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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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别云被问住了。
是啊,他要怎么对观尘好呢?观尘想要的无非是他平平安安待在身边,等到一切风波平息之后,他们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们想要的东西都差不多,只是平安而已,但“平安”一词不由他们自己。两人身处漩涡之中本就难以脱身,除非他们都达成目的——季别云为柳家翻案,观尘将悬清寺带出权力斗争。
在此之前,他能给观尘什么?
季别云心里难受得紧,他慌不择言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观尘忽的停下脚步,将他也拉住,俯身凑近。远处还有值守的羽林军正在巡逻,而前方的内侍停了下来,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催促。
在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的宫城之中,到处都是耳目。偏偏僧人拉着他走到角落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心悦和钟意,也不只是在人群中唤我名字那般简单。”
他愣愣抬头看着,“那你要什么?”
观尘放轻了声音:“要你与我同去同归,要你的爱。你能做到吗?”
他脑子里嗡鸣一片,思绪像被堵住了,只记得那个“爱”字。
“我……我对你的确不只钟意,”他磕磕绊绊道,“我们从小就相识,怎么可能只有……”
“季别云。”观尘打断了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住他现在的名字。
被僧人握住的地方有些疼,手掌刚好按压在伤口上。
“小时候的情谊是以前的事,我说的是如今。我给过你自由了,也不会收回来,但是你总得用一根线绑在我们两个手上,让我不至于弄丢你。”观尘皱了皱眉,“你不能太自私。”
季别云想点头,又想挣脱僧人的桎梏。
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情爱,更没想过会是对观尘。在少年最容易奋不顾身动心的那几年里,他在戍骨城被严寒被人心折磨着,没人教他什么是情爱,他也没能自己习得。
对观尘的动心是他以为最过分的事情了,原来在动心之上,还有爱。
他有这种东西吗?
应该是有的吧,不然他不可能将一个人如此放在心上。
季别云在脑中努力寻找着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却失败了,到最后只是努力又无力道:“我把自己平安带回来了,没死在沙场上……虽然很难,但我从不曾忘记你想让我平安,只是我没办法做到更好的地步了,观尘,我真的已经……我们只会为难彼此这一次,最后的一次,你不相信吗?”
观尘注视着少年,突然松开了手。
没有谁能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心如止水。他不是没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形,比他们在灵州重逢时还要消瘦,也不是没看见对方眼里的热切与爱慕。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无法想象季别云都经历了什么,如何只领着一千兵力烧了叛军大营,又是如何手刃了万良傲还活了下来。
他只是……在庆幸又不忍的同时,没能抑制住那一丝愤怒。守着没有季别云的宸京忍耐了太久,他每时每刻都不确定少年能平安归来。久到想要将少年所有的情绪都归为己有,让少年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他,想看见季别云也对他失控。
观尘也说不清自己是纵容还是自私了。
而季别云见他不语,又慌乱起来,连忙道:“那你也不能怀疑我的感情……我只是还不熟练,你再等等我,我能给你的。”
他忽然垂下眼笑了笑,方才自己都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把少年吓成了这样。明明想看季别云失控的是他,到头来舍不得的也是他。
“我没怀疑你。”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走吧,内侍等了好一会儿了。”
季别云跟了上来,固执地与他并排走着。两人宽大的衣袖垂在一起,而在衣袖遮掩下,少年悄悄将手探了过来,勾住了他的手指。
观尘在一瞬间僵住了,季别云的行为还是带了些孩子气,仰头看着他,轻声开口:“那你还生气吗?”
两人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才是不是碰到你的伤了?”
季别云心里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及到,他立刻答了一句“没有”,说完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掩耳盗铃。但观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任他偷偷勾着手指。
“我不想和你吵架。”季别云没能藏住声音里的低落,“我刚离开宸京就开始想你了,马不停蹄赶回来也不是为了面圣,是想见你。”
他这话大逆不道,又是在宫里说的,显得更加离经叛道了。
观尘转过头来看他,袖子里也回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两下,似乎在丈量着什么。
“哪儿都瘦了,又得花好长时间才能养回来。”
季别云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原处,他靠近了一些,声音更小了:“我也想黏着你啊,我以前还想过把你关起来只给我一个人诵经,但是我们身上总有其他责任。再过一段时间,我替柳家翻案,再帮你把悬清寺也从风波里彻底拉出来,我们就私奔吧?”
观尘终于笑了笑,只是浅浅地扬起唇角,笑了一瞬。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带着我私奔?想把我带去哪里关起来?”
他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处宫城,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他人会如何看自己与观尘的关系。他只是勾紧了僧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带你浪迹天涯?我负责舞刀卖艺,你就在一边念经助兴,岂不美哉?”
