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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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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直截了当地说:
  “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借故依靠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进行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甚至改为20年徒刑,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她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惟有苦笑,她以为送两瓶茅台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亲在电话中说,妻子中风后,他不能来雅典,只好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着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他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但他清楚田家难以负担这位金斯先生的旅途花费。金斯先生猜到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说:
  “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工程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程度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生物学家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了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位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费新吾对律师说:“我知道你对接案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这位埃迪·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雅库里斯笑着,叉着双臂,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
  “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份量已值得我冒一次险了。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桩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直到此刻,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
  “谢谢你,老费,也谢谢这位金斯先生和律师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冠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雅库里斯在接受建议后便进入了角色,耐心地劝他:
  “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对的,雅库里斯先生答应作你的辩护人,这本身就意味着胜诉。”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不要糊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你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82岁的老娘,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说:“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 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他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
  “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即使他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七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
  “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惊醒,发现谢先生正在撕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呼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详细地追述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了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啮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已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罗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罗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了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他的外貌同疑犯很相像,并且正好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01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黄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了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库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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