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5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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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姚元崇汇报这些倒也不是意在诉苦,毕竟早在商讨计议的时候,类似的情况便早有预见。但是眼见到几年休养积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喷涌散出,心情也着实算不上好。
李潼一边倾听着姚元崇的汇报,一边手捧计簿仔细翻阅,老实说心里也是隐隐作疼。不过数年休养为的就是奋勇一搏,战争打得就是根本国力,各种军事物资若只是一味的囤积,那也只是一堆死物。
“北都军器监还是要加强兴造啊,几年储蓄,所支不过一战。如今朝野奋勇、欲雄宇内,决不可因这样的扰计触伤国情士气!”
基本的钱粮物资方面,情况尚可维持,但是各种军用物资的告急,则就是一个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从行台时期开始,李潼便已经在渭南兴铸甲兵,到了开元年间,这一规模又扩大到河东诸地,但这些年边中也有消耗,再加上他所继承的底子实在太单薄,单单青海此役便几乎掏空了朝廷数年以来的武库储蓄,足见战争对国力的消耗之大。
听到圣人作此叮嘱,姚元崇脸色又是一苦,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潼便又继续说道:“兴复国威,岂是易就。但先君旧臣蓄力数年,邦家便能力克强敌、雄大社稷。今吾辈身当此任,即便不望青出于蓝,亦当力守不辱前辈、免于见笑于后。”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李潼的心里也已经在盘算着接下来这场战事中,除了达成收复青海的战略目标之外,也要尽力确保能有足够的利益回哺。
毕竟他可没有隋炀帝那么牛逼的老子和雄厚的家底,可以不计成本的大计挥霍。这一次朝廷为了西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真是要把吐蕃赞普屎都攥出来肥田种地,才能确保大唐国力良性有序的发展。
在同姚元崇等朝士们简短会面、稍作交代之后,李潼便也没有再返回长安,而是直赴长安城西的西征大营,直接典兵出征。
第0931章 唐家恩义,俱在羁縻
京西大营绵延十几里,营垒毡帐有序铺开,旌旗猎猎,鼓角不绝。
这一座大营里,除了朝廷刚刚选募出的三万靖边健儿之外,还驻扎着众多的胡部仆从军,数量也有将近三万之众。
这些响应朝廷征召而参与助战的胡部人马,虽然也临时驻扎在京西大营,但也并没有与大唐靖边健儿们完全混杂起来,而是隔成小营安置,彼此之间自有一道清晰的界线。
这一道界线,也并非完全都是人为所造成的,还有彼此之间迥然有别的军容气象。
大唐军队的军容自是威武严明,单单出身宗主国的身份便已经让将士们自豪振奋,更不要说这些靖边健儿们本就是京营禁军与民间精选出来的勇猛之士,哪怕不加精械武装,那一份气概也是豪壮至极。加以军令督导约束,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铁血肃杀气象。
反观诸胡军伍,则就逊色得多。由于当下所驻扎的营垒本就是由大唐规划设置,当将士们被约束在营垒中的时候,还算是略有可观,可一旦有什么出入调令,那士伍混乱的画面简直就令人惨不忍睹,与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也并不是贬低诸胡武力,大唐羁縻之下的诸胡势力本就杂多,各自部族情势如何也是差距极大。而且本身并不具备像农耕这样稳定的物资产出,自然也就谈不上拥有什么强大的武力组织。
