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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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和张好好一齐笑了起来,只觉一见如故,于是又细细地谈起了今后的合作,直到日影西斜。
离开画舫时,赵盼儿手中多了一只大盒子,因甲板摇晃,赵盼儿有些站立不稳,幸而有人一手扶住她、一手接过了盒子,赵盼儿才没有跌倒。不用回头,赵盼儿就知道那人定是顾千帆。顾千帆觉出盒内物件分量不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东京这么大,赵盼儿知道顾千帆肯定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张好好送我的开张礼物,定窑的盘口梅瓶,上面有八大王送她的亲笔题诗,她要我摆到雅室里,这样但凡见到的人,就都知道她和我们的关系匪浅。”
顾千帆不想扰了赵盼儿的兴致,沉吟了片刻才小心地提醒道:“你那里用的茶盏,真的是御瓷?这可是犯忌的。”
“放心好了。”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连茶坊里发生的事都知道,偷偷抿嘴笑了,“那些本来就是我在钱塘收集的名品,再说我又没说是当今官家御用,只说是历代宫中所爱,茶客们爱乱传,这也怨不着我吧?”
顾千帆一愣,勾唇笑道:“你呀,倒是真有手段,借风就雨的,一会御瓷,一会就跟张好好搭上了。”
赵盼儿也回敬道:“你也真有闲心,皇城司那么多事不做,老跟着我做什么?”
顾千帆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赵盼儿,不知为何,他今天觉得赵盼儿格外好看。
赵盼儿被看得脸上发臊,娇憨地横了顾千帆一眼:“你看什么?”
顾千帆被赵盼儿眸中的秋水横得心神一漾,他轻笑着移开目光:“我瞧你也不像是庙里的木胎泥塑,怎么就那么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今天察子突然来报,说马行街那边突然有上百文人聚集,挠攘不去,你说我这个皇城司的次官,该不该问来查问一下罪魁祸首?”
赵盼儿啐了一声,拔足就走,心中莫名烦闷。
顾千帆抱着箱子追了上去:“恼羞成怒了?”
赵盼儿看也不看顾千帆一眼,口是心非地说:“没有。”
顾千帆敏锐地察觉到赵盼儿走路时与他之间的站位比平日里远,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变化,他悄悄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心提醒道:“以后别再搞那么大的阵势,你那园子本来就小,人一多,万一有个踩踏,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赵盼儿依旧不看顾千帆,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干巴巴地说:“明白。”
顾千帆没察觉问题的严重性,又不合时宜地补充道:“也少让你的人去茶汤巷当托揽客,那里开店的都是积年的行家,东京的商家都是抱团的,得罪了同行,以后有你受的。”
“知道!”赵盼儿突然提高了声音。
顾千帆愣了愣:“你今天说话怎么都是两个字?”
“乐意。”赵盼儿停下脚步,语气传达出来的分明是与“乐意”完全相反的意思。
顾千帆不明白赵盼儿这是怎么了,他隐约感到不妙,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这种莫名的情绪,只能笨拙地试图用开玩笑的化解眼下的紧张氛围:“不高兴了?为什么?嫌我没有恭祝贵店二次开张大吉?”
赵盼儿终于抬头看向顾千帆:“嫌有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明明是关心,却偏要板着脸说得跟训斥一样,谁受得了?”
顾千帆见她终于说了完整的一句话,稍微放下心来,故意板起脸说:“我是不板着脸,事情可就大了,你听别人说过,宁见阎王怒,莫见阎王笑吗?”
赵盼儿脸上隐隐现出了笑意:“哟,这会儿又敢说了,前两天,是谁听到‘活阎罗’三个字,就是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顾千帆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两人渐渐走远,丝毫没注意到角落处于中全那双怨毒的眼睛。
顾千帆陪赵盼儿走到了茶坊附近,他头一次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一点,这样他就能陪赵盼儿一直走下去。一朵桃花飘落,粘在了赵盼儿发间,顾千帆信手替她摘落,宛若他们已经是相处多年的恩爱夫妻。赵盼儿惊愕于顾千帆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禁浑身僵直。
顾千帆以为赵盼儿哪里不舒服,忙问:“你怎么了?”
