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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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他是通情达理的,既然自己人,那就不好下黑手,还是以后抄宋之问的,反正这两人作品本就风格相近,日常混淆。
有了沈佺期的加入,曲簿事务大可托付,李潼可以转而专心其他。
也不是说没有沈佺期,这部大曲便笃定不能成,毕竟太乐丞白芬那也是家学渊源,部头康多宝等技艺不凡。但是讲到对武则天审美意趣的了解,无疑沈佺期这个近侍词臣更有把握。
沈佺期自陈事外之人也真不是谦虚,他虽然有诸多官职在身,但也多是清贵,本职工作仍是供乐献词。当他加入进来之后,大曲散序部分的编制效率便提升数倍。毕竟肚子里是有真料,一如李潼曲辞编写的效率。
阔制新曲有一个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撷采遗音。许多古曲旧调传承至今,只剩下一些残调片段,但也不失精华,将其采入曲内重新编制,使其焕发新的生命,这也是太常乐官日常工作之一。
沈佺期久事乐府,其曲律储备远非永安王这个半吊子货可比,遗音精华采取编用,自然进度暴增。这方式说起来倒跟李潼的文抄有些类似,但李潼那是突破时空局限,沈佺期则只能采用前声,还是不同。
当然,沈佺期的采曲还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从这一点来说,李潼也真不好腆着脸去同类视之。
曲辞都已经有了着落,李潼大可以专心编舞排歌。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某日沈佺期突然没有来内教坊,只是派人传信说要参加洛典,需要缺席几日。
若还是此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李潼少不了要盼望洛水暴涨、淹死一群耍猴戏的。
不过现在也只是稍作感慨逝者如斯夫、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离他们大唐亡国又近了几天,转又投入到歌舞编排中,甚至没精力去想象一下这典礼盛况如何。
洛典之后两三日,沈佺期便又回到了内教坊继续编曲,现在曲簿进行已经到了破的阶段,收尾不远。其实乐工们协律也已经完成,只是李潼还有些不自信,希望沈佺期能够稍作把关。
本身已经投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对于这一要求,沈佺期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洛典是在腊月八日,到了十五日这一天,久不露面的薛怀义再次来到了内教坊。李潼出迎,一搭眼便发现薛怀义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心弦悄然绷紧。
第0074章 《万象》美哉
月前被李潼言语撩动,决定领衔大曲新编,薛怀义倒是兴致勃勃。
不过他这段时间忙碌也是真的,别的不说,单单明堂最后这一点收尾工作,不管出了怎样的小纰漏而贻误神皇大礼,那是新编多少曲目都弥补不了的。
所以在那日确定此事,离开内教坊后,薛怀义便鲜有露面,偶尔使人来询问一下编曲进度算是表示自己的关心,一直到今天才重回内教坊。
“虽知薛师要务繁忙,但久不相见,求教无门,实在让守义多感彷徨,恐负相约。”
李潼阔步迎上,脸上摆出一副重逢的喜悦,心中却在思忖。
前世虽然为了讨生活也不乏场面应付,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虚与委蛇成了保命之计,他这神情、思路脱节,彼此不相干扰的本领真是突飞猛进。
一张假笑的脸庞,蠢蠢欲动的心脏,虚伪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难以自视。
“王之才趣可观,我是知道的。才器之内的事务托付给你,又有什么不放心。”
薛怀义哈哈一笑,除了那日常光鲜的僧衣之外,头上还扣了一顶花色野马皮的毡帽,看去有些不伦不类。
笑声最能流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李潼就很少张口大笑,无非淡淡一笑又或喜色隐露,不是爱此逼格,只是根本没有充沛的情感去支持笑声。
薛怀义的大笑声在李潼听来就是干瘪枯燥,全无浑厚饱满。
不是他斤斤计较,要求人对他表里如一,而是眼前这一大摊子事务全都建立在薛怀义这张虎皮上,其人真实心态如何直接影响到事情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虽然察觉到薛怀义情绪的变化,李潼还是不动声色,只认真向他交代大曲编制的进程,并顺便将闻讯赶来的沈佺期向薛怀义介绍,言中很是夸赞了一番沈佺期在其中所做出的贡献。
听到大曲编制已经收尾,薛怀义神态明显好看了许多,笑声都变得更加中气十足,特别在看到沈佺期居然也加入其中,脸上笑容更胜:“沈学士居然也为大王延揽,这部新曲还有不夸美惊艳的道理?”
