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如潮-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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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剂很快发生作用。
顾慎如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但内心翻涌的情绪并没有,尤其当她将质问的目光重新逼向陆别尘,而他只是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对她说“对不起”,其他的绝口不提,就像在小鱼护士的故事中,他对每一个曾经向他展露爱慕的陌生女孩说的话一样。
“林小土,林小土!”顾慎如又一次不受控地爆发了。
她抢过他手中的药剂狠狠摔在地上,“既然你所有事都不想让我知道,那为什么还回来找我?”她的声音也冷下来,但哭腔还是浓重,又带着一股任性冲动。“就直接让我忘了你不好吗!还回来刷什么存在感?你别再说什么狗屁巧合!”
到现在她才终于敢说,自从与他重逢,所有的巧合都一定不是巧合。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什么都不肯承认。
她气急了,狠狠推了陆别尘一把。
“林小土,你是特地回来看我的对不对?你以为我猜不到么。”她用力揉眼睛,怎么也揉不清楚,最终她放弃了,两只手把眼睛捂住,感觉烫烫的眼泪在手掌中聚集起来。“林小土,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是不是……”
她或许偶尔有点幼稚,但又不是傻子,也没有那么迟钝。
他出现在她最低谷的时期,在她因为难愈的脚伤频繁比赛失误,在媒体开始放出她或将提前退役的传言,在网上开始有声音把她骂得一文不值的时候。
他出现在她最恐惧的时刻,在她突发急病不知深浅,在她面临前不久那场稍有不慎就会断送一切的手术时。
他出现在她每一个濒临崩溃的脆弱瞬间,在远方好友的死讯令她心碎,在父亲的遗物让她无限追悔的时候。
所有的这些,在他出现后,她都平安度过了。
他把他自己变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织在深渊里,于是她可以永不落深渊;他试图像神明一样庇佑她,希望她能够一路顺遂。
而后待她好起来,网消失,神隐退。
“林小土,可是我真的很讨厌这样,超级、超级讨厌。”顾慎如一边抽泣,一边气得跺脚。
“我不想你只是帮我,我又不是慈善援助对象!在你躲起来的这些年,我也想跟你在一起,还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林小土,你养了我的小耗子,你有那么长一部我的视频剪辑,你还以我的名义资助别人,你买下我家,你去照顾我爸爸,那,那你凭什么就不能要一个活生生的我呢?这不公平,林小土这真的不公平……”
顾慎如不停地碎碎念,没有人打断她。
陆别尘半跪在她身边,用纸巾一寸寸擦拭她已经湿成一片的眼睛。
但是他始终沉默,只有呼吸声能让人听见。
“林小土,你真胆小。”顾慎如把他手里的纸巾抢走扔掉,然后抓着他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抿抿嘴,“林小土,你只有二十多岁,我就不信有什么病好不了。我们就同甘共苦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看不起我?”
陆别尘很轻地捏了捏她已经被眼泪泡软的手,又将她额前乱成一团的潮湿头发一根一根顺到耳后。
“我没有,别傻。”他终于回应她,一开口,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模糊中,顾慎如看见他的眼睛里又浮起熟悉的笑意,还是那么浅淡不能捕捉。她心里那股酸涩感又一次翻滚。
“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她把他的手抓得很紧,语气也很凶,“林小土,你别不说话!”
陆别尘轻轻摇头。“本来打算等你恢复好,参加完比赛……”
“然后怎么样!”顾慎如没耐心,很敏感地打断他,声音紧张发颤,“等到那个时候,你就再消失一次是不是?再跟我说一回‘以后不要见面了’,然后让我找不到你是不是!”
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只要一想到这说不定就是他的计划,说不定在下一个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会继续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关注她,而她又将再一次失去他的所有消息,她就说不出的难受。
凭什么,凭什么。
她不接受。
“林小土,你快告诉我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又要走?”她死死抓住陆别尘的手,盯住他的眼睛,想听他怎么说。
只要一句“不是”,她就立刻原谅他、拥抱他、亲吻他。
第62章
然而; 然而。
在接下来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陆别尘又一次归于沉默。顾慎如看到他眼里那层薄薄的笑意消失了。
“林小土,你真的那么想?”顾慎如刷地的站起来; 狠命甩开他的手。
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上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她再也不等他说什么了。她等不下去。
“要是这样,那不如这一次我来说!”一字一句; 那是她听到过自己最冰冷的声音; 让她自己都害怕; “从现在开始; 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不要我,就别来烦我!”
