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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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礼并不知李潼心底想法,他挑衅几句见李潼没了反应,只是直勾勾瞪着他,也觉得没了意思,盘膝坐在了地上,靴底烂泥直接抹在了裤腿上也不在乎,看样子大概率是淌着泥汪跑过来的。
“哈哈,阿兄知你大病新愈,不会欺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才来较量!”
李守礼很显然还没进入被幽禁的状态,可见这神经也算粗大,须知他们一家自李贤死后便被押回,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仍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嬉笑着凑上前来,拉着李潼笑道:“刚才我去娘娘舍中寻你却被斥出,娘娘还嘱我不要来寻你打听。阿兄怎样性子,巽奴你又不是不知,不知这内情原委,让我怎么睡得着觉?你放胆讲来,要是惹怒娘娘,阿兄代你受笞!”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猜测这小子日后被揍成人体晴雨表,除了酷吏逼害之外,大概房氏的家法惩戒也占了很大比重。
他还做不到跟这血缘上的兄弟熟不拘礼的程度,但是看到对方将他卧室踩踏的污脏不堪,心里也是按捺不住,张嘴道:“李纪子,你以后再敢冲进我卧室涂污,我是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
李潼小字巽奴,纪子则是李守礼的小名,还有他们的长兄李光顺则小字阿呆。这是李潼在初见家人时想起来的事情,本来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名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在浅睡片刻后思维有所清晰,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小名都跟斗鸡有关!
李光顺小名取义呆若木鸡,而训出这只呆鸡的人叫做纪渻子。至于李潼的小名巽奴,巽羽为鸡。简单而言,在他们老子李贤眼中,他们兄弟三个,两个小鸡仔儿,一个训鸡人。
唐人好胜爱斗,斗鸡是一种上下风靡的娱乐活动。故太子李贤便是一个重度发烧友,爱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因为李贤爱斗鸡,可能间接影响唐诗黄金时代晚开启几十年!
初唐四子中的王勃,就是被李贤这一爱好连累遭贬。王勃少年成名,后被时封沛王的李贤召入府中任事,戏作《檄英王鸡文》,英王就是武则天第三子李显,由此触怒高宗而将之贬黜赶走。王勃的这一檄文,大概可与初唐四子另一人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并称唐代两大流量檄文。
李贤祸害了王勃不止,还将这一份恶趣味延续到了儿辈身上。
已经发生的事情,李潼无从更改,但唯一一点不忿,为什么他跟李光顺都是鸡而李守礼却是训鸡的?
看这小子如此神经大条,让他训练,大概率会把兄弟们都带进沟里去,可见李贤之识人不明。在李潼看来,李光顺的小名阿呆安排给李守礼才算人如其名。
“阿、哈?敢这么跟阿兄说话?你怕是已经忘了我的神拳刚猛!”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又哼哼着跃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作恫吓状。
李潼眼皮一翻,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与娘娘说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前夜我生病离魂,被阿耶招引去,教我良多,阿耶并嘱我纪子痴愚甚重,要我好好管教。阿耶的话,你听是不听?”
“我、我……你是骗人,我才不会信!”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愣了片刻,之后便挥手大喊起来。
李潼闻言倒是略有错愕,他这番话可是唬住不少人,特别嫡母房氏更是信之不疑,没想到李守礼这里却不灵。莫非这小子只是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内里是大智若愚?
“除非你讲出来,阿耶为何唤我纪子!”
李守礼又梗着脖子叫嚷道。
妈的,夸早了!
若是刚才以前,李潼还要想一想,这会儿刚刚想通便随口道出。
李守礼听完后,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兄唤作阿呆,要不是阿耶道你,谁能想到?”
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一抽,除了你谁能想不到?究竟是有多不学无术,才能发出这种灵魂感慨?难怪此前房氏一脸惭愧说对他们兄弟乏于教养,现在看来,这一份惭愧也真的不是谦虚。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毕,李守礼已经悲容大盛,捂脸嚎哭起来:“阿耶、阿耶……为什么你肯见巽奴不愿见我?我只是顽皮了些,不如阿兄恭顺……小时你嘱我要护住娘娘兄弟,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一干嚎,李潼都被吓了一跳,又听到房门处脚步声响起,似乎院舍中忙碌的宫婢也被惊动,连忙上前去捂住李守礼的嘴巴,低斥道:“不要再嚎哭,阿耶嘱我之事,不可诉于外人!禁中广有不善耳目,都要害我家人,你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听我来教,这是阿耶叮嘱!”
“唔唔……我、我听、听你,我听阿耶……”
李守礼支吾挣扎,只是在听到这是阿耶所嘱后,才顺从的点点头,擦擦眼眶下的泪花,又抽噎半晌,两眼盯着李潼,视线中满是追缅与怀念。可见这小子并非没心没肺,对于其父那真切的孺慕之情让人可怜。
不过很快李潼便意识到,任何对于这小子的定论都不可言之过早。抽噎半晌后,李守礼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凑到李潼身畔低声道:“巽奴你既见到阿耶,有没有听阿耶讲起旧事?早前在巴中,阿耶答应送我两具精铠,他有没有讲起收藏在哪里?”
