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坠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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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蘅芜宗主——她的师伯,令人接她下山,提出不夜仙山没了峰主,失去护山大阵,已不再安全,作为师萝衣的师伯,他会好好照顾师萝衣,把她接到明幽山来教养,师萝衣的婚期将近,也好让她与卫长渊培养感情,举行大婚。
师萝衣曾一度感激这位师伯。
前世的今日,她并未装病不去。她当时咬牙,拖着受伤的身体坚持去上课,结果弟子们过招,她被一个筑基修士打倒在地,他再次打伤自己,令自己雪上加霜。除了惹来讥笑,再无益处。
她才来明幽山,就受了委屈,满心以为,宗主师伯定会维护自己。她忍着泪朝宗主师伯告状。谁知师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语气失望:“萝衣,你的父亲对你过于溺爱,纵然你受了伤,可你一个金丹期修士,打不过筑基圆满的弟子,也实在……”
那未尽之言,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无情朝她压下。师萝衣心头惶惑,自己是否真像师伯口中那般差劲?
她看着高座之上,宗主师伯那张曾经慈眉善目、如今却冰冷审视的脸,打从心里泛出一丝恐惧。
后来师萝衣被人欺凌打压,师伯每每知晓,都只是失望地摇头:“萝衣,你真不争气,辱没了你父亲的英名。”
师萝衣从那时起,就隐约感觉了什么。
她提出自己要回不夜山,遭到了拒绝。宗主说不夜山不安全,被各种妖魔觊觎,怕她回去出事。她据理力争,还被同门责备不懂事,不明白宗主的苦心。后来的仙宗悬赏令,也是由宗主发出。
人活百年,尚且心易变,更何况与天争的修士。有几个能保持初心走到最后?
后来有一日大雨滂沱,入魔的师萝衣去路边躲雨,听见有人盛赞蘅芜宗主美名。
她终于隐约窥见个中肮脏。
师桓活着时,世人只知师桓道君,不知有蘅芜宗主。师桓死了,他的千金还声名狼藉,宗主才愈发威名赫赫。
师萝衣后来也曾想,卞清璇才来三年,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转变整个宗门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让自己声名扫地,那会是谁?
尽管怀疑过师伯,可是前世的一切,发生得都很合理。师萝衣也一度怀疑过是否自己资质不够,不太争气,还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样的下场。
但重来一次,她决定从一开始就试试,心中那个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虚弱不堪。
昨日整个宗门,都知晓自己受了伤。若宗主师伯真的爱惜师弟的女儿,必定会让自己好好养伤。
若他心存不轨,才会坚持让师萝衣前去。
果然印证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轻的狼狈局面。
这样的试探之下,连茴香也明白不对劲。
茴香面色惨白,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没醒来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师萝衣说,“你相信我吗?”
茴香惶然地抬起头。
“我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会带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带着光,茴香忍不住点了点头。
师萝衣垂下眸,说:“我们会回家的。”
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会再受他们摆布。
今日就是个很好的开头,不是么?
卞清璇卯时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课,她最近的心情,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身为下棋之人,她自然有把握,那个嫉妒不堪的宗主,一定会把不夜仙山的小孔雀弄来上早课。
届时么,那个小可怜就只能成为笑柄了。
她与前排筑基期小弟子对视了一眼,小弟子满面通红,眼神兴。
卞清璇羞赧地低头,知道这蠢货一门心思想要给自己报仇,她早早给他送了许多提升修为的丹药。
别说金丹前期,就算金丹后期的,也有一战之力。
她心中畅快,足以抵消早上吃的闭门羹。今日出门之时,她一如往常,先去探望卞翎玉。
卞翎玉比她还起得早,在院子里看一本书。
她放软了声音,说:“哥哥,昨夜雪化,比前几日下雪还要冷。丁白有照顾好你吗?”
少年翻了一页,冷若清雪的脸,如寒石雕就。
卞清璇又道:“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你不在意,我在意,这几日我会为你练一些丹药,总归有些作用,你若再扔,我也会生气的。”
卞翎玉充耳不闻。
她深吸了一口气,担忧的表情不见,冷冷道:“卞翎玉,今日,师萝衣第一次去明心殿上早课。”
少年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了眸。
他的声线很冷:“你要做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你终于肯看我了,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卞翎玉:“我说过,让你停下。”
卞清璇抿了抿唇:“我也说过,别再守着她了。她不会喜欢你的,就算没有卫长渊,还有李长渊,宋长渊。她那般轻贱对你,你还在指望什么?”
