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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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的惶恐。
今晚之事,对她来说像极了一场梦。
“该喊弟弟了才是!”单氏在旁揩去眼泪笑着道。
“不急不急!”面对失而复得的侄女,蒙父脸上的笑意快要堆不下,语气庆幸欣慰地道:“既是回家了,往后的日子多得是,且让鸢姐儿慢慢适应……”
说着,踹了一脚跪在那里的儿子——行了,别跟个二傻子似得跪着了,再吓着你阿姐!
仿佛听到了自家父亲内心声音的蒙大柱这才抹去眼泪起身。
吉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噗嗤轻笑了一声。
送走了老郎中后,蒙家夫妇带着儿子,向衡玉再三表了谢意,神态言辞,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谢罢衡玉,自然便是坐在外堂的那一尊大佛——
一群人出了内室。
萧侯爷耳边一直听着内室的嘈杂欢喜之音,此时见得蒙家夫妻跪在自己面前,起了身亲自将人扶起。
“萧某并未曾帮得上什么忙。”萧牧看向立在帘栊旁的衡玉,道:“此事皆是吉画师之功——”
衡玉闻言看向他,恰他也朝她看过来。
衡玉嘴角弯起,眼中似有着只二人能够感同身受的心情。
这件事,是她和他一起完成的。
此次带齐娘子前来,她绝无十成把握,而此时却当真解了蒙家多年心结,看着蒙家人一张张庆幸喜悦的泪眼笑脸——她想,他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或者说,要来得比她更强烈许多。
只是萧侯爷一贯是菩萨模样,叫他们这些凡人瞧不出喜怒哀乐罢了——
且这位菩萨又十分大方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她。
衡玉正想着是否要谦让一番时,忽听内间响起婆子的声音:“大娘子醒了!”
“大嫂醒了!”
单氏喜极,风一般奔回了内室。
整整二十年了,她终于也能瞧见大嫂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欢喜一次了!
床榻上,躺在那里的温大娘子刚张开眼睛,神思尚有些混沌,耳边听到单氏扑来床边喊着她,便像是有些未能从梦境中回神般喃喃着道:“弟妹,我方才梦到……梦到鸢姐儿回来了……”
她声音低极,带着未能掩饰去的失落悲沉,眼角处闪着怅然若失的泪光。
换作往常,单氏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此时则收起笑意,叹气道:“大嫂糊涂了啊……”
温大娘子眼角的泪滚下一颗,也笑着叹了口气,哑声道:“是啊。真糊涂了。”
“当真不能再糊涂了!”单氏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鸢姐儿本就回来了的,哪里又是做梦!”
温大娘子怔怔。
“大娘子,姑娘不就在这儿了?”婆子也是笑中带泪。
温大娘子脑中仿佛“嗡”地一声震颤,昏去前的情形飞快钻回脑中。
她几乎是立时要坐起身来。
单氏赶忙相扶。
待目光捕捉到那道“梦中”的身影,温大娘子眼泪簌簌而落,伸出了手去。
在那道饱含了了太多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齐晴像是受到某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指引,缓步上前。
温大娘子握住了那年轻却已粗糙变形的双手,一瞬间眼泪顿时愈发汹涌。
“我的儿受苦了……”
温大娘子倾身一把将人紧紧抱住,声音是压抑着的哭泣颤抖:“是阿娘对不住你!未能让你早些回家!”
多年来的思念终于能够得到释放,温大娘子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齐晴始终是无措的,她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却在小心观察中发现,她的这种无措,在所有人眼中,皆是情理之中的,是该被包容甚至被保护的……
于是,虽仍旧无所适从,却也慢慢卸下了那份忐忑不安。
温大娘子平复了些许情绪,便要下床同衡玉行谢礼。
“吉画师先是救了我儿出苦海,再又将她平安送回到我身边……这份恩情,我永生不忘!”
“不必如此,大娘子当以身体为重——”衡玉笑道:“往后您也有需要照料的人了。”
祖母说过,子孙无论长到多大,永远都是需要长辈“照料”的。
“我替大伯母谢过吉画师!”
蒙大柱果断地朝着衡玉直直跪下,并极有诚意地磕了三记响头。
吉吉看着这一幕,心内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傻子该不会要?
下一瞬,果见那跪地的少年朝她看了过来——
吉吉立即戒备地看着他,却逃无可逃。
无关其他,此时少年微红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与感激:“那日在靖水楼外,是吉吉最先出声救下了阿姐……吉吉也是我们蒙家的大恩人!”
言毕,便又是“嘭嘭嘭”三记响头。
那声音,任凭是吉吉,也听得颇为胆战心惊。
坐在外堂的萧侯爷,此时亦忍不住想要关心下属一句:头还好吗?
第062章 多黏着他些
蒙家众人才知当日还有着吉吉将人拦下的过程在。
彼时城中沸沸扬扬的齐娘子义绝案他们固然有所耳闻,但至于细节,他们所知不多——先前他们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此事,而当下,此事成了他们的家事。
单氏动容之余,又不禁觉得面前这位怎么看怎么顺眼讨喜的小丫头,同他们蒙家实在有缘——怕不是他们蒙家命定的贵人吧!