因为游牧民族久为边患的缘故,许多人下意识都会觉得这些胡人武士们骁勇善战、威武不凡,但事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草原上的这些游牧民族其生活与生产环境本就不如中原皇朝这样优越,微薄的物资产出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发展出强大的武力组织。
之所以每有强胡崛起、屡寇中国,这些胡族在强大之前,首先便经历了争斗、兼并与融合等一系列近乎养蛊一般的惨烈竞争,通过消化周边并存的势力来壮大自身,并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养成了各种作战的技术与经验,从而才具有了继续向外扩张的基础。
在此之前,拥有这种条件的乃是突厥,可是随着突厥覆灭,大唐的羁縻秩序覆及远近,类似能够在军事上对大唐形成威胁与挑战的胡部势力便少之又少了。
包括在东北已经强大许多年的契丹大贺氏部族,尽管在原本的历史上契丹造反给大唐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并遗留下颇深的隐患,可是在当下的这个时空中,朝廷能够通过正常的手段调度定乱,契丹同样不堪一击,尤其是大贺氏更是已经达到了亡族灭种的危险境地。
其实契丹的强大也离不开大唐朝廷的有意扶持,像是太宗、高宗两朝针对高句丽的作战中,契丹人都给大唐军队提供了一定的帮助。接下来无论是平灭靺鞨人的作乱,还是牵制死灰复燃的后突厥,契丹在相当长时间内也都充当了一个合格的打手。
在真正执掌天下之前,李潼对于大唐的羁縻政策曾经是颇有微词的,觉得过于宽厚忍让,明明具有彻底消灭对方的实力和条件,却偏偏留下一些余祸,给这些胡虏继续发展、积蓄实力以反噬大唐的机会。
可是当他在成为大唐皇帝之后,对于这一整套羁縻秩序才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所谓的羁縻并不是姑息养奸的纵容、忍让,而是要尽可能多的统合诸胡势力,从而对他们区域中的资源分配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使得区域中不会出现垄断所有资源的霸主级存在。
大唐的羁縻政策,非但不是恃强凌弱的单方面掠夺与欺压,反而是充满人文情怀的扶助与调和。这一套政策实施的标准,并不是看诸胡势力的强弱对比,而是看这些胡部势力谁能更恭从、谁能更贴合我的价值观。
存在于大唐羁縻秩序下的胡部政权们,弱小的不必战战兢兢的心存朝夕覆亡之忧,强大的也不可恃强凌弱、肆无忌惮的掠夺兼并。无论是强是弱,只要你们肯奉从大唐的道义,都能获得一片繁衍生息的空间。
所以唐太宗才被诸胡酋首们奉为天可汗,不仅仅在于大唐军队东征西讨、无可匹敌,更在于大唐这一份锄强扶弱的情怀。只要肯遵从大唐的指令与秩序,哪怕你只是部众不足百帐、领地不足百里的弱小胡酋,同样也能分得一块牧场生活下去。
如果要再作类比,那么大唐的羁縻秩序倒比较类同于西汉时期所施行的推恩令,只不过将这政令从国内转移到四夷进行实施。倒了一个东突厥,大漠南北却在东突厥的遗骸上发展出了众多的胡部势力。
虽然主观上来说,大唐就是要通过对周边区域的资源掌控分配、来确保周边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政权以挑战大唐的权威,但是在客观上,也的确是保全了众多的凭着本身力量并不足以维持生存的邦部势力。