话音落下时她已经不再看他一眼。金属的拐杖噔、噔地敲着地面; 拖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很慢。
因为还在挣扎; 控制不住地还想再等一次。等他开口; 等他挽留。
他只要说一个字; 她就原谅他。她真的愿意。
但是身后只有雨声传来; 忽近忽远。
于是她狠了心将脚步加快; 拼命忍着不回头看。
雨声不停; 她不自控地哭得胸腔抽搐,又一次感觉喘不过气,直到身后终于传来那个沉哑的声音。
“呗,等等。”
她听见了,仿佛胸腔都被打开; 氧气涌进来将巨浪平息。哭累了的嘴角立刻转变成向上的弧度。
嗯,这还差不多。
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她感觉到一个凉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 低头一看; 是伞柄。
“雨大; 你带把伞。”沙哑的声音就像钝钝的刀切进耳朵里。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深深的目光就在身后,像是最后一次看着她。
顾慎如觉得难以置信,在一瞬间里浑身开始发抖,但又下意识地全力控制着自己,因为她不能回头再看身后的人,一眼都不能。
她把手里的伞狠狠扔出去,用的力气之大以至于伞砸在窗户上发出嘭通一声巨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看,而是撑着她的拐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几乎像逃跑。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
在顾慎如踏出房间的一刻,黑色折叠伞掉落在墙角,伞骨弯折,凌乱松散,看上去像一只破碎的影子,实际上也是一只破碎的影子。
陆别尘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从空洞敞开的房门望出去,看见走廊对面,粉末剥落的墙壁随着顾慎如离开的脚步嗡嗡震颤,显得异常凄凉。
镜片后,他的目光仍旧像深海一样平静。无望而认命的平静。
一直等到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听不见了,他幽黑的眼睛才在顷刻间变成火烧一样的红。
就像火山在海底爆发又在海底熄灭,不留痕迹的地动山摇,不为人知的轰轰烈烈。
那一股盘桓不去的预感在这一刻落到实处——胸腔终于被挖掉一块,留下一个灌满风的洞。
脚步声消失后,陆别尘很快转身来到窗前。在拉开窗帘之前他停滞了几秒,最终只抬手掀起一条窄窄的缝。从这条缝里他可以重新看见顾慎如的身影,看见她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那条长长的路上。
她拄着拐杖,但是走得飞快,脑后半长的马尾在细细的雨里跳跃。
陆别尘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不断地起落、起落。他就透过这层雾看着她,走远、走远。
他安静就得像一尊白玉雕塑,但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的身体正同他疯狂争抢主导权,试图替他做出反应——
胸口的洞不断收缩将血泵入,像要淹没理智,手已爬满青筋,像下一秒就要破开面前的窗,起伏的喉咙收得很紧,时刻准备喊出一个名字,腿和脚都在发力,像要冲出去,要飞出去……
可他还是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雕塑,舍得放任自己向她延伸去的,就只有深水一样的目光。
其实他没有骗过她,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将一个苹果切成了两半,给她红的,留下青的。
其实他也真的骗了她,因为他两手空空,根本没有苹果。
刚才顾慎如问起他今后的打算,问他是不是要走。他不回答,是因为还没想好。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本来应该很干脆的决定已经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地拖延。他给自己定的期限从陪她到手术成功,推迟至完全康复,又到比赛结束。他放不下,想一直陪着她。
但他不敢。
他还没想好具体该怎么办,但是很清楚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说“同甘共苦”,他不能。
他要的是她一生都没有苦。她的生命将会安宁而漫长,精彩的平淡的都好,不要有苦。
这也许是一个狠心的决定,但他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她已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什么才叫不苦,要不后悔、不遗憾,没有突然的离别和情爱的中断,要不愁明日、不念旧时。
作为一个病人,他或许就是苦。
不想有一天,她因为选择和他在一起而后悔,更不想她因为无法继续和他在一起而遗憾。
他不愿意成为她愁的那个明日,或者是她念的那个旧时。
可要是和他在一起,她将会有很大概率遭受这两者其中之一。
癌症的随访期是终身,所以,即便目前已经暂时痊愈,直到死他都仍然是个病人。一个病人需要面临的,是复发和转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其他许多无法预测的情况。
顾慎如说,“你才二十几岁,有什么病不能好”。
想到这里时陆别尘笑了,因为她的天真莽撞和勇敢善良都是这样令人痴迷。
她就像一只来自天空的鸟,他想要她一往无前飞跃每一座山,永远不为地面的浮尘迷失方向。
很遗憾,他自己恰巧就是那一片尘。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别尘”,是对她漫长的祝福,和更漫长的告别。
没错,他的确靠着年轻的体魄和极好的运气熬过了第一次发病,但那又如何呢?
