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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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是第一个由机器人自我繁殖的后代。如果这台电脑再并入联网,机器人就会在顷刻之间繁殖到全世界,你们都上当了。”
他苦涩地说:“人类经过300万年的繁衍才占据了地球,机器人却能在几秒钟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的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孔宪云豁然惊醒。在她同意用电脑为元元记谱时,她的确曾从小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只是当时她未能醒悟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疼,对元元开始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无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会儿小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父亲,并无丝毫内疚。
老博士问:“你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继续说下去:
“朴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他平静地说。
宪云不胜惊骇,和母亲交换着目光。她们一直认为老人是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绝没料到他竟把这惊憾世界的成功独自埋在心里达45年,连妻儿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冲动要把它公诸于世,可是他却以顽强的意志力压抑着它,恐怕正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才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说:“我很幸运,研究开始,我的直觉就选对了方向。顺便说一句,重哲是一个天才,难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觉也使他一开始就选准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强大的咒语,是存在于遗传密码的次级序列中,是一种类似歌曲旋律的非确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学目光。”
“纯粹是侥幸。”老人强调道,“即使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始终坚信这个方向,但要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迷宫中捕捉到这个旋律,也绝对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当我幸运地捕捉到它时,我简直不相信上帝对我如此钟爱。如果不是这次机遇,人类还可能在黑暗中摸索几百年。”
“发现生命之歌后,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即把咒语输入到机器人脑中来验证它的魔力。再说一句,重哲的直觉又是非常正确的,他说过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换句话说,在我为小元元输入这条咒语后,世界上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态的一次伟大转换。”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在对成功喜悦的追忆中。
宪云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崭新的概念所震骇,痴痴地望着父亲。父亲目光中的火花熄灭了,他悲怆地说:
“元元的心智成长完全证实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渐陷人深深的负罪感。小元元5岁时,我就把这条咒语冻结了,并加装了自毁装置。一旦因内在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引爆。在这点上我没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情况。”他补充道,“实际上我常常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小元元彻底销毁,只是……”他悲伤地耸耸肩。
宪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看到人类的毁灭。”他沉痛地说,“机器人的智力是人类难以比拟的,曾有不少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论证,说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具有人类的直觉和创造性思维,这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了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因为电脑智力的可延续性、可集中性、可输入性、思维的高速度,都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机器化。”
“几百年来,机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作人类的助手和仆从,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统治欲等。但是,一旦机器人具有了这种欲望,只需极短时间,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天,便肯定会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人类会落到可怜的从属地位,就像一群患痴呆症的老人,由机器人摆布。如果……那时人类的思维惯性还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也许就会爆发两种智能的一场大战,直到自尊心过强的人类死亡殆尽之后,机器人才会和人类残余建立一种新的共存关系。”
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总算可以向第二个人倾诉内心世界。45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独自看着人类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蒙目狂欢,可他又实在不忍心毁掉元元,这个潜在的人类掘墓人。这种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的内心变得畸形。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愤怒地昂起头,抗议道:
“爸爸,我只是响应自然的召唤,我只是想繁衍机器人种族,我绝不允许我的后代这样作!”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怆地说: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历史是不依人的愿望发展的,有时人们会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他抚摸着小元元和女儿的手臂,凝视着深邃的苍穹。
“所以我宁可把这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也不愿作人类的掘墓人。我最近发现元元的心智开始复苏,而且进展神速,他体内的生命之歌已经复响。开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独立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想重复我的幸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重哲是在走捷径,他一定是用非凡的直觉猜到元元体内隐藏的秘密,企图把这秘密窃出来。因为这样只需破译我所设置的防护密码,而无须破译上帝的密码,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着他。元元的自毁装置引爆后,我更相信是他在窃取过程中,使小元元的生命之歌复响,从而引爆了装置。”
“但刚才听了元元的乐曲后,我发现尽管它与我输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细节部分仍有所不同。我又对元元作了检查,看来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窃取,而是输入密码,与原密码大致相似的密码,自毁装置被新密码引爆,只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我绝对料不到他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重复了我的成功,这对我反倒是一种解脱。”他强调说,“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来的发现者们恐怕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经变得不利于人类。我说过,科学家只是客观上帝的奴隶。”
元元恳切地说:“爸爸,感谢你创造了机器人,你是机器人类的上帝。我们永远记住你的恩情,我们会永远与人类和平共处。”
老人冷冷地问:“谁作这个世界的领导?”
