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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吉时已到-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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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晨早,程平随着温大娘子母女二人,一同去了蒙洛坟前祭奠。
  祭奠罢,母女二人留了程平单独在墓前待了片刻。
  这是二十年来,程平第一次前来祭奠。
  “鸢姐儿回家了……”
  程平无甚仪态地坐在坟前,手里抓着只酒坛,低哑的声音里有些轻松,有些茫然:“我也该走了。”
  “当初本是送你回家,倒没想到这一呆便是大半辈子……”
  “此番我外出,竟偶然发现了疑似他们在营洲附近暗中活动的痕迹,二十多年了,他们竟还在吗……”
  “如此我更该走了。”
  “至于去哪里……”程平灌了口酒,杂乱的胡须上也沾了酒水,“且走且看吧。”
  言毕,起得身来,袍子上沾满了泥土草屑也不理会。
  要去向大娘子辞行了。
  而辞行之后,他还要去见一个人,履行自己的承诺。
  午后暖阳下,院中秋千旁,少女靠在一把摇椅内看书,膝上覆着条软毯,杏色衣裙下藕色绣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
  少女姿态放松随意,精致眉眼间亦有几分在女子身上少见的风流之姿,院中女使纵是日日得见,此时也忍不住想要再多看几眼,福身之际,声音也愈发柔和地道:“吉画师,蒙校尉家中的一位旧仆名唤程平的,想要见您一面。”
  “程平……”衡玉似乎思索了一瞬才想起此人是谁,“哦”了一声后,随手将书放下:“我去见一见他。”
  “不必吉画师去见,婢子将人带来便是。”女使笑着道:“侯爷让人吩咐过的,若有客来寻吉画师,请入府中即可。”
  衡玉略怔了怔,片刻才点头:“如此便有劳了。”
  很快,程平便被女使带了过来。
  衡玉仍是坐在藤椅中的,程平近了她身前,二话不说先跪了下去,叩了一首。
  衡玉朝他看过去,语气很和煦:“平叔回来了。”
  “是。”
  “可见到佳鸢娘子了?”
  “是。”程平道:“故而前来同吉姑娘道谢。”
  少女的视线落在他肩上的包袱之上:“平叔是要离开营洲?”
  程平再应一声“是”,道:“这些年留在蒙家只为寻回姑娘,而今履行罢对吉姑娘的允诺,在下便要离开营洲了。”
  他还记得,这小姑娘说过,只要他回答一个问题,虽然他思虑之下总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蹊跷——
  但横竖也不过只是一个问题罢了。
  可他万万没料到的是……
  “哦,那你兴许是不能走了。”那小姑娘心血来潮般道:“我改主意了。”
  程平抬头看去。
  摇椅上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此前我记得你曾说过,便是做牛做马也是愿意的——这话可还作数吗?”
  程平一愣,却也没有迟疑地点头:“自然。”
  “那好。”少女满意点头,转头便交待道:“吉吉,去拟一张自卖为奴的契纸来,带平叔前去官府盖印。”
  程平:“……?!”
  “平叔想要多少卖身银?我必不会亏待。”衡玉含笑询问道。
  程平略微平复了些心绪,正色道:“在下并非是要出尔反尔,只是吉姑娘若有交待只管吩咐,在下无不照办的,不必行买卖之举。”
  “可若长久跟在我身边,总也要个名目身份啊,不然你哪天突然不见了怎么办?”衡玉边说边思索着道:“我非是要与你签死契的,便三年活契吧——三年之后,你即可恢复自由身,我只要你替我做三年的事,如何?”
  挟恩图报,随口便要让人卖身为奴,女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时兴起便随性胡闹,果真是沾了一身官宦富贵人家纨绔公子任性自大的作风。
  须知在京师官宦人家,多以买卖奴婢之事作为攀比,有商贩高价贩卖昆仑奴一事便是例子。
  此刻在这小姑娘的眼里,他怕也只是一个因有些身手,可以被她收为己用,拿来炫耀一二的物件儿罢了。
  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程平忍耐了一瞬,而后道:“在下性情不知变通,得罪过许多人,怕是会给吉姑娘惹来麻烦——”
  却见女孩子从容笑道:“无妨,麻烦即是热闹,我这个人最喜欢热闹了。”
  “……”程平握了握拳,彻底失语。
  “当然,良人卖身讲究自愿,我断不能行逼迫之举。平叔若是反悔了,也自可离去的。”少女随手将书卷拿起,一幅并不甚在意的模样。
  程平暗暗咬牙,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反悔?
  到底是谁反悔?