虽然在医学理论上复发的概率微小,但事实就是癌细胞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毕竟它们最喜欢的,也是年轻并且强壮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么渴望衰老,渴望尘埃落定的暮年和充满希望的来世。
他当然可以心怀侥幸,但哪怕只有一丝风险,他不能允许自己把这个风险交给她来承担。所以如果要赌,他就退出。
否则呢?万一输掉的话,要让她缠绵在病榻前,陪他经历漫长、痛苦并且丑陋的死亡,最后再亲手将埋了他么?只是想想就心疼得要命啊,他怎么能。宁愿她在那种时候头也不回地将他抛下,可是,谁都知道她不会愿意。
偏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也爱上了他。她的爱意就像一头幼兽第一次捕杀比自己大的猎物,那么冒冒失失,又那么奋不顾身。
他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有过一次贪婪,就是允许她以这样的方式爱上自己。
叫他怎么办才好。
回到那个危险的赌局。退一步说,即使他足够幸运,可以一直陪伴她照顾她,但是当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的不幸写在基因里,可以通过血脉延续。同类型致病基因的携带者终生累积的发病风险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是一个让普通人闻风丧胆的概率。
虽然可以通过产前基因筛查来预防,但治疗性引产将会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噩梦,并且再重来几次都是同样的危险。
当然还有试管的选项,在胚胎植入母体前完成筛查。可是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母亲就需要无数次走进医院进行检查、促排,在手术台上完成取卵和植入,中间可能遭受腹水一类小却麻烦的问题,更不提还要为最终的结果担惊受怕,而这仅仅只是受孕的过程……
陆别尘感到不公,也不解。
为什么他的女孩不可以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健康的伴侣,在想要孩子的时候顺其自然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孕妇?她会有些懒,有些馋,但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事情,在十月怀胎之后她会变成一个慌张的新手妈妈,带着点可爱的小邋遢,她会很喜欢婴儿,但极度恐惧纸尿裤,也会一边惦记产后训练一边贪恋冰淇淋,她会比孩子更像孩子。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
窗外雨仍在下,镜片上雾气散去,陆别尘将眉紧锁。
在他的视线中,顾慎如还走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她的背影瘦却笔挺,薄薄的衣衫透出美感与力感并存的线条。即便腿上带伤,她整个人看起来也仍然充满生机,健康而又蓬勃。
这样一个女孩,就算拄着拐杖也能行走如风,就算一直下着雨,她火一样的黑发也能在空中飘舞。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为什么不可以得到这个世界上一切最好的。
他想给她所有最好的,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以深水一样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想象自己变成一条河在她脚边流淌。他会穿越四季去往她要去的地方,然后在她找到幸福的那一刻完成他的使命,走向枯竭。
现在,他就是那条河了。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竟有转为雷雨的趋势,好像是这个夏天在离去前对尘世的恋恋不舍。
远处的顾慎如没有伞,后衣襟被雨淋得紧贴脊背。她越走越慢了,一辆路过的越野车粗鲁地将水溅在她身上。为了躲避,她踉跄几步险些摔倒,然后有些不敢乱动地栖在路旁调整拐杖。她把肩膀瑟缩起来,看上去一下缩小了一小圈。
陆别尘看见这一幕,薄薄的镜片忽然又起了雾。他手中的窗帘在紧张拉扯下缓缓绷紧。
是啊,谁不知道,这个顽强厉害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样子,也是一只胆小的可怜虫,是一个幼稚的小朋友。她有一个无论怎么藏都一定会露馅的,无辜又脆弱的小灵魂。
凉气四溢的窗外,顾慎如勉强再走两步,之后又停下来低着头擦脸上的雨水。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擦,好像脸上不止有雨水,脑后蓬松的马尾也终于耷拉下来,无力地贴在她的后颈上,在雨中萎缩。
突然间夜空中一闪,然后就是轰的一声闷雷炸开。顾慎如终于摔倒了,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她像是有些生气,把拐杖扔了出去。
然后,她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身后远处的目光,慢慢地回过头来。她朝他看,一只手还停留在眼睛的位置,抹了一下又一下。
那一刻,窗后的陆别尘将手撑在玻璃上,指尖因用力而变得惨白,
他的镜片上雾气愈发的浓,好像深水在沸腾。
他看见雨中的女孩化成一朵伤心的花,在回首的一刹那点燃了翻滚的水。
是否有人知道,当火山在海底爆发,火焰会熄灭,但岩浆会冷却凝固、层层堆积,最终破出海面形成岛屿。
是否有人知道,河流的尽头可以是枯竭,也可以是火山与海,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烧成一团,连成一片。
它们想要卷走她,想要熔化她。
那是从温柔深水中喷出的爱欲,是再也没有办法束缚的,源自本能的渴求。
要死就死在她手上,要生就生在她身旁。要赌,将一切赌上。
这样的贪念侵袭,在一瞬间里将所有理智碾碎,让白玉雕塑崩裂,露出里面疯狂跳动的血肉灵魂。
这一次,陆别尘终于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在那股冲动的席卷下转身捡起墙边摔坏的黑伞,大步追出去。
第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