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4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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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受刑者谁?又犯了什么罪?”
刑场外,民众们围聚一团,望着那些蓬头垢面、已经被架上刑架的囚犯们,一些后来者便忍不住好奇发问。
刑场入口处自有榜文张贴,细列了受刑者身份、官爵以及所犯何事,绝大多数坊民或不识字,但也自有好事者站在榜文下高声朗读:“今日受刑乃郕国公姜家,宰相姜晞并家门丁口一十三户,女眷、幼弱俱没官为奴……”
听到受刑者身份,周遭看客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竟连宰相也犯杀刑?还是一户国爵家……究竟什么样的大罪?”
“我来瞧一瞧……呵,这姜晞死得着实不冤枉,身为宰相,又官居殿中奉御之职,竟然龟缩家门内,任由乱军劫走相王……相王便是早前的圣人。这狗贼位高权重,遇难唯知自守,全然无顾君父,满门老小倒是保得周全,上负君王、下负黎民,这样恶贼不死,人间还有公道?”
读榜者义愤填膺,周遭看客们见状后也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看客们或不抱怨自身卑微,但一个朴素的道理就是享恩越大、自然也就责任越大,危难来临前这些高官显贵们一个个吃穿享用不尽、威不可当,不能将家国社稷治理更好、以至于神都城中祸乱横生,的确是昏庸该死!
在周遭百姓们一片叫骂声中,刑场上刀光闪烁,顷刻间十几人身首异处。那血淋淋的场面看得人惊心动魄,但又倍感刺激,自有好事者拍掌称快。
受刑者尸首们被官府草草收拣,同时那些幸免一死的家眷们也被司农司当场收押。刑场上那洒落一地的血水还没有被草木灰覆盖,便又有一户人家被押上了刑场,这一户受刑者家世同样不俗,乃是光禄卿宗楚客一家。
从日中到傍晚,整个南市刑场便少有空闲的时候,上至失职获罪的宰相高官,下到杀掠坊民的游侠凶徒,以至于傍晚时分,处斩死囚所喷洒的血水都在刑场洼处汇集成血潭,十几车灰烬覆盖下去都压不下浓烈的血腥气息。
街鼓声响起后,民众们陆续出市归坊,监斩行刑的官员们在将刑场稍作清理、尸首勾计完毕后,也都归廨回禀,热闹的市集很快变得冷清下来。
皇城中已是华灯初上,虽然夜色逐渐变得浓厚,但诸司官廨之间仍然广有行人往来其间。往常半天坐堂直事、半天摸鱼娱戏的悠闲光景一去不复,诸司官员们除了努力恢复原本的职责秩序之外,每天还要处理大量的新增事务,可谓辛苦有加。
但这样的忙碌,也少有官员抱怨。元嗣监国之后,大规模的清洗朝士是一方面,但与此同时,也伴随着频繁的超格拔授。毕竟刑人于市、与众弃之这句话前边还有一句,那就是爵人于朝、与众共之。
大量时位的空缺,便意味着众多机遇的涌现。特别新任吏部尚书的宰相姚璹入朝之后,监国元嗣便即刻授意姚璹拟定《靖国格式》以作为定乱时期的用事规则与酬功标准。
这新颁的格式简明扼要,虽然内容不多,但却深切时弊,特别是在朝臣功劳给授方面,拟定了一个靖国考课的标准,官员在司一旬一考,一月吏部计考小铨,一季则朝议廷推。三考中上,即授靖国功臣,五十岁以前一选听集。
当这靖国考课的标准公布出来之后,满朝臣员无不激动有加。因为这样的规定,等于是将官员需要三五年才能完成的任官过程浓缩到了三个月中。大唐官员考课,一年小考一次,三到五年大考一次,任职期四年结束之后,计量四考,散官才会有一次提升或降低,而且接下来便又要进入到漫长的守选期。
可是在靖国考的标准下,官员们一季便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年阶提升,而且一旦获赠功臣,只需守选一年便能继续参加铨选,五十岁之前可谓都是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在这样的激励标准之下,哪怕没有什么奇功幸进,只要任官过程中不出大错,熬到五十岁递进五品的几率可谓大增。
虽然在太皇太后当国时期,也常有奇功幸进的例子,但这毕竟是偶然,而且这样的升迁也让正道人士所不齿。然而现在,只要勤恳用功,人人都能获得宦途显达的机会,而且还没有考虑定乱过程中随缺拔授的因素,对朝臣士气的确是一大鼓舞。