哎,偏偏她家傻儿子不争气啊。
就从当下来说吧,报恩的方式分明那般多,他为何非给人一小姑娘跪下哐哐磕头啊!
这头磕下来,路就走窄了呀!
——他就不能想想别的,比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那什么吗?
望着自家儿子跪在那里额头通红的模样,单氏只觉得没眼看。
见蒙家众人皆将视线投了过来,并向自己表谢意,吉吉连连摆手:“不过是路见不平多了一嘴而已,不足挂齿的……!”
她是个只会用蛮力的,论起之后真正救下齐娘子的,还得是她家姑娘和萧侯爷。
将蒙家人,尤其是单氏待吉吉的态度与眼神看在眼里,衡玉的心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吉吉受她影响颇多,故而十分排斥许多陈腐不公的存在。
可更多的人,并不会意识到那是陈腐不公之物——身处这尚未真正开化的世间,生来便被既定之物束缚住,又有几人天然便懂得要去反思甚至是反抗?
故而,她不能说蒙家人有错。
但她认为,既非同一路人,实在也不宜勉强。
这些想法只是一瞬,衡玉的视线很快落在了温大娘子和齐晴的身上。
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
室内感慨声庆幸声不断,时而有笑声响起。
这阵阵笑声对这座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小院而言,显得尤为弥足可贵。
又像是一缕来迟却炽烈的曙光,驱散了覆蒙在上方已久的阴霾,将藏在角角落落的沉郁之色都一并带走了。
厄运与好运的来临,总都是这样让人毫无准备的——前者如二十年前,后者如今日。
室内,衡玉适时告辞道:“今夜实在晚了,便不打搅温大娘子歇息了。”
言毕,她笑着看向了齐晴,眼底似含着一丝询问。
“我……我也该回去了。”齐晴仍有些紧张地道。
单氏一愣后,笑着问:“傻孩子,这便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里去?”
齐晴小声道:“我……院子里还有衣裳未晾完。”
四下一静后,忍俊不禁的笑声此起彼伏。
“咱们鸢姐儿是个勤俭持家的!”蒙父尽量不提那些苦楚的说法,笑着道:“想必往后学起打理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
听得“打理生意”四字,衡玉心中有些思索。
从蒙大娘子总管着账目,再到蒙父当下的态度——
蒙家的兼祧之举,似乎并未掺有那些常见的诸多算计……
所以,是单单只为了给已故兄长延续香火,给大娘子一个支撑吗?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
衡玉下意识地看向刚相认的母女二人。
温大娘子此时满眼笑意,握着齐晴的手不肯松开,语气温柔耐心:“……那阿娘叫人过去给你晾衣裳可好?”
孩子看重的并不见得是那几件旧衣,而是尚未能适应身份的变化,这些旧衣便是旧日与新日之间的一座桥。
过桥时总是需要小心谨慎慢慢走的。
齐晴似犹豫了一瞬,却到底在温大娘子温暖理解的眼神之下,轻轻点了头。
单氏便笑起来:“好好好,必给鸢姐儿一件不少地晾干了收回来!”
齐晴听得这哄孩子般的话语,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而后小声道:“我想送一送吉画师。”
温大娘子含笑点头:“理当如此的。”
齐晴送着衡玉步出前堂,缓步来到了院中那株梅树下说话。
夜风似带着叫人从梦中醒来的冷意,在衡玉面前,齐晴再没有掩饰眼底的忐忑:“吉姑娘……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们……会不会认错了?”
她还是觉得极不真实。
衡玉笑着道:“温大娘子周全谨慎,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年的女儿,我想她是不可能认错的。”
齐晴轻轻绞着手指,声音很低:“我当真没想过,我并非是姓齐……”
方才她才知,原来她竟是叫蒙佳鸢吗。
“那娘子可想留下吗?若是还需再想想,我可以去同温大娘子商量,她必也会理解的。”衡玉主动说道。
纵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时隔多年的认亲二字,从来也不是只看重一方的意愿。
想留下吗?
齐晴转瞬间想了许多。
此事来得突然,方才她面对蒙家众人,所见皆是一双双充满亏欠愧疚的眼睛……
可她有什么好去怨怪的呢?
当初,她并非是被抛弃,而是不慎走失。
蒙家找了她这么多年不曾放弃,方才在温大娘子室内,几乎处处可见锥心的思女之情……
反而是她,这些年来因对幼时经历毫无印象,对一切一无所知,于是从未体会过此中苦楚煎熬,甚至此时在得知真相之际,也无法去怨恨记忆中对她疼爱有加的“养父母”。
因着这般心境,她反而对饱受多年伤害的温大娘子有些难言的愧疚。
今夜,她找回了家人,却也同时失去了家人。
她想,她确实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面对这一切——
齐晴微微转头看向亮着灯火的内室。
她需要的是时间,而温大娘子需要她。
血亲之间是有感应与羁绊的——
此时,内室传来一阵妇人压抑着的咳声。
“吉姑娘,我想留下来。”齐晴声音很轻,却少了起初的犹豫不决。
衡玉便露出笑意:“好,那我改日再来看蒙娘子。”
既是决定留下了,那便不再是齐晴了。
蒙佳鸢眼中闪着些泪光朝少女屈膝行礼:“多谢吉姑娘。”
室内,眯着眼睛透过窗缝见得自家姑娘折返的身影,婆子转过头,压低声音喜色道:“……大娘子,姑娘果然回来了!”