少年握紧书页,静默半晌,才重新垂下眸去。
两人不欢而散。
三年来,这种场景出现了不少次。不管卞清璇是嘘寒问暖,还是谩骂耍赖,从不见他有反应。
卞翎玉起初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卑贱顽石,令她恼怒不堪。
后来卞翎玉对她干脆视而不见。
唯一能令他有点反应的,便是她又要对师萝衣做些什么。
他会忍不住警告她停下。
卞清璇知道他如今无法阻止,但她喜欢看他面上沉冷,心中生出烦躁焦急的模样。
坠落人间,无力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不知悔改,活该如此。
你也会心疼啊,她快意地想。好好体会一下我的愤怒和求而不得吧。
今日如此,日后皆会如此。她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比我还要可怜。
卞清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友善地和同门打招呼。她脸上洋溢着温软的笑容,连一旁的师姐都忍不住问:“小师妹,今日为何如此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
然而卯时已过,卞清璇依旧没能看到师萝衣的身影。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怎么回事?
按照师萝衣的性子,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她父亲,以她的骄傲,她就算爬着来,也不会辱没她父亲的清名。
她望向门口,几乎望眼欲穿,谁曾想,仙师都已经进了大殿,师萝衣仍然没来。
她拉了拉旁边一位师兄的衣袖:“师兄,我听说萝衣师姐今日会来上早课,时辰已到,师姐为何没来?”
师兄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你说萝衣师妹啊,她昨日伤重,听说今日已经病得不像话,有的弟子说,她恐怕命不久矣,也不知为何,宗主派去的师姐,还坚持要让她去上课。”
“……”简直胡扯!
第5章 送药
胡扯归胡扯,师萝衣伤病加重,快要死掉的消息,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明幽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的师萝衣:“……”
上辈子传言愈演愈烈时,她从不屑于辩解,没想到越是下作的手段,越是无情的软刀。最后将她伤得鲜血淋漓,令她众叛亲离。
茴香忍不住道:“还好小姐机警,宗主但凡还要名声,今后就会收敛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小姐。我们的处境就会好许多。”
师萝衣:“怪不得宗主要用这招来对付我。”
茴香心想,人之将死,大家才能惦念她的好。昔日同门会忍不住想,没了父亲,师萝衣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不管她如何,师桓道君,切实为天下牺牲太多。南越公主死了,道君也濒临陨落,他们的女儿如今落到这个下场,未免令人唏嘘。
“小姐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养伤,这事不急着澄清。”
师萝衣想了想,点点头,打算顺势再做几日“将死之人”,说不定还能看出谁关心她,谁盼着她死。但这个时候她不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因为这个谣传,之后会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事。
第二日,大批灵药被送往了师萝衣的院子,宗主当日就来探望了师萝衣。
他仍旧是师萝衣记忆中的模样,白须白发,慈眉善目。
师萝衣并不敢在他面前装病,好在她本身就受了伤,连忙委屈告状:“师伯,卫师兄为了小师妹和我动手,害我被螭蠡重伤!”
宗主审视她片刻,失笑道:“师伯改日必定好好说教长渊。你既然受了伤,之前就不该去上早课。好好养着吧,不急着一时。需要什么,就和师伯说。”
他就像最温和的师长,师萝衣应了,目光很依赖信任。宗主又与她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去。
当日傍晚,一位冷面美人,奉命过来为她诊治。
彼时师萝衣叼着一朵茴香带来的花,在喝花蜜,有人进来前,她已经把花藏好。那位冷面美人进来,把她的嘴擦了擦,面无表情说:“看你这样子,离死还差得远。”
师萝衣注视她良久,心里激动,突然抱住了她:“涵菽长老。”
她对着喜爱之人,其实很会撒娇。看茴香和曾经的卫长渊有多疼她就知道,如珍如宝长大的姑娘,她不经历风吹雨打时,会从眉梢甜蜜到唇角。
涵菽愣了愣,那张冰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忪。半晌,她木着脸把师萝衣推开,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状若不耐地说:“力耗殆尽,血行有亏,不过些许皮外伤,吃些补心丸即可。”
师萝衣点点头。
涵菽蹙起眉。
涵菽是蘅芜山中,少数看着师萝衣长大之人。在她记忆里,师萝衣从来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十分警惕。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涵菽心中别扭,装作不在意,去一旁给师萝衣拿丹药。
不管对谁,涵菽始终都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蘅芜宗许多弟子都怕她,暗地里叫她“灭绝”。
师萝衣也曾一度不喜涵菽,幼时她便知道,涵菽苦恋父亲数千年。后来母亲死后,涵菽对她的所有关怀,都被她理解成想要鸠占鹊巢趁虚而入。
涵菽也是卞清璇的师尊,蘅芜山如今的丹阁首座。但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蘅芜宗里,少数不喜欢卞清璇的人之一。她曾经冷冷点评卞清璇,斥责这个弟子心术不正,戾气太重!