长达数年的考课循环被浓缩到短短几个月之中,虽然给官员们以极大鼓舞,但同样也让任事节奏陡增数倍。朝廷可谓是充分发挥了只要人不死、就往死里用的精神,而官员们大凡有心有力者,也都不辞辛苦,都希望能通过几个月的突击奋斗、以达成过往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间才能做到的提升。
所以如今的皇城中,凡有职事在身的官员们也全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心职事之外的事情,焚膏继晷只是基本操作,使得原本已经完全停摆的诸司事务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重新回到了正轨上。
当然,官员们如此勤奋也带来了一个恶果,那就是监国元嗣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诸司事务再怎么繁忙,起码还有群众分劳,可是各种事务越向上传递,参与决策的人便越少。
皇城政事堂里,诸案案左皆高堆文牍,几乎将书案后的人都给淹没,而诸司文书仍在成箱的拖运进来,这样的画面几乎让人感到绝望。
突然,堂上正案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侍者循声望去,只见案旁摞起来的箱笼已经倾倒,里面的文牍洒落一地,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正手忙脚乱的从成堆文牍中往外爬,慌忙趋行上前,将洒落在监国元嗣身上的文书收拣起来。
“不要搞乱了顺序,免得再劳员整理。”
李潼揉着撞在案角上隐隐作痛的额头,长身而起伸了一个懒腰,还不忘吩咐道。
这时候,正在一侧绳床斜卧假寐的姚璹也闻声惊起,见状后连忙起身上前说道:“殿下先短歇片刻,余事由臣批阅。”
李潼看了一眼姚璹满眼的血丝,忍不住叹息道:“简员事繁,相公也是辛苦。位当宰执,未尊先浊啊!”
姚璹闻言后还未及答话,门外又搬来满满一箱的文书,嘴角稍作抽搐,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客气话,扶着老腰便就案入座。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宰相累得狗一样,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正常情况下,到了政事堂这一级别,当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哪怕是乱后新定。
政事堂之所以如此繁忙,还在于李潼一个创举,那就是朝廷中的供奉官几乎尽数弃用。这些供奉官们可不仅仅只是陪领导聊天,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备问咨询,李潼这么做等于是将秘书们全都罢免了,只凭政事堂几员去硬干朝廷百司那些如狼似虎的政事官,能清闲得了才见鬼了。
而且眼下的政事堂里,就算加上他这个监国,有决策权的统共四人而已,其他几个宰相要么外任,要么还在路上。为了照顾欧阳通这个老先生,他又专使欧阳通筹备十月的登基与归祀大典事宜,不需留堂。
所以眼下的政事堂里,也只有他跟姚璹和李思训三人,李思训连直数日,今天午后才被抬走,而姚璹也是从昨日便当直至今。姚璹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如果不是早年上山下乡的搜罗祥瑞把身体锻炼的棒棒的,只怕也早撑不住了。
趁着吏员们收拾整理书案文牍,李潼在堂中稍作踱步、活动一下久坐麻痹的两腿,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两员力士将一人抬入进来,那人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正是张说。
见到张说模样如此凄惨,李潼不免有些担心,连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这人真要没救了,赶紧抬回家去,抬到政事堂这多晦气。
听到问话声,张说眼皮微微张开,勉强站立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瞥见政事堂一侧朱漆屏风,连忙抬手捂住嘴巴向堂外疾奔而去,并连作干呕。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有些不解,这画面怎么有点像害喜,忍不住便问道:“谁干的?”