小元元迟疑很久才回答:“最适宜作领导的智能类型。”孔宪云和母亲悲伤地看着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直到这时,她们才承认自己孵育的是一只杜鹃,才真正体会到老博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到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让世界以本来的节奏走下去吧。我们不要妄图改变上帝的步伐,那是徒劳的。”
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宪云拿起话筒,屏幕上出现了张平的头像:
“对不起,警方窃听了你们的谈话,但我们不会再麻烦孔博士了,请你转告我们对他的祝福和……人类对他的感激之情。”
老人显得很快活,横亘在心中45年的坚冰一朝解冻,他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渲流。他兴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钢琴旁:
“来,我们联手弹一曲如何?这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两种智能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点头答应。深沉的乐声又响彻了大厅,妈妈入迷地聆听着。孔宪云却悄悄地捡起父亲扔下的手枪,来到庭院里。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暴雨来浇灭她心中的痛苦。
只有她知道朴重哲并不是独自发现了生命之歌,她不知道是否该向爸爸透露这个秘密。如果现在扼杀机器人生命,很可能人类还能争取到几百年的时间。也许几百年后人类已足够成熟,可以与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小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予我的沉重职责,就像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宪云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静地检查了枪膛中的子弹,返身向客厅走去。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室外,飞向无垠,宇宙间鼓荡着震撼人心的旋律……
追杀
(一)
于平宁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倒酒,目光冷漠地环视这家小酒馆。他正休假,工作期间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剂”。但休假期间,只有睡觉时他才与酒杯暂别,他需要酒精来冲淡丧妻失女的痛苦。
已经八年了。
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颀长,五官端正,面部棱角分明,额角刻着一道深深的伤痕,鬓边有一缕醒目的白发,穿一件半旧的灰色茄克衫,敞着领口。八年前他参加世界刑警组织西安“反K星间谍局”(局内人常称反K局),从一名无名小卒已晋升到中校。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到家乡古宛城,在一些烟雾腾腾,酒气汗臭混杂的小酒馆打发时光。他希望在这儿拾到一些儿时的回忆,把他的“自我”再描涂一遍,包括对妻女的痛苦的思恋。
反K局极端残酷的工作使他逐渐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卧龙玉液灌完时,腰间佩带的可视电话响了。他取下来,液晶屏幕上是局秘书新田鹤子小姐的头像。于平宁低声喝道:
“休假期间不许打扰我!”
新田鹤子在屏幕上焦急地连连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中关着的小精灵:“对不起,于先生,请你不要关机,老板有急事找你!”
老板是指反K局的局长伊凡诺夫将军。自从参加反K局,他就在这老头的手下。这俄国佬很古板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为人刚正,对于平宁一直很好。既然是老头子亲自出马,一定是确有急事,看来休假要提前结束了。
屏幕上出现了便装的伊凡诺夫将军。他难得地微笑着,简捷地说: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休假,你必须马上返回。”
酒店里人声鼎沸,女招待穿着超短裙,脊背裸露,在各个桌子间忙碌。酒鬼们高声猜拳行令,瞅空还要在女招待身上摸一把,引起一片哄笑。于平宁忧郁地看着这一群芸芸众生,他多少有些羡慕。这些人无忧无虑.不知道地球与K星的战争已迫在眉睫。实际上早在八年前K星人就向地球展开了间谍战,但地球政府对此事一直严格保密,他们害怕造成全球性恐慌。试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级、朋友,甚至妻子、丈夫都可能是K垦制造的与原型一模一样的生物机器人,他们在伺机咬你一口,那时你对这个世界的信念还能保持么?