沈佺期久为侍臣,薛怀义自然是认识他的,但也止于认识。
武周一朝,面首这个行业里其实前后还是有很大不同。薛怀义得宠最早,他对武则天的意义也更大,除了伴侣之外,还是政治上一个得力助手,在武周革命过程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很多都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太医沈南璆,则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榻私玩物,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更后期的张氏兄弟,与其说是男宠,不如说是人到老迈、追忆韶年的小玩具,顺便挑拨局势的小工具。
这当中,薛怀义的影响是最大的,但就是出身坊野,太过卑贱,即便再怎么受宠,不会获得士流接纳依附。与张氏兄弟对比最明显,张氏把持控鹤监,招揽大量文人士流,编撰《三教珠英》之类经典。而薛怀义则白马寺主,豢养无赖,与士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李潼着重渲染了一下沈佺期在大曲编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也是想加强这件事、包括自己在薛怀义心中的比重,他可以充当薛怀义与士人群体之间的桥梁。
至不济,混成一个点头之交,这些人也能少谤议他几句。薛怀义有没有明确的政治抱负不重要,他既然身在此中且发挥其作用,这套逻辑就会在他身上产生效果。
对于薛怀义的夸赞,沈佺期还是比较受用的,但姿态也没有表现的多热切,见礼之后便表示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能留下来久陪。
“同往,同往!立事以来,我也无暇来望,也是好奇王等所制乐章究竟如何华美。”
说话间,薛怀义也大步前行,并对李潼目露嘉许:“沈学士文艺不凡,神皇陛下常作美夸,大王能引学士共事,实在让人大有期待啊!”
李潼闻言只是一笑,爱美恶丑、人之本性,美好的操守总是让人高看一眼,冷眼蔑之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心知做不到。比如他自己原本心境也是中正平和,但此前明知危机临近却只能无所事事于禁中,那种心境的崩坏实在难于形容。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内教坊的排演场地,一座四四方方的阁堂。这样的场所不太适合搞什么文艺汇演,古人的声学知识是足够,大抵还是内教坊不值得去郑重经营,所以一切从于简陋。
薛怀义到来之前,坊中就在进行排演,此际也无须重新布置。随着乐官一声吩咐,诸舞乐伶人们便开始正式的演奏。
薛怀义还未辨曲调,在看到多达七八十人的器乐团队,特别其中还有十多个脑壳光溜溜的胡僧,大概是倍感亲切,眉眼大亮,赞不绝口:“王是真有趣才本领,能驾驭这么多声器之用,世道几人能及。”
“还是沈学士趣艺惊人,守义不敢夸功。”
李潼又抬了沈佺期一句,他也是共事之后才了解,沈佺期除此前自陈官衔之外,另有一个六品直学士的兼职。
身兼多职在唐代也是常态,沈佺期所领数职都是清贵,可见其文艺之能也是深受武则天的欣赏。这一部《万象》大曲能够引到沈佺期加入,于李潼而言真的是幸运。
这大概也暗含一个低谷反弹的意思,倒霉太久了,总算有了些微波澜起色。
乐声响起,在场观者俱都闭口不言。看到嗣雍王李守礼居然也端坐于琵琶部,薛怀义先是微微错愕,然后又对李潼点点头,大概是夸奖他们兄弟多才多艺。
《万象》曲簿,主要还是由沈佺期并太乐署乐官们编制而成,这一点李潼也实在不敢居功。
整部大曲,前奏的散序部分便有十二遍之多,李潼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过于冗长以至于氛围烘托不出,但沈佺期又解释这散序十二遍还要供上官挑选,真正演奏的时候又要视场合与效果而作筛取,准备十二遍并不多。
如果不是时间太赶,按照整部大曲的框架模式,二十遍才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篇幅。
随着四声急促嘹亮的啸声,乐章逐渐铺陈开来。别的不说,单单这先声夺人的开场方式,就让薛怀义精神为之一振,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绵密的乐曲随之而来,瞬间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闭上嘴认真倾听。
散序十二遍,即便每一遍只有三五分钟,通篇演奏下来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这一次排演只演奏了其中精华几个片段。
随着乐声稍稍一顿,薛怀义脱下了头顶的毡帽,光亮的头皮都隐现潮红,拍着臀下绳床大声道:“乐府这群闲客,真该鞭打惩戒,若能早制如此华章,何必旧调久奏!”