  见少女果真看起了书不再理会他,程平闭了闭眼,道:“我愿守诺。”
  不过三年而已。
  且官家小姐贪好新鲜,说不定过几日就没兴趣了。
  他平生最重承诺,对方替他寻回姑娘,这份恩情他不报,良心不宁。
  衡玉闻言露出笑意,视线却依然定在书卷上,轻轻颔首道:“好啊,那从今日起,平叔便是我的人了。”
  程平一路沉默着随吉吉去了官府。
  待从官府出来时,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只觉这身卖得委实突然。
  吉吉将卖身契收好,回去的路上,程平与吉家的车夫共坐在辕座之上,车夫便与他说起了吉家的诸多规矩,也就是培训上岗之意了。
  “……除了这些规矩之外,咱们姑娘爱美之心尤甚,一贯喜洁净俊丽之人,老哥,您这仪容之上也须用些心才行的。”
  一把年纪,既不俊也不丽的程平终于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然而拗不过吉吉和车夫认定事在人为,当日便将他狠狠拾掇了一番,沐浴搓揉罢,修理鬓角,杂乱胡须刮去,里外换了新衣,乃至还熏了香遮掩体味……
  做完这一切之后,次日晨早才被送到衡玉面前的程平,俨然只一个感受——他变得干净了,却又仿佛彻底脏了。
  “平叔坐吧。”书房中,衡玉放下笔。
  “主仆有别,姑娘有话吩咐便是。”程平站得笔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挽住些那不可言说的尊严。
  “我的吩咐便是让你坐下。”
  “……”程平照办之下,只觉得尊严非但没能留住,反倒丧失得更为彻底了。
  “平叔喝茶。”衡玉抬手示意。
  才有了前车之鉴,程平这次没有多言,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将茶水喝尽。
  接下来,便听那少女再次开口:“有劳平叔将衣袖挽起,让我一观手臂。”
  程平眉头一抖。
  若非他如今已是个老头子了,他果真要怀疑这纨绔的小姑娘是要对他图谋不轨加以调戏了!
  还是说,类似买回来的昆仑奴要撬开嘴巴看看牙口好是不好?
  他肃着一张脸伸出手臂,将右边衣袖捋至手肘处。
  衡玉轻轻摇头:“不,我是要看左手——”
  程平神色一凝,定定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少女。
  少女神情平静,四下安静可闻针落。
  书房门窗皆是紧闭,她身边的两名丫鬟此时正守在书房外。
  程平悄然握紧了左拳。
  不,不可能……
  面前的小丫头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对上那双眼睛,程平伸出左手,将衣袖挽起半截。
  衡玉含笑也伸出一只手去,手心翻转朝上,是在示意他照做。
  程平身形绷直,缓缓翻转了手掌,使手腕内侧朝上,展露在少女视线当中。
  书房坐落乃朝阳之向,纵是门窗紧闭,时值清晨却也光线明亮——
  程平视线中所见,少女看着他手腕上方的刺青图案,慢慢抿直了唇角。
  她开口,声音很轻很随意——
  “平叔,你可曾杀过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
  想要一个杀过人的奴仆加以炫耀吗?
  程平尽量不去想那个可能,将手臂放下,平静道:“上过战场,自然杀过。”
  “那战场之外呢?”少女又问。
  程平周身竖起无声戒备:“姑娘究竟想问什么?”
  衡玉看着他,声音低缓:“我想知道你手腕之上刺青的来历——”
  看着那双再无半分恣意随性之色的沉静眉眼,程平于一瞬间彻底绷紧身躯。


第069章 必报不可之仇
  “一处寻常刺青而已,会有何值得一提的来历可言。”程平尽量平静地道:“不过是少时心性浮浪,一时兴起所刺罢了。”
  “是吗。”衡玉看着他:“可此刺青,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
  程平眼神微变,凝声问:“何时何处,何人?”
  “当下是我在问平叔问题。”少女轻声提醒。
  程平面色沉沉:“这便是你此前说过的,想要让我回答的那个问题——”
  衡玉轻轻点头:“正是,原本只是想问一问的,可平叔既要离开营洲,我也少不得也要为长久打算了。”
  程平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什么临时起意任性而为,什么纨绔心性出尔反尔……全都是假的!
  根本就是为了叫他放下戒心,好与她签下那纸卖身契!
  他早该想到了,一个单凭推演画像,便可找回鸢姐儿的人,必然是心思缜密者,又岂会当真只是个单纯的纨绔!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京师官家小姐,竟会是冲着他身上的刺青而来……
  可官家小姐,到底也只是官家小姐,纵然有些心思手段,也太过想当然——
  程平冷笑了一声。
  “吉姑娘当真以为单凭一张区区卖身契,便可以将我困缚住,让我知无不言吗?”
  她可曾想过,卖身契此举非缚不住他,甚至还可能反倒将他逼急、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我当然不会如此认为,所谓卖身契,不过是为了让平叔能够有个名目留在我身边而已。”女孩子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信任:“我看重的自然是平叔的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和言出必行啊。”
  “……”这看似愈发天真实则满含道德绑架之感的说法,让程平的脸色不适了一瞬。
  然而那股刚浮现的杀气却也还是登时溃散了七七八八……
  他并不是天生恶人,此时面对的又是一个对自己有恩的柔弱小姑娘——
  而由此可见,这小姑娘极懂得拿捏人心!
  可此事到底非同寻常……
  “吉姑娘之恩,在下必会相报。但关于此刺青之事,程某一介寻常武夫,实在无可奉告。”
  衡玉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说不通啊……”
  程平微皱了下眉——果然?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少女语气庆幸地夸赞了自己一句,道:“提早在平叔的茶水里加了些东西——”
  什么?!