应该说,大唐的羁縻秩序在当下这个中古时代,的确是最领先时代、也最宽大的统治政策。并不是一味通过野蛮的征服、肉体的消灭来干掉竞争者,而是通过资源的分配、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来,从而压制竞争者的发展空间。
这样的手段,不独在当下,哪怕在生产力已经获得高速发展的后世,也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当然,这一切的政策手段能够维持运作的前提,还是大唐本身便需要拥有强大的实力。
不要说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纠纷,哪怕是寻常百姓之间的矛盾争执,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互殴,一个三寸丁上前非要说句公道话劝和,且不说这话说的公不公道,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是绝对不会公道的。
当圣驾来到京西大营外的时候,营中唐军诸靖边健儿们尚没有接到出营的军令,但诸胡仆从军们却在各自首领的呼喝命令之下纷纷出营,乱糟糟的分布在营外郊野中,面向圣驾旗纛所在的方位便叩拜欢呼起来。
至于那些胡酋们,则就表现的更加兴奋,虽然圣驾左右都有禁卫将士们守卫阻拦、不准他们靠近滋扰,但他们各自也在道路两侧载歌载舞,欢呼连连。虽然说随同出征并不能让他们这样的兴奋,但在圣人面前刷一把存在感却是绝不能落于人后的。
在这一片欢闹的气氛中,李潼所乘坐的大辇缓缓驶入了营地内。将要跟随出征的文武群臣们,也都早已经在辕门内外列队迎接,一路拱从圣驾进入到中军大营中。
这会儿,李潼也已经换下了冠冕礼服,身着一袭轻便的战袍落座帐中,抬手示意行军长史刘幽求入前汇报诸路军伍汇集的情况。
“禀圣人,今三万靖边健儿俱已集整完毕,甲兵汇编六军,各置将主掌旗,左右卫军四营、分掌节钺旗纛……”
伴随着刘幽求的禀奏,各军主将也都纷纷起身拜见圣人、以作受命。这些将领们自以青壮为主,既有杨放、赵长兴等靖国功臣,也有郭达、李阳等心腹,还有黑齿俊等将门后进,以及过往朝廷所挖掘出的王晙等边臣干员。
这一次的西征,也是大唐军方进行更新换代的一个过程。尽管唐休璟、王孝杰等老将们仍然会随军出征,但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率军作战,而是作为参谋备问、以及各自负责一些其他的事务。
老将们的韬略经验自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如今的大唐也已经是新人事、新作风,未来边计军务上想要继续获得长足的发展,自然也需要源源不断的将才涌现。
除了大唐本身的将力人才之外,眼下大帐中也有许多胡酋参议。像是这一次征事名义上的受益者青海国王慕容万,勤于王事的奚酋李大酺等等。
青海国王慕容万率领一万军众参与此次西征,这已经是如今安乐州青海国能够征发出来的所有丁壮力量。为了大唐这一次收复青海的计划,这些吐谷浑遗民们可以说是赌上了所有。
奚酋李大酺虽然表现的非常积极,但却并不是出兵最多的一个胡酋。毕竟奚人领地位于遥远的东北,且本身与青海利害关系并不大,大唐也不可能等着其归部调度人马再行出兵,因此这一次随军出征的只有入京参与宿卫的千余将士。
河曲诸胡也都各有表现,甚至就连去年儿子被杀的回纥首领独解支都派遣千名部众参战。至于朝廷有意扶植的回纥阿跌氏,更由首领阿跌延丰亲率三千甲兵助战。
这些胡部仆从军们,有的已经集结完毕、入驻京西大营,有的则仍在进行征调,像是西域诸胡在接受征令之后便各自归部整军,将会在陇关以西汇同王师一同向青海开拔。
在听取诸方禀奏之后,李潼便开口说道:“征事在即,诸议从简。大军即日西出,功成之后,自有长日聚乐、大作论功!”