只听散序,他对这部大曲已经满意至极,由之衍生出对乐府官员们更大的不满。
早前不觉得如何,经永安王提醒后才知《圣寿乐》渊源,此前几日硬着头皮参加洛典,随着那礼乐响起,更觉周遭恶意满满,勉强坚持下来,衣袍内里都一片冷汗。若早早便能礼乐新定,他何至于受此煎熬!
此言一出,坐在另一侧的沈佺期脸色已是一变,他历事乐府多年,薛怀义不正是说的他?
“歌至!”
李潼抬手一指台上,将众人注意力稍作导引,并对沈佺期小作歉然。
大曲歌部,一般以节奏舒缓为主,分为多个片段进行,也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主题。《万象》大曲主题是什么,自不必多言,歌太平、颂圣主,四平八稳,华辞迭兴。
随着歌起,沈佺期眉眼隐有舒展,思绪复又转回眼前的表演。饶是在编曲过程中已经听过许多遍,但此际歌声响起,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曲辞文对工整、格式庄重,闭上眼细品其辞,龙纹凤章纷至沓来,繁华壮美,令人心醉。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坐在中间的薛怀义不断拍掌喝彩,实在大大扰人兴致。
薛怀义自然难品章辞之妙,但台上数部音声歌者,多重叠唱、此起彼伏,那种宏大端庄的氛围,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尤其心理因素的缘故,更觉这部大曲实在胜出《圣寿乐》旧章良多。
《万象》歌头是七言组诗一首,其后歌遍五七搭配,歌有六遍,最后则以四言歌行收尾。
“美啊!”
沈佺期这里还在闭目赏辞,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突兀呼声,吓得身躯都震了一震,睁眼便见薛怀义已经兴奋的脸色潮红,两眼更是死死盯住台上。
此时大曲已经入破,沈佺期也忙不迭将视线投往台上,便见四名彩衣舞者已是展臂舞袖,凌空而起,直汇台中,大有凌波飞天姿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画面,但此刻再见,沈佺期也是忍不住拍手:“美哉!”
第0075章 将军跋扈
听到席中两人喝彩声,李潼心情也是大好。他所作这飞天入破,台上虽只短短几息的呈现,但在台下却困扰了他十多天之久。
寻橦结合绳舞,这思路很简单,但想要达成还是有一些技术上的小困难。诸如橦杆呆板不合移动,简单的垂挂拖曳根本就全无美感。要做到灵动入破,惊艳一瞬,比较困难。
最终还是初中的物理机械知识帮了忙,以滑轮、杠杆组合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些杠杆被扎成彩树立在台间,绳索则以水袖缠绕掩盖,当然现在排演还只是原色呈现,但效果已经非常可观。
飞天舞姬汇合于台中,之后台间便有烟雾升腾而起,顿时将整个舞台渲染的仙境一般。这可不是什么干冰的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烟雾,别处弄火收集松烟,皮囊蓄满以风箱送出。
考虑到舞者的感受,正式演出的时候,蓄烟是要用到香料。但现在台上那飘飘似仙的画面,还真就是烟火气十足。考虑到烟雾对各种道具的熏染,李潼甚至没有安排使用白色的丝缎,只是色彩丰富鲜明。
这也是因为阔景中没有光影的搭配,白色实在不好营造出分明的层次感。李潼也不敢采用什么光影配合,这么短时间里能够想到、做到的,只有明火,可是台上那么多丝罗绸缎,稍有不慎,舞乐飞天分分钟就会变成火鸡乱窜。
薛怀义观舞观得如痴如醉,李潼却突然抬手叫停表演,转向薛怀义正色问道:“未及探问,薛师撰经可成?”
