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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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三娘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引章的肩上:“刚才我着急,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宋引章原本只是红了眼眶,孙三娘一来安慰,反而彻底哭了出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笨了。”
孙三娘宽慰道:“那么厚的曲谱,你看一遍就能记得住,这叫笨?是我不好,一生气嘴里就没有遮拦,所以傅新贵和子方才会嫌我不温柔,嫌我不和气……”说着,她也抹起了泪。
宋引章拥住孙三娘,喉中哽咽:“盼儿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欧阳旭他真的变心了?可刚才,他们还不是挺高兴的吗?”
孙三娘小心地看了眼赵盼儿:“我好不容易才把药给盼儿灌下去,她要是醒了,你千万别问她。”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忽然抬头:“三娘姐,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
床上晕迷过去的赵盼儿也在呓语:“为什么?欧阳,为什么?”
梦境中,顾千帆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真的从不后悔?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两行清泪顺着赵盼儿的眼角流了下来。“顾千帆……”她低声呢喃。
陵园中,十几座簇新的墓碑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凄哀的过往,顾千帆无言地矗立在昔日兄弟的墓碑前,向他们拈香鞠礼。
萧钦言做事极为周到,给他那些在杨府罹难的手下用的都是最好的棺木,还替他们申请了礼部的褒忠荣典,并从郑青田的遗物中拨给杨府下人的家眷每人一百二十贯抚恤金,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陈廉难得地严肃起来,跟着顾千帆行礼祭拜,然而一张嘴依旧没个正形:“各位大哥安息,我以后会接过你们的未尽的遗志,好好地跟着指挥鞍前马后。不过请你们千万别着急接我过去,咱们兄弟过个七八十年团聚也不迟。”
待顾千帆行礼已毕,萧府管家忙趋身上前,陈廉见状,机灵地回避到一旁。管家一边陪顾千帆走出陵园,一边低声说:“相公传信过来,说虽然清明已过,可马上就是谷雨,想让指挥回了苏州后,陪他去祖坟那块祭扫一回。”
顾千帆有些犹豫,他从不认自己是萧家人,萧家的祖坟他更是从没去过,何况如今事情已了,他已经不想再回萧府了。
管家领了萧钦言的命,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劝顾千帆点头:“恕老奴多嘴,这些天相公为了您的事可没少奔走。他也是知天命的人了,亲自钱塘苏州的来回跑不说,还要为您在皇城司雷敬那边劳心费力……”
顾千帆不想欠萧钦言人情,便应允下来:“我去就是。”
管家闻言,明显地松了口气。祭拜过死去的兄弟后,顾千帆又去杨府祭拜了杨夫人。那晚,杨夫人曾说她是他母亲的密友,按辈分来算,他该叫杨夫人一声姨母。杨姨母说他是猪狗不如、甘为阉党爪牙的混账,他无从反驳,可他确实另有苦衷,其实他从不喜欢皇城司舞刀弄剑的生活,但只有在皇城司他才能快速升迁,只要官至五品,他就能为母亲求得诰命,从而把母亲的遗骨迁入顾家祖坟。等到那时,他会重新转回文官,寻一清要之职,好好整理顾氏百年以来的文集。为了尽快达成那个目标,他甘愿承受骂名。
返回苏州的路上,顾千帆心念突起,绕路途经钱塘,到赵盼儿的茶坊故地重游。半月无人,这里已经萧瑟许多,院落中的篱笆门上甚至已经爬上了蛛网。赵盼儿这半个月以来与他相处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茶摊内,他飞身救了赵盼儿;树林中,赵盼儿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船上,月色下,两人并肩谈心;断崖边的草丛中,赵盼儿在他身边轻笑,他躺在地上,微笑望天;小镇里,赵盼儿抓着他的手落泪;华亭县,他抱着赵盼儿避开周舍;山坡上,他看着赵盼儿的马车远去……
陈廉先是对顾千帆为何停在此处有些不解,待他跟着顾千帆推开了篱笆门,看到的“赵记茶铺”牌匾,顿时恍然大悟:“这是赵娘子开的?”陈廉环视着雅致的布置,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还真行!算算日子,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东京了吧?您是不是挺挂记她的?”
顾千帆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只胡椒瓶看了看,想起了她拿盐瓶袭击匪徒的样子。“她说不定已经探花娘子了,我为什么要挂记她?”顾千帆转而问道,“你在秀州当武官,那钱塘军中,有没有认识的人?”