温大娘子闻言立即半靠在榻中,拿帕子掩口又咳了起来,神态愈发虚弱无力了几分。
见衡玉说完了话,萧牧便出了前堂。
二房一家,将萧牧和衡玉送到了大门外。
路上,吉吉看着身侧少年有些破皮发青的额头,有些想笑。
觉得好笑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替他开心了。
确切来说,是替整个蒙家和佳鸢娘子感到开心。
纵然她和这傻子没有缘分,心底是有那么一丝的不甘,但她对蒙家人,是绝没有什么敌意的——想她吉吉,得姑娘教导多年,那可是极明事理的!
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蒙大柱转过头看向她,朝她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傻子……
吉吉木着脸错开视线。
大柱并无失落之色,反倒满是神采的眼睛里像是有了什么决定。
大柱并未有跟着自家将军一同回去,萧将军也下了军令的,叫他务必在家中多呆几日安排诸事。
目送着自家将军离去后,大柱随着爹娘转身往院中走去,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爹,咱们明早就让人给平叔传话吧,得快些将阿姐回来的好消息告诉平叔!”
前不久,平叔带着吉画师给的几幅画像离开了营洲寻人去了。
这些年来,拼力想将阿姐找回的心情,平叔不比他们少一分。
蒙父笑着点头:“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见你平叔笑过呢,这回说不准可以开开眼界了!”
“东家,我另外想插句话……”跟在一旁的老仆财叔正色开了口,额头上有着和少东家殊途同归的青紫痕迹。
“哦?”
“侯爷方才在大娘子堂中坐过的那把椅子,用过的茶盏……您看咱们是不是要供起来?”财叔郑重以待——菩萨碰过的东西,那可是沾了佛光的!必然能够镇家宅、福泽后代的!
“……?”蒙父脚下一顿,匪夷所思地看着老仆。
还有这种操作?
而后,他回头望向身后,静默不语。
“东家?”财叔唤道。
蒙父指向身后的甬道——
“大柱。”
“爹,您说。”
“带人将侯爷走过的地砖,给我一块块儿小心地换下来……”
蒙大柱:“??”
虽然但是……倒也不必做到如此极致吧?
财叔则一脸激动认同——哎对对,就是这个思路!
萧牧对自己踩过的地砖的归宿不得而知,他骑马行在衡玉的马车旁,一路未停地回到了定北侯府。
侯府大门外,衡玉下了马车,只见萧牧仍旧身形笔挺地坐在马背上。
见她看过来,他开口道:“进去吧。”
“侯爷不回府吗?”
“我回军营——”
衡玉后知后觉——所以,他竟是特意送她回来的吗?
见马上之人握起了缰绳要调转马头,她忽然道:“今夜实在晚了,侯爷待回到军营,怕是天都要亮了。”
说来她本也不是过问他人闲事之人,可他的“伤”……
萧牧闻言动作一顿,却只是道:“无妨。”
虽非什么大事,但他做了决定的事一贯便要依照计划进行,不喜被人打乱。
对上他疏冷的眉眼,衡玉便不抱希望能劝得住此人了,怀揣着既开了口就再敷衍一句的心态道:“本想着侯爷与其连夜赶回去,倒不如回府歇上两个时辰,待明日一早再动身回营。”
既然他坚持,那便随他吧——
衡玉正要福身回去时,马上之人道:“也好。”
旋即,那人便翻身下了马。
衡玉:……她不理解。
明明方才并无丝毫可以被劝动的迹象——
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自己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下了马的萧牧本人从容道:“走吧。”
衡玉也只好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侯府朱漆门槛,走进府院内。
想到温大娘子寻回爱女之事,袖中还揣着那张画像的衡玉浑身放松了下来,此际望着夜幕,便感叹道:“今夜的星星格外地亮。”
萧牧下意识地随她一同望向夜空。
有吗?
只要是晴夜便会有星星,看不出什么区分。
收回视线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女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眸之上——
星星……的确很亮。
且“星星”还对他眨了眨眼睛——
少女转过了头看向他,忽然就问道:“侯爷,你说人死之后,当真会变成星星吗?”
这种拿来哄骗三岁孩童的问题让萧侯爷不假思索:“自然是不——”
亮晶晶的“星星”还在盯着他……
一顿之后,萧侯爷尽量目视前方,道:“自然是不一定的。”
衡玉:……想来这便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了吧。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不失为有一丝说废话的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