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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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甫也不知在想什么,阴恻恻道:“洗耳恭听。”
“郑禹还在灵州当刺史时,你也在淮南道当监察御史,他曾去找过你,求你帮忙遮掩什么事情。就如同充州一般,刺史与御史互相勾结,我说得对吗?”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段中丞笑着看向他。
季别云冷冷道:“就凭你如今所得到的,都是因为运气而已。若无灵州一事,恐怕你现在还无法晋升,仍旧当着看似重要却被迫清贫的御史。”
御史台自古以来就不该是豺狼聚头之所。
选拔御史看中的不仅是才能,还有品行,凡清正廉洁者才可任监察御史一职,替皇帝守住朝纲清明。御史看起来有监察百官之职权,然而处处受限,一举一动更要为百官表率。不仅日子过得清寒,还会时常得罪其他官员,在某些投机取巧之人眼中算不得好差事。
段文甫不满足御史之职,想要更大的富贵,想要更多的权力。自己爬上御史台之首的位置之后,还要将此处全都染成一缸黑水,用朝纲之乱堆出山一样高的金玉富贵。
季别云道:“短短几年,你就从监察御史爬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七。常常被人夸赞年轻有为,享受着滔天权力与荣华富贵,你一定很满意如今的日子吧?不过你自己也清楚,踩在柳家尸骨上得来的海市蜃楼,也该有消散的一天。”
他看着段文甫愈渐苍白的脸色,冷笑道:“你害怕富贵如镜花水月,来得有多轻易,散得便有多突然。”
段中丞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猛地抢过一旁侍卫的剑,指了过来。虽然气极,但理智仍在,没有立刻动手,咬牙切齿地憋着。
片刻后却突然放下手,阴森道:“我就算将真相告诉你又如何,罪魁祸首早已经死了,你只有去黄泉找他算账。其实柳家一案简单得很,都快柳洪吉时运不济惹祸上身,他挡了别人的道,也休怪别人先行下手,将他定了罪。”
总算被他激出了真相。
季别云皱着眉问道:“谁?郑禹?我爹发现他的罪行了?”
段文甫不置可否:“凶手郑禹死了,柳家的人除了你也都死了。你独活在世,为了所谓真相蹚这一趟浑水,甚至将命搭进去,就算查到了又如何?你找谁报仇去?”
季别云捅了段文甫的心窝子,这人也要捅回来,反问他道:“你不觉得自己很悲哀吗?”
他咬着后槽牙没接话,片刻后只固执问道:“郑禹犯了什么事?”
“那你得去问他了。”段文甫又补充道,“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杀你。还得委屈你在我府上多待几日,等风波平息下去,再送你上路与家人团聚。”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季别云转了转手上的刀。
即使他真的被强留下来,事情也不会就此平息的,御史台该倒还是得倒。更何况,此刻他或许可以杀出去。
段文甫脸色不变,“闻了这么久的冷虞散,你还打得动吗?”
第67章 出重围
季别云在方才起身时便发觉了不对劲,一直掐着掌心逼迫自己清醒。
身上的无力不同于之前病倒,反而来得极其突然。仔细一想,应该是自从进入这间房内就被投了毒,很有可能是那些舞姬身上的熏香。
大理寺有人劫狱那夜,季别云手底下的人便被冷虞花的毒性迷晕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回变成他自己中招了。
“不敢用得太多,怕季将军闻出来,不过这点也够让人浑身无力了。”段文甫将剑还给了侍卫,自己向后退出重围,声音隔着一道人墙传来,“还是劝季将军别反抗,以免白费力气。”
“你提前服过解药了?”他问道。
段中丞笑了笑,“是。”
季别云忍住了骂人的冲动,为自己多节省了一些力气。
粗略一数,屋内侍卫共有十二人,屋外可能还有更多。冷虞散在他身上的效用会越来越重,他得快刀斩乱麻,杀出一条生路来。
在刚才激怒段文甫时,他拿刀的右手便不如以往有力。不过他也是经历过登阙会的人,此刻暂且还比不上那会儿,至少他身上还没有伤。
段文甫一声令下,这些人便齐齐朝他攻来。
好在段文甫要留他活口,故而对方将他团团围住,却也不敢下杀手。
只要不想杀他,那就好办多了。
季别云利用了这点,看准了其中下手尤为犹豫的一人,拼着被其他人刺伤的风险,朝那边攻去。
后背刚一亮出,他便感觉到了有剑风袭来,紧接着背上便是一痛。但他丝毫不敢有所懈怠,欺身而上,长刀直接撞开目标之人慢了一步的抵挡。此人不堪一击,见他冲着自己而来便乱了阵脚,被两三下击退。
季别云此时已经被划了五六下,他没工夫数清楚,见已经打出了缺口,便趁势从中脱离了包围。
只是身后之人穷追不舍,身形也不慢,他被缠斗得只能堪堪往门口挪动几步。透过刀光剑影朝外看去,院子内燃起了点点火光,竟有一排弓箭手挽弓瞄准了此处,就等着他走出房门便放箭。
段文甫……这恶心玩意儿是做足了准备啊。
转眼一看,段中丞本人正远远待在那堆乐器中间,端端正正坐在一张琴前面。下一刻便有琴声传来,弹的却是广陵散,虽然讽刺了些,但慷慨激昂的曲调正适合当下情景。
季别云手中的刀越来越沉,步伐也愈发迟缓,他索性用左手抢来一把剑,左右同时杀敌。
却不是朝着门外的方向。
擒贼先擒王。
他再顾不得下手轻重,刀刃没入他人血肉的沉闷声响将他罩住。在恍惚之中,他只能察觉到自己一刻也不曾停下,全凭本能将挥至身边的剑挡去。
朝段文甫迈出的那几步走得极其艰难,仿佛很快又似乎很慢,他在血腥味缠绕中来到了那把琴跟前。
段文甫反应不及,脖子上就被他架了一把剑。
琴声乍然停止,周遭的侍卫也纷纷停下了动作。
季别云这才有机会回头看去,之前的十二个侍卫只剩下了五人,衣袍上皆沾染着血迹。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是最多的,那些人衣上的血可能大部分都是他的。
他有些不安地收紧手掌,将剑柄握住,却始终使不上力气。
段文甫的慌乱只有一瞬,随即冷静下来,道:“季将军连杀人都没力气了吧?”
