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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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又跑去院内,将拴在院中枣树下淋雨的大黑狗牵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厨房极快地捯饬了一盆狗食送过来。
大黑狗摇着尾巴埋头狂吃起来。
从柴房出来的一瞬,柳先生脚下一顿,重重一拍脑门儿:“……我这都在乱七八糟忙些什么?”
忙昏了头的柳先生赶忙跑回后堂,被裹在椅子里的苗娘子像是终于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却是声音干哑而轻缓地问:“认识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么吗?”
柳荀点头:“苗掌柜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学多识,该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第091章 吃独食的吉画师
柳荀默然片刻后,微微点头。
生女少婷,愿少而停。
生子庆林,当庆贺,当开枝散叶茂密如林。
“我幼时是不懂这些的,也不认得什么字,还极喜欢这个名儿。”苗娘子声音慢慢地说道:“后来知晓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生作女儿身,的确是我的过错,连累了母亲被父亲责骂不喜,被身边人指点。”
“我本是有两个妹妹的,但生下便没了……庆林出生时,母亲高兴得哭了,我也跟着她高兴。”
“我时常觉得母亲可悲可怜,但我想,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争气些,我要证明给母亲和那些人看,女儿也不差。”
“我常以为我做到了,可近来才看明白,无论我怎么做,也改变不了母亲真正的想法——”
“幼时,女儿是外人,因为‘迟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泼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纵然立誓不再嫁,将弟弟当作孩子一般操持着,仍还是外人……”
“其实幼时庆林不是这样的。”苗娘子回忆起旧时往事,眼底有些泪光:“很小的时候,有好吃的,他也会拿来与我同分,可母亲每每看到都会从我手中夺回去,说我不懂事,怎能抢弟弟的东西——一次两次十次,庆林便日渐习惯了吃独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
“所以,这到底是怪谁好呢?”
“庆林变成这样,是母亲溺爱。母亲变成这样,或是因父亲、因身边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亲眼里,我来到这世间是多余的累赘,事事都该围着庆林转,替他当牛做马,稍有些马虎,就成了她口中该替庆林去死的讨债鬼了……这世间事,当真就该是这般道理吗?”
耳边又响起那些诛心之言,苗娘子浑身发着颤,不由闭紧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来,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觉失礼,遂收回。
只能道:“人来此世间一遭,表皮样貌、姓甚名谁,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为他人而活,也不该为他人而活——世间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强词夺理,不该因盲从者众多,便认为错在己身!”
“苗掌柜让在下仰慕之处在于坚韧、良善、勤恳,这些方是苗掌柜内在之精魄,而那些被愚昧之人强加于身之物,只该一把火通通烧干净,断不可由其侵染吞噬——”
苗娘子听得怔怔,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
她知这人说话一向拗口,甚至没用吟诗来表达,已是十分顾虑她的表现……
可是,他方才说——
“仰……慕?”苗娘子有些怔然地重复道。
这两个字,她且还是能够听懂的。
可,他说仰慕自己?
她不是没察觉到他那些不同于其他人的眼神举止,可她如何也没想到过,那会是仰慕的心情。
所谓仰慕,该是平视、甚至是仰视的意思,对吗?
但他才高八斗衣不染尘,而她不过是个市井粗妇,怎配得上……
是,哪怕她看似不好欺负,性子爽利,嘴上不饶人,可骨子里自幼被养成的“自轻”,却像生了锈的锁链,始终困着她。
柳荀方才不自觉吐露心声,此时被她盯着,只觉心慌意乱。
但有些话,他必须要说——
“苗掌柜身处诸多不公之中,仍能自立自强,坚守善心,此等境界是我所不能达,该为吾之楷模。”柳荀一鼓作气道:“况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二字不在浅表,而在品格,故而在我眼中,苗掌柜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四目相对,他忐忑紧张却眼神坚定,仿佛有着将她的一切自我质疑都全部打散的力量。
苗娘子平生第一次红了耳根。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好像听人唱过。
“我……我听不甚懂。”
她将视线躲开,落在他湿透的衣袍上,这才连忙问:“不冷吗?”
柳荀望着她,笑道:“不冷。”
无论如何,他总算说出来了。
至于她的回应,他当下并无意强求。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然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你先烤着火等一等!”苗娘子起身,将身上的被子抽离,塞给了柳荀,自己则往内屋快步走去。
柳荀抱着被子,怔然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苗娘子回房更衣罢,很快抱着一身男子的棉袍出来了。
“……是新裁的,袖口还没缝牢,没人穿过,你先暂时换上,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来烤干。”
“多谢苗掌柜。”柳荀起身接过,看着那未缝完的衣袖,心中了然。
大约……是给她那弟弟做的新衣吧。
“突然发生此等事,苗掌柜节哀。”
无论如何,到底是她的亲弟弟,如今出了这等事,心里岂会不难受。
苗娘子眼角发红地点了点头。
这变故来得的确突然,她恨庆林不争气,却也无法做到只有恨。
还有母亲……
她虽寒心,却也能够体会母亲丧子之痛的心情。
或许母亲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才会那般疯魔。
她知道,不可将人想得太好,但有时,是否也不该半点余地都不给人留,要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呢?