当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的向陇右进发的时候,此时的青海方面,气氛也变得微妙且危险,大有一股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第0932章 土浑难王,噶尔请藩
当大唐圣人决定亲自西征的消息传到青海的时候,此方利益相关的诸方自是大受震撼。而这当中,最感震惊的莫过于已经将青海视作唯一能够安身立命所在的噶尔家族。
过去一年,对噶尔家来说可谓是多灾多难、饱受煎熬,甚至一度濒临灭顶之灾。好不容易在大论钦陵的强悍应对下逼退了来势汹汹的赞普,赢得了喘息之机,同时与大唐之间的合作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虽然这合作的过程中,大唐官员们多有骄态凌人的言行,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同大唐的交流过程中,海西的状况的确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特别是有了充足的物资供给后,上到噶尔家的嫡系成员与诸部酋首,下到底层的部落民众,都深刻感受到这种交流所带来的好处。
往年由于各种物资的急缺,每至寒冬对于海西都是一次严酷的考验,大量民众饥寒交迫,倒在了凛冽的寒风之中。可是今年有了物资的补充,虽然仍达不到人人丰衣足食的程度,但死亡人数却骤减下来。
抛开国与国之间的大势纷争,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生存就是最大的愿望。如今生存环境得到了这么大的改善,海西民众们对于噶尔家的拥护热情也是高涨,不再是往年那种乏甚感情的单纯奴役关系。
普通部民们或还不清楚造成这一改变的根本原因,但海西这些上层人物对此则是心知肚明。而促成与大唐合作的赞婆,也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声望,不再像刚刚从长安返回海西时那样受人冷眼讥讽。
正当海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熬过寒冬、来年生活处境会更好的时候,却陡然传来大唐圣人将要亲征青海的消息,自然让海西这些人众们震惊得难以接受。
虽然大唐这一次西征意指吐蕃,但目标却是青海。如今赞普所率王师人马远在西康,一旦大唐军队开赴青海,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噶尔家族。
可眼下噶尔家族与吐蕃国中势力已经近乎完全割裂,反而与大唐的关系日益融洽,并因此而获益颇丰,如今夹在这两大强权的斗争之间,该要作何立场,也实在是让人纠结至极。
且不说外界的各种震惊与猜测,噶尔家族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也如平地惊雷,震荡不已。
一月下旬,当大唐国中大军已经在圣人率领下向陇上开拔的时候,噶尔家的赞婆也在家族卫士们的护送至下秘密抵达了海东。而负责接待他的,便是从鄯州来到海东前线的郭元振。
虽然说青海方面的局势已经是空前的紧张,充满了大战将要来临的凝重。但是对于赞婆的造访,郭元振也安排了颇为隆重的迎接场面。
不过赞婆眼下焦灼的心情显然不能仔细体会这一份热情,只是觉得吵闹,一再表示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与郭元振进行交谈。
见赞婆已经焦虑成了这个样子,郭元振这才摆手屏退那些充场面的人员。一俟闲杂人等退出,赞婆便上前一步,直望郭元振并沉声道:“日前两方约事,海西方面一概执行,绝无悖约。但唐国何以突然违背前约,竟要用大兵于青海?”
面对赞婆的质问,郭元振一副故作不解的神情,皱眉道:“将军何出此言?两方物事交流,此乃朝廷定议,陇边凡所在事之员,无不精诚执行,不敢有所懈怠贻误。将军陡作如此指责,郭某实在不知因由何起!”
赞婆听到郭元振的这一回答,不免又是一脸的气急,直接拍案而起怒声道:“郭府君又何必明知故问?朝中圣人陡作征令,欲攻青海……”
“若将军是以此见责,请恕郭某无从应对。两方虽有前约立定,但本就无涉青海之所归属。国中有此图复之计,也并非郭某能够参议评论。”
见赞婆已经颇为失态,郭元振便也从席中站了起来,迎着赞婆恼怒的眼神继续说道:“将军亦世中智者,自知两事不可混为一谈。蕃国赞普不宣而战、抢夺西康,于吾国吾民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青海本就为我唐家时代所有之藩篱,旧为悍敌恃强所窃,并一再挑衅我国,自当予以痛击回应,打消贼焰!”
“可、可如今的青海……青海如今已是我家所有,并无与大唐为敌互攻……”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赞婆脸上怒容稍敛,转而流露出几分恳求。
郭元振闻听此言却笑了起来,摆手道:“将军何必言此荒诞不经之语,唐家藩属赐命俱有章轨礼法,几时有涉贵宗?今次我国圣人亲征此方,必将痛惩贼恶,羞辱敌国,送还青海故主,再播唐家恩威。除此之外,无作二想。将军若能感怀旧义,侧身事外,彼此可以不伤和气。但若仍以蕃臣自居,视我唐家雄军为仇,唯战而已!”
“这么说,唐家是绝不容我一门再领青海?”
赞婆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