他问的自然就是那部《大云经义疏》,这一部经书成书于明年也就是载初元年,但内容也不是什么秘密。
薛怀义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并尴尬:“近来诸事繁忙,还真无暇去问。王问这些……”
“成或不成,取此意蕴。不知薛师有无兴趣登台一展玉树身姿?”
李潼又问道。
“我?我也要飞天?”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兴奋,很是有些跃跃欲试。他观那舞姬翩然飞起,已觉惊艳至极,本身又是爱玩闹、喜风头,听永安王这么一说,便有些心痒难耐。
“戏弄之舞,虽奇却险。请问薛师,另有敬用。”
李潼随口否定,已经有些习惯这和尚的心里没数,你飞起来好看?
当然真要说到险,其实也没有,舞姬们看似凌空危高,但腰际、身后那拉索是十分的坚韧。李潼既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些舞姬们负责,表演一场歌舞而已,犯不上冒什么生命危险。
所以在选材的时候,他也是费尽思量,那些轻薄丝缕虽然美观,但却并不合用。直至托了沈佺期的人脉关系,才从同司礼寺下属的鼓吹署中搞来一些足够坚韧的材料。鼓吹署掌管卤簿军乐,他们的器物又远比太乐署丰富得多。
他见薛怀义满脸的蠢蠢欲动,便拉着薛怀义走到台上,台中并立诸舞姬分开后,薛怀义才发现这舞台中央还有丈余见方的一处空洞,活动的木板此时正被力役托起,当中摆放着一座彩帛剪扎的硕大莲花花苞。
“请薛师到这里来,稳坐花中,诸伎飞舞两遍之后,莲花自将现世登台,届时薛师蕊中分花,捧经而出,由此台上,步步生莲,入呈陛前。对此安排,薛师是否……”
李潼还在抬手解释,薛怀义却已经挥舞起手臂来,跺脚大笑:“妙,妙!实在是大妙!如此趣致,非大王如此俊才,谁能想到!我要坐在当中?我要分花献经!哈哈,实在大妙!”
看到薛怀义大乐失态,李潼心内多少酸楚。
《大云经》就是武则天为其履极代唐所作的舆论铺垫,他一个李唐宗王,变着花样的搞这种献经把戏,也实在是有些情何以堪。
但是没办法,为小命计。大不了以后这个献经改成归玺,给他叔叔、或者给他自己来用,一出一入,也算是家门之内打个小转。
其实这最后一场戏,李潼本来还有另一个思路,那就是让他二兄李守礼端坐莲花中,花开人出,琵琶献唱,好好在他们奶奶面前刷刷存在感。这种风头不怕出,一个酒色之徒的孙子,不值得武则天警惕待之。
李潼倒是对他自己颜值有信心,也是觉得自己上肯定有更惊艳效果。但他也明白,自己这种小人长戚戚的心境,真跟武则天混熟了常来常往,每天窥度心意就能累死他。
李守礼大大咧咧,全无心机,或许反而能更得他奶奶喜爱。毕竟套路上来说,霸道总裁总是偏爱傻妞。如韦团儿那种类型,只要不主动作大死,都能在武则天羽翼下混得挺滋润。
武周局势波诡云谲,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