察觉到身后有侍卫趁机靠近,他猛地抬起却寒刀指了过去。然而长袖之中,举刀的那只手却在细细颤抖。
“滚远点。”他冷冷道,继而转头看向段文甫,“起来。”
段中丞被他用剑横在脖子上,不敢不遵从,双手离开琴弦,站起身来。
虽然被威胁着,嘴上却不饶人:“你就算拿剑指着我也出不去的,不仅屋外有弓箭手,房顶上还有。以你如今的神智,能在箭矢没入你心口之前反应过来吗?”
季别云很想无视段文甫的声音,但也不能不承认,这人说的是对的。
他想要出去,恐怕九死一生。
不如趁现在还勉强有力气,先捅段文甫几刀,就算出不去也可以解解气。
他想到这里便动手了,却寒刀在手中一翻,刀刃便划过了段文甫心口。层层衣服都被割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鲜血渐渐从里面浸了出来。
段中丞痛得神色都扭曲了,季别云没给这人喘息从机会,又竖着刀在那道伤口上划出个十字。
“痛吗?”他问道。
眼见着段文甫痛得说不出话,他右手稍一用力,刀尖便没入皮肉之中,传来细细密密的轻响。
一声惨叫几乎要把房顶都掀翻。
季别云停手,笑了笑,“这点伤就受不了了?”
刀尖浅浅刺进胸口,不会造成致命伤,只会造成痛意。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抽了出来,果不其然又听见了一声哀嚎。
他转头看向周围蠢蠢欲动的侍卫,扫过他们着急的神色,开口道:“原来就是这种怕死的货色,你们竟为这种人送死?”
“季别云……”段文甫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之中说出了他的名字,一股子恨意。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从屋外飞来,季别云只来得及听见迅速逼近的风声,堪堪朝一边避开。
手臂上却还是一痛。那支箭擦过他皮肉,牢牢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就在他闪身躲避的瞬间,周围侍卫见机而上,用长剑将他紧紧围住。
五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横在四周,离他脖子都只有一两寸的距离。
换作以往,季别云不会因为这五把剑而动摇心神。
可如今冷虞散在他体内的药效越来越重,他每一瞬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晕过去,然而就连身上伤口的疼痛也迟钝起来,不足以让他清醒。
他在想,要不一剑封喉算了。
将段文甫杀了,也算是一种报仇了吧?不考虑局势,不考虑以后的路,只活在当下。将仇人的喉咙割开不好吗?让血液溅在自己身上,洗刷他多年的冤屈与苦痛。
然而理智仍在反抗。
若是在这儿杀了段文甫,柳家以后再无希望翻案了。
剑刃紧紧贴在段文甫颈侧,已经有血丝冒了出来。季别云恨得手都在颤抖,一身杀意尽数显露。
杀,还是不杀?
就在他天人交战间,屋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老爷!”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跑到屋前,在门口喊道,“老爷,宫里来人了,带了陛下口谕,让您前去听旨!”
段文甫方才已经感受到了季别云的杀气,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会儿猛然间松了一口气,忙问道:“说了什么事没有?”
管家看清屋内阵仗之后三魂七魄都飞了,颤颤巍巍答道:“只说陛下宣您即刻前往悬清寺,内侍在外面催呢。”
虽然不明白为何皇帝这会儿急召他,但段文甫是不去不行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仍在强撑着的季别云,脱险的同时感到一丝强烈的遗憾,自己这一走,便是放过了这个机会。
少年那双眼睛仍旧清明,这会儿杀意已经消散了大半,挑眉看向他,“我送中丞到门口?”