待雨停后,送走柳荀,苗娘子站在铺门外,望着夜色有一丝茫然。
“少婷!”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婶娘?”
“是我。”方氏走了过来,一把就握住她的手:“你娘她也是伤心得糊涂了,那些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一向把庆林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你是知道的。”
好半晌,苗娘子才微微点头,没说话。
“你二叔赶回来了,说定了七日后出殡……到时你就不必去了,免得你娘她再说出什么气话,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苗娘子愣了愣:“庆林出殡我怎能不回去……”
“你本就是出嫁女……且有些传言也不好听……婶娘怕有人到时说些不该说的,你娘听了,再火上浇油……”
方氏支支吾吾着,苗娘子却是渐渐听懂了。
出嫁女?出嫁女又如何,出嫁后的寡妇便不能出现在弟弟的灵堂坟前了吗?
当然不是。
因为她不是普通的寡妇,是个有着扫把星恶名的寡妇。
她爹死时,已有人偷偷“猜测”她命硬克人了。
再有后来那些被她“克死”的未婚夫婿和丈夫——
这下庆林出事,连她亲娘都说是她害的,外人会如何传,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方氏还在继续安慰劝说着。
苗娘子握紧了手指,打断了她的话:“婶娘不必再说,我明白了,我不回去添乱就是。”
“婶娘就知道,我们少婷一向是懂事的……”方氏拍了拍侄女的手背。
苗娘子将手抽出,道:“庆林的丧事还要劳婶娘和二叔多帮忙,我就不留婶娘了。”
方氏察觉到她的态度冷淡,只当她还在气头上,也不多说:“好,婶娘这就回去,外头冷,你进去吧。”
苗娘子点头,转身回了铺内,将铺门从里面合上。
方氏看了一眼紧闭的铺门,又看一眼方才柳荀离去的方向,目露思索之色。
片刻后,才转身离开。
衡玉倒没想到,会在温泉庄子上前后足足住了近半月之久。
眼看再有十一二日便是除夕,萧牧那尊大佛才终于松口回城。
萧夫人早五日前便先行回了侯府,说是要准备府上年货,当然,顺带着也八卦了一下柳先生的感情进程。
自己八卦还且不够,前脚答应了柳荀会保密,后脚便忍不住写信叫人告知了衡玉,只是信中八卦是小,气愤无奈为大——是为苗娘子不平。
知晓了苗娘子近来之事的衡玉,回城时经过苗记包子铺,撩起车帘看去之际,见另一位熟人也在,便叫车夫停下了马车。
“吉姑娘何时回来的?”正与苗娘子说话的齐晴迎了上来。
“刚回城。”衡玉看了眼铺门上贴着的丧纸,对看起来显然瘦了一圈的苗娘子道:“苗掌柜节哀。”
苗娘子面容憔悴地点头,客气地道:“吉姑娘请去堂中坐下说话吧。”
方才的队伍中,王敬勇骑马追上最前面的油壁马车,隔着车窗禀道:“侯爷,吉画师的马车停下来了。”
“去了何处?”车内之人问。
“吃包子去了。”王敬勇皱眉道:“吉画师真是的,竟跑去吃独食,也不知道喊侯爷一声——”
车内萧牧:“……”
另一边,衡玉刚在堂内坐下,就听得铺子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第092章 以毒攻毒
苗娘子听到动静,面色微变,对衡玉与佳鸢道:“我先出去看看。”
衡玉点头,手中捧着茶盏,下意识地也向堂外看过去。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一道尖利的妇人声音带着愤怒道:“你弟弟人都没了,你还有心思开铺子做生意!”
“娘,婶娘,二叔——”苗娘子上前,看向三人,以及三人身边跟着的那些半生不熟的亲戚。
被她唤作二叔的中年男人皱眉问道:“少婷,昨日庆林下葬,为何都不见你回去?”
苗娘子看了眼婶娘方氏,道:“想来娘不愿见我,我只是不想回去添乱。”
“说得好听!不过是冷血自私,眼里心里没我这个娘,没庆林这个弟弟罢了!”苗母双眼仍是红肿着的,伸出手指着铺子四下:“为了守着那点银子,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弟弟尸骨未寒,生意一天不舍得落下,哪怕是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你眼里除了银子还剩下什么!”