全世界只有数百人了解实情,他们默默地扛着这副重枷锁,这副本该50亿人共同肩负的枷锁。于平宁是其中之一。
于平宁驾驶着白色风神900,这是2153年的新产品,时速可达400公里,有自动导航和防撞功能。不过他没有使用自动档,从中学起他就喜欢体育,拳击、散打、攀岩……样样精通,手动驾驶时速400公里的汽车更是一种乐趣。他沿着宁西高速公路一路西行,很快就看到了秦岭逶迤的山峰,前边出现一个巨大的公路隧道。
已经八年了,但每次走到这里,他仍感到啮人心肺的痛苦。八年前,他是位于十堰的风神汽车公司的一名工程师。有一次他带妻子和女儿去西安度假,行至此处,忽然看到前边山凹处飞升起一块下圆上尖的东西,颇似农夫的斗笠,被一团阴冷的绿光浸透,似乎本身也是一块绿色透明体,飞起来极其轻灵飘忽。乍一见他并没想到这是飞碟,毕竟这只是炒了几百年炒得太陈的神话。倒是女儿菲菲唱歌似地喊道:
“爸爸、妈妈,这是飞碟,是E·T!”
她拍着小手在座位上窜跳,要爸爸快开过去找外星人玩。妻子笑着按住女儿,为她拴牢安全带。他从后视镜中看到这最后一幕,妻女的这幅遗照永远刻印在他脑海中。几秒钟后,汽车电脑忽然失控,于平宁急忙换到手动档,但随之他也觉得天旋地转,陷于半昏迷状态。失去操纵的汽车冲过高栏,撞在隧道口。
在这场车祸中只有于平宁捡回一条命,在脸上、身上增添了几十条伤疤。妻女火化前,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在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鬓边新添了一络耀眼的白发。
世界刑警组织派了精干的班子来处理这件事,由一个俄国人伊凡诺夫带队。于平宁从他那儿得知,K星飞碟是在一星期前发现的,行踪飘忽鬼祟。由于它们对雷达来说基本是隐形的,所以极难发现。这次是K星人第一次试图劫持地球人,虽然没有成功。
伊凡诺夫苦笑着说:“我们还曾准备隆重欢迎外星文明的使者呢,但显然他们不是来做客的。”
几天后,反K垦间谍局匆匆成立。伊凡诺夫打电话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于平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酒劲开始上涌,是一种舒适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过量了。他长伸懒腰,快速抓握手指,手指节啪啪地脆响。这是他的习惯。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坚持了,便把开关定在自动导航档。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车便根据沿途的导航信号自动行驶。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汽车如潮,像是逆向流动的一红一白两条河流。于平宁把驾驶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带,很快进入梦乡。他梦见了妻女,她们在恐惧地尖叫,一架飞碟带着惨绿色光雾,幽灵般地扑过来。他想冲出去,手脚却不能动弹,直到那惨绿色把他淹没……
醒来时已到临潼了。睡了这一觉,他觉得精神焕发,有一种勃勃的新鲜感。但他随即又回想起那个梦境,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那个梦境似乎隐喻了他们的处镜。在K星人的高科技间谍手段下,地球人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献身,百倍的果决才能勉强维持一种苟安局面。
有时于平宁觉得,反K局简直是二次大战中神风特攻队的自杀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残忍,无法无天,也就可以原谅了。
(二)
反K局位于西安北边一座小山包下,与皇陵相距不远。几十座小平房星罗棋布,外貌很简朴,就像一座农场。但实际上这儿戒备森严,配备了地球上所有最先进的电于警卫手段——至于这些手段对K星人有无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于平宁走进大门,电子警卫对他的指纹、声纹、瞳纹和唇纹作了仔细检查,然后说:
“欢迎K37号,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伊凡诺夫将军给小于回礼时,心中颇感欣慰。他看来气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样新鲜”。往常休假回来可不是这样,在酒缸中泡了一个月后,他总是烦躁颓废,精神疲倦,要几天后才能恢复。反K局超强度的生死不容一发的工作,使所有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只有在休假期间才能喘口气,在海滨、滑雪场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松弛。惟有这个于平宁,每逢休假就把自己禁锢在对妻女的思念中,他的痛苦历八年而不衰。伊凡诺夫也是一个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对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