李潼无语的拍拍这大宝贝儿的肩膀,心中感念他那亡父李贤真是有涵养,当时怎么不一巴掌抽死这小子?长了个脑袋显个儿高,难道就不想想他们老子是因为什么栽的吗?咋那么没心没肺,还送你两具精铠?
在充分认识到李守礼的本质后,李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阿耶叮嘱,我不知你能遵从几分,现在就试一试你。从今往后,你我小字更换,你就叫巽奴罢。”
他倒不是觉得纪子这个小名就好听,只是单纯的不想当被李守礼这个货训练的小鸡仔儿。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顿时低头沉吟,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为难道:“这可不行,小字是阿耶拟的,若是更换了,他哪会知道。今次他见了你,难保往后不会寻我,等到他来引魂,嘴里唤着纪子、纪子,你又被唤去……”
啊呸!
童言无忌!
李潼真是服了这小子,摆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我又不是聋子,你说的话,哪能听不到!我、我也不是不听阿耶叮嘱,只是,你换一个吧。你让我来翻舞,我能前翻、后翻,侧翻也行!”
拒绝了这个要求,李守礼一脸羞赧,转又将胸口拍得砰砰作响的保证。
李潼没有什么拿着鸡毛耍猴的兴趣,这会儿也睡意全无:“算了,以后吧。你真翻起来,我这居室还不知被你涂污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他起身往房间外走去,李守礼见状连忙也跟在后边行出,居然还小心踮脚以免再添更多污痕,可见真将此前的保证记在了心里。
庭院里,郑金仍在忙碌的指挥着宫婢们洒扫整理。李潼摆摆手,唤过廊下一名青裙环髻的宫婢,吩咐对方将居室打扫一番。
李守礼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然道:“洒扫得洁净一些,可不要留下污垢扰我三弟心烦!”听那语气,房间中的脏污完全与他无关。
正在这时候,东侧小桥上又行来一人,正是他们的长兄李光顺。看到李潼与李守礼并立廊下,李光顺远远便颔首致意,并加快了脚步行来。
李贤遗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李光顺生于咸亨年间,即就是公元673年左右,李守礼与李潼则同年出生,都是在上元二年。李守礼出生于年初,李守义则出生于将近年中的五月,也正是前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去世那一年,在李守义出生不久,李贤便成为大唐新的太子。
当上太子之后,大概是精力被牵扯太多,一直没有新的添丁。直到被废幽禁之后,才在长安邸中又有了一个小女儿。
算起来,李光顺也只比李潼他们大了不到两岁,但就李潼所见,这个长兄表现出来的沉静知礼要比嗣王李守礼成熟得多。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息,李光顺可以说是李治与武则天的长孙,虽然只是庶出,但何以表现的如此不被重视,非但不能继嗣,甚至之后更被酷吏活活鞭笞至死?
排除早夭的李守义,李光顺可以说是武周革命期间孙辈中唯一被虐杀者。至于李显嫡子李重润之死还在后,而且也算不上虐杀。可李光顺却是史籍确载,被鞭笞至死。
第0015章 仁智院掌直
李潼在一座已经打扫好的亭舍中接待了李光顺,当然还有从刚才便一直跟着他的李守礼。
兄弟三人并席而坐,李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李光顺。老实说,对于和身边这两人就此兄弟相处,李潼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戒备与疏离。
他又不是李守礼那种全无心机、七情上面的性格,面对陌生人,总会多多少少有所保留。这一点,哪怕是他接受了少年李守义的记忆也帮不了他多少,想要熟悉起来,家人一般的相处,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
兄弟三人并坐亭中,李光顺坐席要稍远一些,距离李潼约在几十公分外,不同于紧挨着李潼坐下、脑后甚至还能感受到呼呼湿气的李守礼。这是一个敏感且略有自闭的人,哪怕在与兄弟们日常接触,仍然下意识的拉开一些距离。
对于李光顺这种表现,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这才是李贤的儿子们该有的谨慎,至于李守礼那纯粹是个异数。
李光顺也在打量着这个三弟,虽然在他眼中这幼弟除了略显憔悴瘦弱了一些之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给他的感觉却与此前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具体哪里变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李守礼这会儿还在低头沉思刚才李潼所言,也并没有急于开口,因是亭舍中的气氛一时间略有尴尬。
过门总是客,李潼先抬手召来宫婢吩咐取茶待客,却被告知院舍中尚无茗茶预备。李潼刚刚意识到眼下才是初唐,茶饮真正风靡天下还要到盛唐时期,中间还差着几十年的酝酿传播。
“只是兄弟闲坐,也无需饮品点心。”
李光顺抬手说道,语速略显急促,反倒显出几分谨小慎微。
李潼见状便也不作更多吩咐,摆手屏退宫婢,顺势便与李光顺闲聊起来,话题无非房氏的伤情,还有仁智院这个新的居住环境之类。
李光顺在与李潼闲聊几句后,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一番,颇有诧异道:“三郎言谈,较之往昔真是大不同。”
这话李守礼听到了,一拍凭几便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阿兄也觉出巽奴不同,你可知为什么?我来告……”
话讲到这里,李守礼语调戛然而止,瞥了一眼李潼,转又摆手道:“罢了罢了,当中缘故,娘娘不许我多问,巽奴不准我多说。不能说,不能说,阿兄你也不要再问!”