紧跟着,那些亲戚也附和着出声指责起来。
看着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的脸,苗娘子握紧了手指。
堂中,衡玉看向对面茶楼的方向。
不出所料,只见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快步自茶楼里行了出来。
“铺子已关门七日,我是等到庆林出殡之后,今日才重新开的门。”苗娘子尽量平静地问:“娘今日带这么人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你们看看她,你们看看她……说起话来,还拿我当娘待吗!”
当下已过了午时,并无太多食客,但近年关之际,置办年货的百姓上街频繁,因而这番动静很快吸引了许多人来看。
柳荀从人群中挤过,大步来到了苗娘子身侧,上前半步看着苗家众人,正色道:“还请诸位不要再一味为难苗掌柜——”
“你是什么人?”苗家老二打量着他:“我们老苗家处理家事,轮得到你来插嘴?”
方氏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苗母也听到了这句,登时更添怒火,张口就指着柳荀,向女儿骂道:“原来还真是勾搭上人了!”
苗娘子面色一变:“娘!你胡说些什么!”
当众毁她名节,这当真还是她的母亲吗?
“不承认?那天夜里,你婶娘亲眼看到他从你铺子里走出来的!”
苗娘子看向方氏。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为难。
苗娘子一颗心寒到了极点。
“怪不得……原来是外头有了男人了!被哄得跟家里离了心了,才对亲弟弟见死不救!我怎么就养了个这么不知廉耻的白眼儿狼!”
“够了!”柳荀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苗母的话,定定望着她道:“你将她带到这世间,便有责任怜她护她,可你所做所为,却是一味欺她辱她,甚至无凭无据便当众毁她清誉——如此歹毒之行径,根本不配为人母!”
“你……你敢骂我!”苗母咬牙搓齿道:“看着文绉绉的人模狗样,不过也是个别有居心的穷酸货色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是冲着这间铺子来的!你这样的人,我这两年见得多了!”
“大嫂说得没错。”苗家老二看着侄女,拿教导的语气道:“少婷,你该分得清里外轻重才是!”
“这种认得几个字的,可是最会哄人了……”方氏也跟着“劝”道。
那些族人说起来话更是直白难听:“少婷,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名声……难道还真当有人愿意娶你,真心想跟你过日子不成?”
“他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已经成家,你与这样的人搅在一起,真要将咱们苗家的脸丢尽了!”
围观百姓里一片嘈杂,目光或讽刺或揶揄,或单纯为看热闹。
在这一片议论声与指点声中,男子的声音尤为响亮——
“我愿娶苗掌柜为妻!”
四下倏地一静。
“苗掌柜自尊自爱,良善大度,我亦敬她重她,事事皆止乎于礼,不曾逾越半分!”柳荀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似同立誓:“而若她肯点头下嫁,我柳荀明日便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此言毕,周围立时躁动起来。
苗娘子却仿佛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时只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之人。
“这人怕是疯了吧,竟要娶苗掌柜,他就不怕……”
“这是要银子不要命啊?”
“也就说说大话……”
“好听的大话谁不会说,你说娶就娶了?”苗母讥讽地道:“你家中父母,会任由你娶一个不祥之人过门?!”
柳荀面色未改:“我家中父母早已过世,一应族人也皆死于瘟疫,合族上下只剩下我一人而已——”
苗母:“??”
众人也震住。
“好么,合着这也是个命硬的!”
“这俩人要真成了,那岂不是以毒攻毒?”
“……”
“我不答应!”苗母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占下这间铺子?做梦去吧!”
听她张口铺子闭口铺子,苗娘子已意识到这些人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再看向那生她之人,她的眼神里再没了半点期待:“母亲都说了我是外人,是出嫁女,是不祥的寡妇,那么我这个外人嫁给谁,也无需再经得母亲同意吧?”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生的!”
“是你生的固然没错,可苗掌柜若果真想再嫁,倒当真轮不到你来做主。依婚律而言,能做主之人,应是苗掌柜的上一任夫家长辈。”衡玉缓步走来,看着苗母讲道。
众人朝她看过去。
苗母脸一沉,正要开口时,只听那道从容悦耳的少女声音,又接着说道:“且圣上颁下的《婚聘及时诏》中,便有鼓励褒扬寡妇再嫁这一条——怎么,你是想违逆圣人旨意吗?”
“你……”苗母一阵语结,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成了违逆圣人旨意了!
她怀疑这突然冒出来的死丫头是在故意唬她!
但却也不敢贸然反驳,只能将一腔怒气重新撒向自己的女儿:“……你弟弟才刚下葬,你就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了!真真就一点脸都不要了!”
苗娘子冷冷回视着她:“我既是外人,难道还需替他守孝不成?”
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