他心中再不愿也只能道:“不必了,送到院里就行,我让人撤了。”
段文甫挥了挥手,屋外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全部都撤走了。
季别云没动,“还有屋顶上的。”
他又挥了挥手,余光里瞥见对面屋顶飞下来两个黑影,心中一阵痛惜。
就这么放季别云走,他心有不甘,恐怕御史台强盛不过今夜了。他数年的心血与功业……
少年将剑横在他脖子上,自己也被五个内侍包围着,一群人慢慢挪出了房内,来到院子里。
“退了。”段文甫朝那五个侍卫挥手,忍着胸口疼痛转头对管家道,“还不去备药备衣裳?”
正说着话,忽然感觉脖子上一轻,回头看去,只来得及瞥见少年飞身跃上墙头的背影。
段文甫整个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往一旁倒去,幸而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即使季别云早就没影了,他还是恨恨地看了片刻。
“……老爷?”管家出声提醒他,“内侍还在门口等着。”
他这才在对方搀扶下慢慢朝后院走去,准备换身衣裳,将伤口包扎了好去面见圣上。
等到行至无人处时,他朝管家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附耳来,随即低声道:“今夜进了屋子的那十二个侍卫,他们听见了不该听的。”
管家暗道不好,试探着问道:“我去敲打敲打?”
段文甫没点头,沉默片刻后才阴沉沉道:“全杀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区在说小云鲁莽,解释一下。首先小云知道这是个火坑,但他也得往里跳,因为他想接近真相。
其次是有没有准备的问题,前面也说过,宸京形势紧张,不能动兵,所以季别云没有让麾下接应。他去之前料定段文甫不敢杀他,因为他一死,白日才被他状告到刑部的御史台会被第一个怀疑,于是他才孤身一人去了。而去之前他也提前布置了下一步,文里提到即使他被困在段府,御史台之后也会倒,御史台倒了他自然会脱困,这涉及到后面剧情。
所以小云是思考过的,他这一去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唯一主观不足就是他对于自己的武力过于自信,没想到会被这样下药,即使他全程没有碰一点段府的酒和吃食。可以说他思虑不周,但小云还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
第68章 无遗策
国寺住持圆寂,按道理皇帝是该前去吊唁并守夜的。
这个道理不是别的,而是皇帝亲爹留下来的规矩,让明家后代要善待悬清寺僧众。
其实按照先帝三天两头就往悬清山跑的作风,若他活到了觉明禅师坐化这个时候,兴许就不是只去吊唁一趟了,很有可能在寺里痛心疾首地住上一旬。痛到深处,或许还会下旨举办国丧。
然而即使是爹和儿子,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分歧。
元徽帝的确给了他爹面子,摆驾去了悬清山,却不甚高兴。
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辛辛苦苦地又登了一次悬清山,见到下一任国寺住持时礼数也顾不上了,什么话都没说便径直跨进了寺内。
僧众刚死了住持就要来给元徽帝接驾,而且还被摆脸色。观尘一向稳得住,没什么别的反应,反倒是站在身后的妙悟面露不悦。
观尘跟着皇帝走进寺内,跨过门槛之后不经意般回过头来,看向正满心悲愤的妙悟。那一眼如无波古井,却极有震慑力,让他下意识收了脸上神情。
身后有只手扯了扯他衣摆,妙悟回头看去,是自己师弟妙慈,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将人带到一旁,离开了队伍。
“怎么了?”
妙慈有些害怕道:“悬清寺会不会有事啊?”
饶是往日对待师弟极为严苛的妙悟,此次都没能板起脸来教育妙慈不要多想,因为他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观尘虽然处事有道,但太过年轻了,又偏了本心……
师叔这一去,悬清寺真是如一艘危船,在风浪中颠簸飘摇,头顶上持续了二十年的晴朗日子或许也要变天了。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小沙弥,一如既往地严肃道:“若你从此刻起潜心修禅,戒贪戒嗔,以后必能挑起悬清寺重担。”
妙慈一脸茫然,他摇摇头,看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元徽帝背影。
元徽帝到了悬清寺之后,先是请香礼佛,之后便由宫人准备皇帝下榻事宜。
高僧圆寂本是极为自然安静之事,如今也弄得鸡飞狗跳起来。寺内香客皆被请了出去,宫人们与僧众往来穿梭于山间楼宇之中,而元徽帝本人躲到了朝晖楼内纳凉,许久都没再出来。
直到入夜了,元徽帝突然下令,想要将下榻之处改在朝晖楼内。于是忙碌了半日的宫人与僧众只好又撤了之前的陈设,将一应御用物品又都搬到了朝晖楼。
暮色沉入黑夜之后,此处灯火通明,有木鱼诵经声从里面隐隐传出。
照先帝留下的规矩,国寺住持圆寂,皇帝该沐浴焚香,亲自诵经祈福,因此这动静自然是元徽帝传出的。
不过身处朝晖楼内陪伴御驾的观尘瞧得清清楚楚,隔着一道屏风,元徽帝的影子悠闲地半躺在榻上,敲着木鱼诵着经的分明是吴内侍。
他也不在乎,元徽帝愿意前来只是碍于祖宗规矩,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悬清寺。
观尘在想别的事情。
他之前猜测段文甫不会坐以待毙,快则今夜,迟则明日,定会找上季别云。而依季别云的性子,必然会为了柳家真相而与段文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