看着在桃花的映衬下,顾千帆那轮廓完美的面容,赵盼儿脱口而出:“顾千帆,你是不是……”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忙打住话头,终归是没有勇气把“是不是喜欢我”问完。
顾千帆笑问:“是不是什么?”
“没什么。”赵盼儿本以为顾千帆多少明白,见他这样问,顿时泄了气。
顾千帆面对犯人时能够洞察人心,可对女儿家的心事却一窍不通,赵盼儿说“没什么”,他便信以为真。“赶紧进去吧,对了,好歹我也是个债主,记得把那什么桃花果子送一盒到皇城司来。”
赵盼儿突然别扭起来,态度疏远地说:“皇城司墙高衙深,我分不开身,也不敢进去。”
顾千帆没听出赵盼儿的言外之意,不解风情地说:“那我让陈廉来拿。”
赵盼儿心里更不好受了,使着性子说:“今天的已经卖完了。”“没关系,明天也行。”顾千帆笑了笑,“无非就是个果子,拿那么大架势做什么,我又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只是想当礼物送给一位长辈而已。”
赵盼儿的背几不可见地僵一下,她客客气气地说:“好,那我明天一定准备好。谢谢你帮我拿东西。”她伸出手,接过顾千帆手中的盒子。
顾千帆再笨,也知道赵盼儿眼下情绪不对,他终于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赵盼儿勉强笑笑:“忙了一天,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顾千帆看着她挺直背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些慌乱,他本能地叫住了她:“等等!”
赵盼儿回首,脸上还带着那个温婉的笑容:“什么事?”
顾千帆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只能没话找话地说:“欧阳旭已经到了西京,他一路平安,你不用担心。”
“哦,是吗。谢谢你了,他要是出事,那幅画就更难找到了。”赵盼儿笑容不变,心中却突然空落落的,她在想什么呀,她刚才是以为顾千帆真的会对她许诺什么吗?她鼻尖泛起酸意,却依然笑着说:“没事了吧,那我走了?”
顾千帆愣了愣,可再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看着赵盼儿背影,他心里格外不适,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他皱眉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默默离开。
回到家,赵盼儿便强迫自己忙起来,不去胡思乱想,她在桌边将算盘打得飞快,孙三娘和宋引章左右门神一般站在赵盼儿身后,一个敲打着肩膀,一个揉着腰,期盼地等待着。
赵盼儿脸上仍然带着跟顾千帆告别时的那种勉强的微笑:“今天一共收了七千三百四十五文,刨去茶食的本钱、改建费用和给何四他们的使费,净赚四百六十二文。”
“太好啦!”孙三娘、宋引章忍不住击了掌。
赵盼儿笑道:“别高兴得太早,这才第一天呢。而且要是加上之前的地租、家具,还是亏的。总之开业这一个月之内,咱们尽量不休息,先把本钱挣回来再说。”
宋引章满脸喜气,立刻站起身来:“那我回屋练琵琶。”
“我也得去做果子。”孙三娘本来还觉得有些累,现在也觉得自己浑身干劲。
赵盼儿笑着点点头,冲引章和三娘摆了摆手:“快去吧。明儿见。”
孙三娘没走几步,突然想起赵盼儿自打从双喜楼回来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勉强笑容,她直觉不对,便支开了宋引章,自己走了回去。
孙三娘仔细地观察着赵盼儿的表情,得出了结论:“你不对劲。打你从张好好那儿回来,那副笑容就跟长在脸上了一样。”
仍然在算账的赵盼儿没有停笔,她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地问:“是吗?”