僧人神情有些无奈,“是,想得挺美。”
两人已经走到了文英殿外,不得不松开手。
季别云有些舍不得,突然就觉得元徽帝更加扫兴。观尘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安慰地看向他,“去吧,我就在这里。”
正巧内侍通报过元徽帝,宣他进殿。
他又看了僧人两眼才跨进文英殿,然而不过走了两步,脸上的笑意便消退下去,又变回了那个锐利的季小将军。
文英殿的桌上永远都有那么多奏章,季别云甚至觉得比上一次看见的更多。想来是因为战事,烽火狼烟一起,大梁上上下下的事宜就多了起来,更何况他也听徐阳说过了皇陵之事,朝中劝谏的奏章只多不少。
他走到桌前,对着正在看奏章的元徽帝行了军礼,“臣季遥,参见陛下。”
“嗯,回来了。”元徽帝状似随意地答了一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起来吧。”
季别云从地上起身,恭敬地立在原地,安分得仿佛任凭发落。
元徽帝将手上的奏章抛到一旁,又拿了本新的,一边看一边道:“朕已经下令将传旨的人全都杀了。”
作者有话说:
和好了
第106章 御前失仪
杀了?
季别云眼皮一跳,元徽帝以前只能说是懦弱无能,近来却愈发残暴不仁了。这是想要灭口,好保全自己的英名吧?
他想了想,答道:“臣不敢贻误战机,故而擅自做主设下埋伏剿灭叛军,然内心始终煎熬,只盼战事结束后回京向陛下请罪。”
元徽帝讽刺地笑了一声,“不过一两个月不见,又开始跟朕油腔滑调了。放心,朕没想杀你,看看那边是什么?”
季别云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文英殿角落处添了一把长刀,放在紫檀木做的架子上,如同一个摆件。那把刀极其不起眼,用朴素来形容都略显委婉,就像是从坟墓里刚挖出来似的,颜色灰不溜秋,刀鞘也有破损。
“这是前日有人眼巴巴献给朕的,说是前朝名刀,出自那个很有名的铸剑师,叫做……朕忘了,总之是一把重见天日的好刀。”元徽帝慢悠悠道,“朕想着这么有意思的兵器当然是该赏给功臣了,所以让人叫你赶紧回来,偷偷摸摸给你,好过其他两位将军知道了心中不满。”
这是他听元徽帝说过最和善的话了,可越听心里越冷。
正话反话他还是能听出来的,皇帝脸上带着笑,语气也和蔼可亲,但心里眼里却藏着刀子,恨不能将他就地处斩一般。
季别云看着皇帝,开口道:“陛下,臣想要的奖赏只有一个,陛下是否该兑现了?”
元徽帝又扔下一本奏章,向后靠着椅背,放松地休息。
“哦,你说柳家一案?朕不是下旨重启了吗,你可以去刑部问问查得如何了,问朕有什么用?”
他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
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元徽帝会反悔,故而他多了个心眼,在出征前让元徽帝先下旨重启柳家一案,心想这样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但他还是低估了元徽帝的脸皮,或许当皇帝的都得修炼这项本领,做到面不改色否认自己下过的决策,让别人敢怒不敢言,这样才是真的“君无戏言”。毕竟没人敢质疑了,自然也没人知道皇帝曾食言过。
季别云生气吗?其实也没那么气,他觉得一切都无比荒谬又无比正常。
只是他的那声笑刺痛了元徽帝的眼,原本挂在嘴边的笑意消失了,不自觉拿出了天子威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语气也冷了许多:“季卿觉得可笑?”
他也直直地看了回去,“不好笑吗?充州一事,臣以为陛下心系民生,必会为充州百姓做主锄奸铲恶,可那次臣却被陛下骗了。万良傲起兵造反,十万大军打着王军的名义前去迎战,但差点就被君王命令撤退,拱手让出河山。
“这是第三次了,陛下又收回了当初的话,只有臣履行了当初所约定之事。臣是觉得自己可笑。”
元徽帝被他气得不轻,神情紧绷着,像是随时会爆发的模样。
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桌案看向他,“灵州都尉是吧?你觉得蒙冤了,委屈了?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来宸京,来朝堂上搅局,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柳家沉冤昭雪?”
季别云没有回答。
“可你没想过,只是一个都尉的清白而已,只是十几条人命,你为了这十几个人想要损伤先帝的圣明?毁了大梁的清平?”皇帝近乎咬牙切齿,“案子是先帝亲自过目的,判决也是先帝亲自做的,当初轰动了整个淮南道、整个宸京的案子,你这会儿说翻案就可以翻案吗!柳洪吉犯下的可是叛国之罪!”
其余宫人已经在天子之怒下齐刷刷跪倒在地,而季别云闭了闭眼睛,整个人如松竹一般直直立在文英殿中央,不肯退让,也不肯流露丝毫动摇。
元徽帝还在高声痛斥:“通敌叛国,将灵州的情报暗自传递给南陈,这些证据当时都确凿送到了文英殿,就在此处,就在这张案上!不只先帝,刑部也看过,御史台也看过,大梁所有人都知道柳洪吉被判斩首毫无冤屈,你这会儿要翻案,你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
见他不答,元徽帝气极反笑,“从柳洪吉之案起,先帝陆续查处了多例反叛之案,杀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你去翻案不就是向全天下宣告,先帝错得离谱,朝廷错得离谱?你以为这只是一个柳家的事情?”
