安排一名西大内内常侍暂领公主家相。
当然不是杨绪,这老小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心思咋多、失于尺度,真要让他留在这里,凭这蕃国公主的心机手段,转天可能会连西大内宫苑格局路径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同时,李潼也示意蕃国公主择日前往行台,正式讨论一下其封邑处置措施问题。他虽然私人接受了这位公主的投献,但也并不能真的以家臣视之,一些后计问题,仍然需要行台跟进处理。
不过李潼针对蕃国东域的设想,是有着很浓厚的个人风格,行台官佐们未必能够完全领会认可,所以真正实施起来,仍然需要这位蕃国公主大力配合。
送走了雍王殿下并一众宾客后,叶阿黎返回了邸中,人散席空,华贵的厅堂中不免寂寥。她在厅堂门口站了片刻,见到仆役们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席,便也不再入内,径往居室而去。
整座府邸,风格以奢华为主,居室也同样如此。只是相对于中堂的贵气逼人,居室的陈设要更加内敛,器物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但无论材质还是工艺也都是珍惜异常、匠心满满。
没有了外人在场,居室中唯几员叶阿黎从蕃国携来的心腹随员,叶阿黎也终于完全放开了心防,纵身扑卧于香榻软衾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才用蕃语感叹道:“今日经历诸多,才明白大论钦陵为什么对唐国生涯念念不忘。这样的起居,这样的享用,才是世间贵人真正的处境啊!”
站立榻前的女将军也忍不住感慨道:“唐国的这些贵人们,也不必操心牧庄里牛羊膘肥毛短,无事之际怕是整天都在思索该要怎么巧用人间物料。”
叶阿黎闻言后哈哈一笑,并点头道:“这话说的不差,一路途行所言,唐国境中沃土绵延,生民乡邑聚居,更有长安这种聚户十万余的雄大都邑,只要掌权治世者不是昏聩蠢人,田亩恒有所出,劳力恒有所用,又能有什么生机困难?
更不要说中国土地所传不只唐国一代,王朝或有兴衰,但礼仪法规却能长久传承下来,又怎么是我国乍兴能比拟上的?悉多野家领国短年,已经不能遏止国中的各种纷争,若是往年还可以托幸于荫蔽,小心求活。但如今四边都知我国秉性凶悍,一旦唐国掌权是雄才之主,便不会再容忍我国优居高原之上。”
“主上对唐国似乎也高看了一些,其国富足不假,但我国发迹于艰难,人力凶悍能用。只凭大论钦陵一人,便几败唐国。大论青海战败,只是因为国中分兵不援,否则胜负还是难测。”
女将军对本国还是颇有认同感,听到主人盛赞唐国,却将本国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叶阿黎闻言后又是一笑,叹息道:“桑姆你只道大论势弱而败,难道唐国不是如此?他国中权位更迭,这位雍王殿下所领的也仅仅只是帝国一隅罢了。唐国还有更加广阔的河北、中原、江南与岭南,这些方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