那日卞清璇委委屈屈哭着跑了,把一众师兄师姐心疼坏了。
师萝衣上辈子常受伤,涵菽派人送来过很多次丹药。师萝衣父亲沉眠后,她始终待师萝衣如一。
师萝衣一度茫然,为什么她以为的好人,转眼便可以冷眼看她挣扎哭嚎,而她眼中的恶人,却会予她温情。
后来她每每想起涵菽长老,都会记起她冷面之下的温柔。
但涵菽死得很早。
就死在两月后,大雪化尽的清水村。
那时许多人都平安回来了,卞清璇还被争相称颂。唯有涵菽,为了救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中。这件事,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师萝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涵菽,痛苦不已,第二次心魔发作,无法自控。
想到这里,师萝衣心中一痛。
涵菽不知师萝衣所想,回头看她,见少女明明无恙,却冷汗涔涔,犹豫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师萝衣摇头:“涵菽长老,谢谢你一直对我这般好。”
涵菽抿唇,冷冷应了一声。
师萝衣觉得她真可爱。
这么可爱的涵菽,这一次她绝不让她出事。
在她央求下,涵菽默认暂且隐瞒她的“病情”,对外就称伤重。
“再等几日吧。”师萝衣沉吟,“谣言会不攻自破的。”
雪在昨日便停了,隐现阳光。
风吹动廊下纸鸢,丁白在院子里整理卞清璇下午送来的丹药。
他嘀咕着:“卞师姐炼丹怎地如此厉害,旁人出一炉,她竟然能出三炉,也就公子不领情,这么好的丹药,让我拿去喂狗。”
而让他拿去喂狗的怪胎,此刻坐在红墙之外。
这又是小丁白不能理解的另外一桩怪事,卞师姐明明在院子里设了禁制,修士和外门弟子尚且都不能轻易进出,卞翎玉却能对结界视若无物,在每日酉时,坐在廊下,待上片刻。
其实有什么好听的呢,听来听去,无非是那些弟子上完早课、又打坐修炼完说的一些闲事。
丁白照顾了卞翎玉两年,但看卞翎玉仍旧觉得陌生。十岁的小弟子心想:我长大后才不要做那样阴晴不定的怪人。
尽管他年方十岁,根骨还不佳,这辈子或许都只能做个外门弟子。但他向往自己将来长成一个像卫长渊师兄那样的厉害修士!
他又想到自己去年向师姐主动请缨:“师姐不希望公子出去,可是公子每日酉时必去屋外,要不要我去拦住公子?”
彼时师姐神色怪异,道:“拦住他?如果你不怎么怕死的话,可以试试。”
又似讥诮般低语:“他若真恼了,我都拦不住,你能拦住?随他去,也就这点可笑念想,早晚会死心。”
丁白听不懂,但他隐约觉出危险,没真的试过阻拦卞翎玉。
卞翎玉坐在墙外,屋檐雪水沿岩而下,很轻的滴答声,应和弟子们的低语。
“今日内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我听师兄师姐们,又说起了那位不夜仙子。”
另一个说:“前几日,师家那位小千金失踪了,你知道吧?”
同门点头:“自然,我还跟着师兄们半夜去找过呢,那晚冷得很。”
“就是那次,听说她与螭蠡大战,伤重不治,快要撑不住了。”弟子唏嘘道,“也是可怜,若道君还在,如何也不会放任她死去,没爹没娘的仙子,看来也不必咱们好过多少啊。”
“她年龄似乎还小,只是个金丹期修士,竟然能一个人大战螭蠡得胜!听说元婴期的弟子都很难做到,如此看来,确实有点可惜。”
“若有一日道君醒来,得知女儿不在人世,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你就不知,不夜山的护山大阵都已消散,道君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师小姐即便死了,恐怕也没人在意。”
……
丁白照常去推公子进来,却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背,青筋暴起,隐见狰狞。
丁白吓了一跳,去看他脸色,却见到一片惨白。
“公……公子?”
卞翎玉的神色,是与他惨白脸色不符的平静,吩咐道:“拿把刀来,另外我说几味药,你去抓。”
丁白最怕他的沉冷模样,忙不迭点头。
他慌张把所有药材找齐,卞翎玉接了东西把门关上。丁白守在外头,没一会儿闻见了一股奇特的香,他也说不上来,那股香气如勾人魂魄,隐约令他涎水都要淌下。
在丁白几乎被迷了魂魄,要不管不顾推门冲进去的时候,那股香气骤然消失。
十岁的孩子困惑地拍了拍脑袋,方才他是怎么了?
夕阳坠下,卞翎玉终于推门出来。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人却依旧像以前一样冰冷。
丁白连忙站直:“公子。”
“推我去明幽山。”
白日有阳光,晚上难得有了月色,月色照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丁白在风雪中冷得发颤,他去看卞翎玉。
卞翎玉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他眉眼如缀寒霜,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被冻得通红。
那双如黑曜石寒眸,在暗夜中如幽狼。他冷声道:“没吃饭?”
丁白红了脸,连忙使劲推。
怪不得没人喜欢卞翎玉,丁白心想,卞清璇的脾气那般好,卞翎玉却像一把无鞘的刀。
他有着一双与他渐渐枯败的身体、完全不符的眸。
清冷,锐利,压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