季别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已经深陷掌心,但痛意使得他还能保持住一点理智。
他等到元徽帝骂完,才状似平和地开口:“难道要将错就错,一直错下去吗?”
皇帝骂过之后终于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仍旧威严:“历朝历代,哪一个朝廷不犯错?可朝廷与社稷就是要在这些错误里延续下去,一些事情只能任由它烂在过去的角落里。”
“啊,原来如此。”季别云僵硬的肩膀放松了一些,“可万良傲还是反了。”
他成功看见元徽帝的脸又爬上了一丝愤怒,继续道:“现在是万良傲,以后还会有张良傲,李良傲,真正想反的人可不会在乎朝廷有没有错杀忠臣。先帝犯下的错,陛下连揭开那层伪装的勇气都没有,还要帮忙粉饰太平,陛下确定不会有更多奸臣想要与您分一杯羹吗?”
元徽帝猛地拿起砚台朝他砸了过来,“季遥!你放肆!”
那方砚台被扔偏了,在地面砸了一个小坑,墨汁甩到了他衣上,不过完美地融进了黑色的布料中。季别云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时带着嘲讽的笑意:“不过陛下与先帝倒是父慈子孝,太祖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之言!你自恃战功,也要反了吗!”元徽帝眼里染上了红色血丝,“你以为先帝不知自己错杀了人,是吗?”
季别云一愣,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查到了郑禹,又顺藤摸瓜扳倒了段文甫,如今连万良傲也死于他刀下……然而他唯独忽略了一人,那个草率下旨夺了他全家性命的人。
季别云忽的想起悬清山那场大火,胜境殿烧成了一地焦土,而观尘似乎对他说过什么话。
他努力想了起来,观尘那会儿问他是否真的觉得先帝无辜,是否以为柳家的冤屈与先帝没有半点关系……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先帝最忌讳有人起反叛之心,可迟迟找不到机会敲山震虎,柳洪吉的案子正中先帝心意,他当然不会命人细细调查。”元徽帝冷笑道,“后来先帝临终前对朕提起过,说柳洪吉或许含冤而死,他心中有愧。可即使愧疚又如何?柳洪吉终究是死了,先帝都没办法做任何表示,你难道要从地里将柳家人挖出来吗?”
季别云半晌才找回语言,仿佛心死一般道:“所以……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柳家蒙冤,却从来不提,甚至还以此为诱饵让臣带兵平叛?”
元徽帝毫无感情地答了一声“是”。
他舒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一旁推开的窗,重重叠叠的屋檐在窗外铺散开来,仿佛要将他困在这宫城之中。
过去几年的自己太过可笑了。在戍骨城时他便想着,等到以后有机会出去,一定要上京讨要个公平。京中或许有奸臣小人,但没关系,只要他爬得够高,高到让当今皇帝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那就一定能为柳家翻案。
自己的确爬得够高了,也的确让元徽帝没办法忽视了。
可是到头来又如何呢?从先帝开始,柳家的灭门之灾便只是一个工具,用来巩固明家的江山,用来震慑那些真正的逆臣。清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他娘,柳家所有人都应该死,必须死。
全都是为了所谓的大梁清平。
“那把刀,”他声音有些苍凉,“臣想要,陛下还愿赏赐吗?”
元徽帝凝神看他半晌,似乎在窥探他内心想法,之后对他挥了挥手,让他自己去拿。
季别云即使在此刻也挺直了腰背,如同第一次进宫封赏那般,波澜不惊朝角落走去,将那把破旧腐朽的刀从紫檀架上取了下来。
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已经锈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低头看了一眼便往回走。
“你若是想通了,便退下吧,”元徽帝不耐道,“朕今日乏了。”
他握着刀走到桌旁,却忽然停下脚步,“那陛下想通了吗?”
“什么?”
在元徽帝抬眼看向他的一瞬间,季别云猛地举刀上前,刀鞘尖端抵着元徽帝的脖子把人逼到了椅子上,死死卡住。
殿内宫人大惊失色,吴内侍急忙喊了一声“护驾”。殿外混乱而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朝这里逼近,而他浑然不顾。面对着脸色刹那间苍白一片的皇帝,又问了一遍:“陛下想通了吗,为何万良傲会反?”
元徽帝喉结滚动,斜眼看了看那柄未出鞘的刀,却突然笑了起来,“狼子野心罢了,不过你就算想弑君,也得把刀拔出来不是,这样是何意?”
“狼子野心。”季别云笑了两声,“那当初试图一统天下登上皇位的太祖,不也是狼子野心?”
“季遥,”元徽帝似乎没精力再斥责他言语不敬,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