陈廉点了点头:“有。”
“找两个妥当的人,看着这儿,还有她的宅子。再让他们打听一下孙三娘前夫和儿子的动静。”顾千帆状若随意地吩咐着,尽管他也曾劝说自己放下赵盼儿,可他终究做不到。
陈廉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卑职一定赴汤蹈火,披荆斩棘,把这事儿办得妥妥的。”他想了想,复又问道:“不过——让萧相公的管家发话,应该比我更方便吧?”
顾千帆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和萧相公并不是一路人。虽然这一次我迫不得已请他帮了忙。但以后仍然只会是萍水之交。你若是想通过我攀上他,恐怕会失望。”
见陈廉面露疑惑,顾千帆补充道:“你要是舍不得,我倒是可以把你推荐给他。”
陈廉马上摇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哪也不去,我就跟着你。我又不傻,这么大好的一座靠山你不靠,那肯定是有问题啊!而且我以前也经常听说,这位萧相公的名声可不太好。老编祥瑞奉承官家大兴土木这种事就不说了;听说他还拍皇后娘娘的马屁,欺上瞒下,排除异己,跟后党联手对付老柯相。这种奸臣,有什么好跟的?”
顾千帆脸色不变,抓着胡椒瓶的手却紧了紧:“走吧,回苏州。”
皇城司外门禁森严,院内即便点着灯,依旧鬼气森森。一处隐秘的房间内,一个长了张蛇脸的内监正拿着一封密信细看,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的人,竟是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皇城司使雷敬。
雷敬把信放在院中的火把上点着,忧心忡忡地对手下于中全说:“顾千帆什么时候走了萧钦言的路子?萧钦言这琉璃蛋,平常万事不沾身,这回怎么会突然帮顾千帆强出头?”
于中全早就看顾千帆不顺眼,这次雷敬下定决心舍了顾千帆这枚棋子也少不了他的挑唆,只可惜顾千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他恨恨地说:“听说萧相公不近女色,顾千帆长得也算不错,莫非?”
雷敬重重踢了于中全一脚:“明天这事就要送到官家面前去了!你还放不下跟顾千帆的那点小恩怨!郑青田的钱,是你要我收的,那现在怎么办?”
于中全赶忙爬起来,劝道:“司公息怒!郑青田的请罪书里既然没有牵连到您,您又何必担心呢?”
雷敬却仍在烦恼地踱着步:“萧钦言这回分明要借此事肃清江南官场清除异己,为他回京复任丞相扫清道路,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可是收了郑青田二十万贯的!他都死了,萧钦言会放过我吗?”
正在这时,突有手下在门外禀告道:“司公,苏州萧使相遣人来见。”
“快传!不,等等,我亲自请他到正堂奉茶!”雷敬脸色煞白,整了整衣摆,迅速地走进皇城司正堂,只见那使者已经在堂内等候了一阵儿了。
雷敬心中惴惴,对使者笑得一脸慈祥:“有失远迎,不知使相有何事要吩咐雷某啊?”
那使者面无表情地说:“使相说,您在江南的事,他都知道了。这件礼物,是使相亲手所选,要小的送给司公您亲启。”
雷敬面色一白,扶住了椅臂才将将站稳。“要、要我亲启?”雷敬浑身发冷,他知道,萧钦言逼死郑青田时也送上了这么一个匣子,若他猜得没错,里面应该是白绫、匕首和毒药。雷敬大惧,但也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伸出颤抖的手去,不料盒子打开后,里面并无匕首毒药,只有三颗硕大的明珠。
“匣里还有使相的亲笔信,也请司公一观。”说完,那使者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雷敬惊疑交加地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寥寥几句:江南之事,萧某已闻。小人作祟,与公无干。千帆庇托公之门下,乃吾之幸也。草草薄礼,聊慰君怀。萧钦言。
雷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看了好几次,然后狂喜大笑。雷敬的笑声宛若疯癫,在地牢里受审犯人的惨叫声的应和下,一起穿透了皇城司的上空。
第八章 不由己
墓园之内,顾千帆跟在萧钦言身后,朝一座写有“故光禄卿萧颢之墓”字样的气派墓碑磕头。
萧钦言用清水洗着墓碑,神情中竟有了几分沧桑之感:“父亲,儿子带千帆来看您了!您在世之时,总是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成亲,如今看见长孙,该宽心了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言罢,他将木勺递给顾千帆:“江南有祭扫洗碑的旧俗,你也为祖父尽尽孝心吧。”
顾千帆没有接那个木勺,淡淡地说:“在朝廷籍册里,我的祖父是礼部侍郎顾审言。”
萧钦言知道儿子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勉强你,那你总可以陪我去萧家的祖宅看看吧,别说你身上没流着萧家的血。”
顾千帆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萧钦言指着湖边的点点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当初你娘与我同游太湖,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说了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见顾千帆一直沉默,萧钦言道:“怎么?还在担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经派人去见了雷敬,先兵后礼了一回,以后那老货只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后也不要记恨他下令格杀你的旧事了。”
顾千帆眼神一冷,萧钦言这是要他放过一手酿成杨府惨剧的罪魁祸首雷敬。
萧钦言猜出顾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顾千帆解释道:“你手中并没有他收受郑青田贿赂的证据。既然不能一杀必死,不如就先留为己用,日后再慢慢寻他的错处不迟。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这样做,我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了萧钦言的话,可顾千帆毕竟跟萧钦言血脉相连,当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顾千帆不带感情地拆穿道:“只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你虽然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毕竟已经离开东京三年,所以也会担心官家对你的信任是否还一如之前。放过雷敬,你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助力,可谓一箭双雕。”
萧钦言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反而显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怎么,觉得被我利用了?愤怒,委屈?你以为我当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我当年也曾自负才华当世无双,可就因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儿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被压了三年!你以为我喜欢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过是想明白了,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家的宠幸,那我满腹的谋略都无处可使,只能这在官场的倾轧中浪费半生。”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神缓和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顾千帆尚未愈合的伤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几年,为什么转头就被雷敬卖了?因为你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如果你是我萧钦言的儿子,如果你做到了翰林学士,他怎么敢对你下手?”