话音刚落,廊左便闪出徐俊臣一张谄笑的脸并抱拳作惶然状:“臣实非有意,实在不知张卿如此不能禁事……”
第0779章 靖国格式,宫门立馆
张说当然不可能害喜,而且就算是,也绝无可能跟徐俊臣有关系,两人出身、秉性种种俱差距悬殊,根本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
至于张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幅凄惨模样,那完全是被吓的。李潼尚未监国之前,给了张说一个辨察使职,随着入朝执掌军国大权,相应的使职自然裁撤,职事归于百司,张说又被任命为事权类似的大理正。
大理正为大理寺通判官,审覆量刑并掌监决,过往这段时间里,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南市刑场,睁眼闭眼都是血肉横飞的场面,本身就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苦不堪言,偏偏还被徐俊臣这家伙给盯上了。
徐俊臣搞张说的法子也很简单,在将都畿诸寺观查抄一通后,这家伙归朝担任光禄丞,主要负责诸司官员工作餐的准备与分发。于是张说每天在刑场看厌了血肉模糊后,归廨堂食所见又是挂着血丝、半生不熟的牛羊肉,他又不是心理变态,能有胃口才怪。
这种小事也不值得向上打小报告,而且靖国时期皇城诸司人员激增,凡所在职俱需优给堂食,几千人食料供给难免会有忙中出错,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张说这里吃不下,其余衙司官员们对徐俊臣的办事能力反而风评颇佳。
所以哪怕吐得肝肠寸断,甚至被力役抬到政事堂奏事,张说也没提及此节。
倒是心怀不轨的徐俊臣屁颠屁颠跟上来,详细奏报失职,主动向监国请罪,之后便一脸热切的等待监国处理。那点小心思也很清楚,就是张说个瓜娃子不行,还是我徐某人杀人如麻、面不改色,不想再当食堂大总管,想要调回原职。
对于徐俊臣的这一点小心思,李潼的回复也很简单,就是让他滚。徐俊臣的确是一把好刀,但眼下还不是出鞘的时候。
现在朝廷虽然量刑残酷,但凡所大辟之刑俱罪证确凿,三审五覆即成铁案,根本就用不着再去罗织罪名。所以李潼选择的司刑官员也都是朝野公认的正直之士,诸如刑部侍郎杜景俭、大理少卿李日知等,这些人哪怕在酷吏横行的武周时期,也都是司法界中的正义榜样。
这当中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那就是听讼惟明、持法惟平的徐有功。李潼并不是因为徐有功早年曾营救他四叔丈人窦孝谌一家而弃用其人,而是徐有功在过去的动乱中不幸遇害。
原因说起来很可笑,徐有功去年曾经短暂拜相,虽然很快就被罢免,但作为宰相荣耀标志的沙堤也从天街上铺到了坊邸家门前。门前列戟,沙堤出行,便是朝廷重臣的标配,所以在动乱伊始、南衙祸乱全城的时候,徐有功一家便被盯上了。
别的大臣要么族人众多、要么广蓄门仆,即便有乱卒登门滋扰,不失自保之力。可徐有功却真没有,既非大族出身,久掌刑司也是得罪人的差事,拜相不足一月被免,除了一条沙堤亡命路、什么也没留下,于是便成了神都动乱的牺牲品。
总之眼下虽然用刑苛猛,但俱非乱命,把徐俊臣发用有司,反而会因其酷吏名头搞的人心惶惶,让人质疑典刑的公正性。
只有当显眼的果实摘干净了,而朝廷仍有深作肃清的需要,李潼才会考虑将徐俊臣重新调回刑司,眼下就老老实实当个食堂大总管,在官员们饮食上积攒一点口碑。等到陈子昂赶到洛阳后,再搞点橘枳之论,搞一下朝廷团队精神方面的建设。
“臣惭愧,懦性深在,不合刑名之威……”