一边说着,他一手虚掩嘴巴,另一手则作向下抚胸,似乎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李潼将这模样看在眼里,对于其人究竟能否始终保守秘密真是不报什么信心,就怕光咽话就能把这小子撑死。
李光顺本来饶有兴致侧耳听着,听到李守礼这么说,眸光闪过一丝黯淡,便也果真不再追问,只是眉目间的失落就连李潼都能感受到。
“二兄惯作夸言,哪有什么……”
“罢了,既然娘娘叮嘱,我也不再多问。”
李光顺摆摆手,继而便低下头去。这一次就连大大咧咧的李守礼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总之阿兄记住,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巽奴他、他可是……唉,往后我是要听巽奴训令的,阿兄你也要待他、嘿,恭敬一些吧。”
说话间,他又对李潼挑了挑眉梢,颇有几分讨好意味,似乎真的将这少弟当成了亡父的化身。
李光顺垂首不语,又过片刻才做欲言又止状,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们记不记得珠娘?早前咱们各自在监,她也被宫人引走,只是、只是大家都回来了,却不见她,我不知何处去寻……”
李潼闻言后便搜寻少年李守礼的记忆,旁边李守礼已经开口了:“是了,早间入此我还念着要请珠娘蒸糕来食呢,怎么不见她?”
有了李守礼的提醒,李潼才想起来。少年李守义留下的记忆驳杂又混乱,但幸在本身年纪不大,经历又少,能记下的且留给李潼接受的人事也不多,只是乏于整理。
李光顺所言的珠娘乃是他贴身的侍婢,有一手很巧妙的炊食技艺,早前也承担一部分一家人的饮食,这是少年李守义对于其人的印象。
李光顺神色黯淡且忐忑:“此前我寻问几名宫官,都说不知。那娘子只是个寻常杂使罢了,或是被人遗在某处。我、我想请你们同我去见一见娘娘,请娘娘转言直院宫官找一找她。”
李潼见李光顺态度恳切又小心翼翼,但眉目间忧愁却是浓郁得很,很明显这个对他和李守礼而言只是一个妙厨的婢女,对于李光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不过仅仅只是寻找一个走失的婢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以李光顺又请求他们两个一同去向房氏说?
脑海中遗留的记忆没能为李潼解惑,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对于家门内人事纠葛似乎有些迟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娘娘。眼下也是无聊,咱们一同去找宫官问一问吧。”
李潼说着便站起身来,不单只为这一事,他也想去看看安排掌管仁智院事务的女官是什么样的人。
李守礼自无不可,闻言便也站起来。李光顺却不好意思说刚才在掌院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与李守礼简直是两个极端,心思细腻敏感,哪怕在自家两个兄弟面前都放不开言行。
此前听郑金絮叨,李潼对于家门人事已经有所了解。旧年其父李贤居在东宫时,殿下人气也是旺盛,但之后被废位幽禁,侍奉者多裁撤,长安幽禁几年又被发配巴州,落足巴州不久,李贤便被逼令自杀,之后残余家人再被押回洛阳,到如今还存留的东宫老人已经寥寥无几。
房妃身边尚有两名旧年供事东宫的女史,再就是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并李潼的奶妈郑金,李光顺所言珠娘算一个,还有就是那个还未及见面的小妹李幼娘身边侍用两人。除此之外,尚有七个旧年在巴州时地方进献的僚人仆妇并宦者,只作粗劳役使,大概旁处也无从安置,便一直留用下来。
眼下仁智院洒扫忙碌近百宫婢、宦者,都非旧人,而是禁中安排过来。说起来,这些宫人们听从的也不是李潼一家的命令,自有掌院女官负责管理。
皇宫大内同样有官秩构架比拟外廷,皇帝的妃嫔属于内命妇,本也有掌管宫事的职权。不过眼下就连皇帝李旦都只能幽居禁中,他那些妃嫔自然也只是虚设。当下直掌宫事的,主要是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们。
这些女官负责的主要是宫事庶务,与上阳宫一众待诏女官如上官婉儿分属不同的系统。上阳宫女官本非定制,只是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一个班底,类似于皇帝秘书省官员。
仁智院掌直位于院舍的左后方,一间厅室作为直堂,两排廊舍,一边是仓房,一边是居舍。
李潼登堂而入时脸色便微微一沉,因为他发现这间直堂陈设居然比他的厅室还要更考究许多。
两方宽近丈余的大屏风摆设在堂上,彩纱细绫的屏面,精雕的檀香木作为骨架,木架上还错落有致的点缀着一些光芒绚丽的珠玉。两座造型古朴的香炉摆设在堂上不起眼处,香烟蒸腾,满室芬芳。另有一些精巧美观的小摆件,将厅堂点缀得颇有贵气,远不同于自己居室的素淡,甚至就连房氏居舍都远有不及。
当然,对于眼下尚还在努力融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