顾千帆固执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强求你听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当年的不得已。不过你我父子的处境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奸相的名声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鹰犬的名声就好听了吗?”萧钦言试图让顾千帆接受他的好意,只要顾千帆点头,他完全能让顾千帆从此仕途顺畅,接下自己的衣钵。
“我不在乎身外之名。”与其说顾千帆不在乎,不如说他必须不在乎。
“难道我不是吗?自我入中枢掌管财事,国库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萧钦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头,“我年少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听不进父亲的话,可等到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他当年的心境……”
顾千帆侧身避开萧钦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去,那现在他也不需要萧钦言的示好。
萧钦言见顾千帆固执己见,终于面露不快:“千帆,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执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好几次想把你调出那个危险的地方,你都不愿意。可你是正牌进士出身,为什么要和一群阉党武夫为伍?看看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什么啊?”顾千帆看着他,心中突然一空:“原来你一直都不明白。”原来,顾千帆的娘亲因背着和离的污点,一直不能入顾氏祖坟,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做到五品,为的就是要帮娘亲落叶归根。而萧钦言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毫不在意。
萧钦言愕然,明显不知道顾千帆在说什么。
顾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觉得胸前少了些什么,他眉头一皱,再一探,果然不见了那支红珊瑚钗子。既然萧钦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算了,我掉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得马上去找,失陪。”说罢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远去的背影,萧钦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千帆一路搜寻,终于在路边的草从中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锦囊,他连忙拾了起来,看到那支血珊瑚钗子还在,顾千帆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骂了句“杀千刀的萧钦言!”。
顾千帆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坟边扔东西,其中还有一位是读书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满是菜叶污物。
那名书生边扔鸡蛋,边破口大骂:“萧家从头到脚,恶贯满盈!我恩师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萧钦言所逼,才愤然投江!子债父偿,萧老儿,我愿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没错,养出萧老鬼这种大奸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开,我来给他好好洗洗!”一名妇人拿起一桶泔水泼了过去,旁边的人纷纷掩鼻。妇人哭道:“官人,你因为萧老鬼强征民夫修玉清宫,被垮下来的石头砸死在河滩,我没本事替你报仇,只能这么替你出口气了!”
不远处,草丛中的顾千帆听得微微发抖,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时,管家们带着一帮仆人赶来:“抓住他们!”
在场众人顿时一哄而散、仓皇奔逃,最后只有那跑不快的妇人被抓。
那妇人被抓了依然挣扎着吐着唾沫:“萧老鬼不得好死,萧家遗臭千年!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
“打烂她的嘴!”管家怒极,那张在人前向来低眉顺目的脸瞬时变得狰狞。
“住手!放她走。”顾千帆疾步现身,一剑拦住了萧家仆人的棍棒。
“顾指挥?”管家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里。
顾千帆双拳紧握,厉声喝道:“我说放她走!”
管家一惊,犹豫之后,只得挥手放人。那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顾千帆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平缓地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管家看出顾千帆其实心中终究是还有萧家,低声道:“也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中元前后。”
顾千帆眸色深沉,半晌方说道:“打水来。”
管家命人给顾千帆送来清水,随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给顾千帆留下足够的空间。
顾千帆细心地为祖父的墓碑清洗,一丝一寸,皆不放过。待祖父的墓碑重新变得整洁如新,他才轻声说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