被徐俊臣一番刁状揭短,张说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满是愧色,并不无忐忑的伏地请罪道。
“君子怀仁,所以远庖厨以避杀,不可称懦。此前从权付事,未以辨量为先,道济毋须因此自责。”
看到张说这倒霉样,李潼也有些不忍,稍作安慰一番,然后便接过张说所递上来的今日处决名目,稍作翻看。
当视线落在宗楚客名字上的时候稍作停留,着人将相关卷宗取来又细览一番。宗楚客坐罪通藩谋逆,是韦承庆同党之一,抄没其家时又查发赃钱巨万,且家中广有大内禁器文物。其家居洛南旌善坊,就是为了庐陵王入都后就坊张设仪仗而后夺端门入宫。
但是很可惜,庐陵王过城而不入,身体里血脉天赋被激活,偏偏要走北门,浪死在了北邙山中,宗楚客所作的接应布置自然也就没有排上用场,成了把一家人送上法场的铁证。
李潼单看宗楚客卷宗,跟宗楚客本身也没有多大关系。毕竟后世对宗楚客的认知更多的也不是他中宗一朝权相身份,而是他的孙女婿李白。
李白这家伙,热衷于娶宰相孙女,而不巧的是,其人两个夫人所出生的家族,在洛阳此次动乱清算中都被包了圆。其首任夫人是谯国公许绍的后人,但很不巧许绍的孙子参与了潜迎庐陵王的事情,已经比宗氏早几天上了刑场。
李潼不知道李白这两次婚姻有没有经济方面的刚需考量,如果有的话,那现在看来这位盛唐诗仙似乎有点生机渺茫啊。现在也只能盼诗仙魅力出众,不止能混到两家软饭了。
原本李潼还打算看在诗仙的面子上,给宗氏家眷们稍作优待,但在将卷宗翻看一遍后,又很快打消了这一时的杂念。
最近这段时间里,洛阳城内虽然刑杀不断,但整个清算的工作量完成还不到一半。并不是他生性残忍滥杀,而是这一场祸乱所裹挟的人事实在太多了,单单罪犯谋逆的名单,他手里就掌握着四份之多,分别是裴伷先所献庐陵王谋反、张说所献綦连耀谋反、綦连耀官爵赐给以及北衙哗变等名单。
这几份名单虽然也颇多重合,但所囊括的时流范围无疑是惊人的。而且整场清算,还不仅仅只是一个政治问题,还是一个集军事、经济与民生等等于一身的综合性问题。
如此大规模的清洗,当然不可能乱杀一通,如果没有一个整体的策略与节奏,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群体性的恐慌。
所以除了已经群众俱知的綦连耀伪官与北衙哗变之外,裴伷先与张说所献名单,李潼全都没有给付刑司,刑讯的时候也尽量控制案情的延伸,一旦案情查发足死,即刻斩首。
看起来虽然刑杀频繁,但却避免了株连泛滥,容易让人滋生出侥幸之心。甚至有的案件在审讯过程中有扩大态势都即刻叫停,转以别罪论刑。毕竟该杀谁、不该杀谁,李潼心里门清,但范围与节奏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处决名单批阅之后,便于堂中一式三份传抄出来,一份留堂编入时政而后发付史馆,一份发往门下,一份发往刑部,各自留司。本来御史台也要送去一份的,但台院官员也属于广义上的供奉官,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空衙门。
趁着文吏们传抄文书之际,李潼又望向了张说吩咐道:“张郎文学雄达,错给刑司,确是失人。今朝事愈繁,孤智见短,尤需广择馆学才士以补周全。惟旧馆有犯先人所讳,使我不敢擅借智力。且于东华门另置馆堂,以资询问。张郎即日解职事此,旧府侍员入都之前,一定要扩定馆堂。”
张说本来蔫蔫的没啥精神,听到这话后顿时眼神透光,忙不迭伏地谢恩:“臣多谢殿下恩赏,一定不负所用!”
眼见张说如此反应,李潼也是微笑点头,手书“集英馆”三字,并当堂授给张说集英馆督造使职。而另据一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