  程平脸色一紧,看向那方才被自己一饮而尽的空空茶碗。
  “你……在茶水里下毒?”他猛地抬眼看向少女,眼中杀气冷冽。
  “别怕,此毒只要每月按时服下解药,便可保性命无虞。”少女满眼和气地道:“凡事以和为贵,我也不愿伤平叔性命的。”
  程平气得牙关发颤——这究竟哪门子以和为贵!
  他方才还觉得面前之人柔弱……他怕不是个傻子,对柔弱二字有着天大的误解!
  而此时他忽觉腹部传来一阵阵难言的绞痛。
  需每月服下解药来压制的毒……
  愤怒之余,程平心底升起久违的恐惧,下意识地脱口低声问道:“你和暗月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衡玉眼神微闪:“原来这刺青,出自‘暗月楼’啊……”
  她看着面色沉沉的程平,“照此说来,凡有此刺青者,皆是暗月楼中的杀手咯?”
  程平紧紧盯着她。
  女孩子自顾思索着往下讲道:“可你自二十余年前开始,便一直待在蒙家,纵然离开营洲,也皆是为了寻找佳鸢娘子的下落——所以,你大抵是早已脱离了暗月楼,亦或是……叛逃?”
  想了想,又道:“但你此前投军,一直在北地军麾下作战,怎会、又是何时加入了杀手组织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便是当年你与佳鸢娘子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并非是被敌军所俘,而是落入了暗月楼手中,为求生主动亦或被迫加入了他们——”
  所以,蒙大伯父初次在战场上的死讯传回之后,在人前“消失”的那数年,答案应当便在此了。
  这些是她根据对程平的暗中调查、加之那日蒙大伯母谈及之旧事,所得出的猜测。
  程平未有说话,然心底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刻,他再不敢待面前的少女有半分轻视。
  衡玉大致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此时缓声道:“这些于我而言皆不重要,你和蒙家伯父的过往我亦无意多问,我只想知道一点,你们背后——不,暗月楼的主人究竟是谁?或者说,暗月楼的主人又背后受命于何人?”
  程平握紧了十指:“……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此时天边一团灰云缓缓遮蔽了金阳,天地随之黯然,书房中也昏暗几分。
  这昏暗中,程平看不甚清少女敛下眼眸时的神情,只听她声音低低却清晰,一字一顿道:“因我有必报不可之仇。”
  报仇?
  “这才是你来营洲的真正目的……”他看着衡玉,后知后觉道:“你早查到了刺青线索在我身上,所以你才会接近蒙家人、答应替大娘子寻女……”
  从她来营洲开始,便是步步为营!
  “是也不全是。”衡玉如实道:“刻意接近是真,但帮忙寻回佳鸢娘子,却是因感同身受想要尽力而为——起初我对此事并无把握,也不知可借此事向平叔索要回报。说来,那日可是平叔主动跪在我面前,主动允诺报答的。”
  说着,不由感慨道:“照此说来,倒像是我以纯粹善举结下了善缘,无心插柳之下使得平叔自愿报恩……想来这应当便是以德服人,所行化坦吧?”
  “……”程平听得面色变幻不止,忍无可忍道:“前有以和为贵,后是以德服人……若非程某当下已身中此毒,怕是当真要信了吉姑娘的鬼话!”
  “你说这个啊……”衡玉叹口气:“实则平叔纵然不愿配合替我解惑,我也断不该勉强的,更不该行下毒之举——”
  程平:……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
  “可我总要替自己的性命思虑……毕竟平叔今日听了我的秘密,若就此放平叔离去,此行我来营洲的目的泄露,说不得便会大祸临头。故而此番下毒,实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程平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要冷静。
  却受不住那厚颜无耻之徒又道:“且平叔既听了我的秘密,按说应当也要拿自己的秘密来交换才算公平的,不是吗?”
  这又是什么歪理鬼话?
  什么叫听了她的秘密——是他主动想听的吗!
  程平几乎要将牙磨得咯咯作响,再难忍受之下,猛地站起了身来。
  书案后,衡玉也跟着自椅中起身。
  少女身形亭亭,语气更多了份坦诚:“归根结底我只想找到仇人而已,平叔既早已脱离了暗月楼,那与此事便无干系,你我并非敌人。”
  程平朝她看去,女孩子不知何时眼角已有些泛红。
  程平紧攥着的拳松开了些。
  是,他与她并非敌人。
  只是……
  “旧事不愿回首,我不想再卷入事非之中。”
  “平叔放心,我既知保守秘密之艰辛,便也定会替平叔守住秘密,我一贯极擅保密——”
  是极擅骗人吧?
  比如此时眼睛红红,说不得又是在做戏!
  软硬兼施,不择手段,鬼话连篇……
  且说什么极擅保密,分明字里行间又是威胁!
  程平心下纵有不满,却也看明了眼前的局面。
  当下,是否要再次卷入事非当中,显然已经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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