孙三娘拿过一面镜子摆在赵盼儿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
赵盼儿怔怔地看着镜中的宛如带着假面具一般的自己,但仍道:“哦,今天笑了一天,脸都僵了,做生意嘛,这个样子还不是经常的事。”
孙三娘坐在赵盼儿身边,关切地盯着她的脸:“瞎说,以前我就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和顾千帆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赵盼儿被说中了心事,第一反应却是反驳:“没有,我和他不过是——”赵盼儿突然说不下去了,孙三娘又把镜子移到了她的面前,镜中的她虽然仍然在笑,但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赵盼儿笑容一点点地消失,最终,一行泪水滚了下来。孙三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绢递给了她。
赵盼儿擦了擦眼泪,接下来的话对她而言有点难以启齿:“我只是……可能有点喜欢他。”
孙三娘倒是并不意外:“哦。那也用不着哭啊。”
赵盼儿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不对,毕竟我是为了欧阳旭才来的东京。”
孙三娘早就看出来赵盼儿和顾千帆之间有点什么,也早就知道总归会有这么一天,她柔声安慰道:“哪不对了?欧阳旭跑了,你和他的事也早该翻篇了。顾千帆和你男未婚女未嫁,共过患难又都在东京,不挺好的吗?这些天我冷眼在旁边看着,早觉得你们俩不对劲了。”
赵盼儿心里不踏实,眼圈又红了:“他或许是有些喜欢我,可他也没那么喜欢我。”
“什么意思?”孙三娘被赵盼儿绕晕了,她是个直肠子,根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赵盼儿眼神有些无助:“三娘,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件东西,比如胭脂水粉、首饰衣裳,你会怎么办?”
孙三娘不假思索地答:“自然是有钱马上就买,没钱就拼命攒钱,买不到就天天守着,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孙三娘的话证实了赵盼儿的观点,赵盼儿不禁惨然一笑:“可他一点也不着急。虚虚实实,忽近忽远的,每一次都会做些让我禁不住乱想的事,把我心悬起来,然后马上又跟没事人一样,松掉那根弦。他如果真的对我有心,会这样吗?”
孙三娘凝神想了想,肯定地说:“他肯定是真心的,不然不至于为咱们做那么多。茶坊的本钱,这屋子,还有引章教坊的事,这不是子方说的爱屋即乌,还能是什么?”
“我刚难过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毕竟在钱塘的时候,打我主意的男人也不算少。他要是一点真心也没有,我至少还可以不当成一回事。可现在半真半假的……”赵盼儿抹干了眼角的泪,她的自卑与自尊同时涌上心头,“我不停地跟自己说,人得有自知之明。欧阳旭刚当进士,就能嫌弃我是贱籍从良。顾千帆贵为皇城司副使,能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有如云泥?三娘,我其实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渐渐习惯他不许我拒绝的照料,害怕自己的心会不断地他撩拨得忽上忽下。以至于有一天他只要招招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最后,落得跟乐营里无数个从了良的姐妹一般色衰则爱驰,而他却只是淡淡地来一句,当初我不过是同情你而已……”
孙三娘想劝,可她们三个人谁没被男人伤过,她只能轻声安慰:“不会的,他不会的。”
赵盼儿摇了摇头,只感觉心脏疼得要裂开了:“欧阳旭的教训还不够深吗?我会不断地跟引章说,女子贵自立,一旦想要依靠别人,就会有了弱点,所以我才会伤心,才会一直坚持要开这个茶坊,要还清他的钱……,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孙三娘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她拉住赵盼儿的手,轻声道:“我懂,我懂。”
赵盼儿轻轻伏在孙三娘的肩上,脸颊上仍然挂着一串剔透的泪珠:“让我再靠一会儿,就一会儿。三娘,你以后一定要提醒我,任何时候都得清醒,不能让他瞧不起我,更不能让我自己瞧不起我。”
在烛光的映照下,赵盼儿脸上写满了脆弱,可她的眼神中却透着坚强的光。
顾千帆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案桌上的军力分布图,自他从半遮面回到南衙,便始终心神不宁。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及怎样才能让赵盼儿重展笑颜。顾千帆朝在一旁奋笔疾书地做着记录的陈廉吩咐道:“今晚的不需记档,这个党项奸细的下线,还需要再钓一钓。要是雷敬问你……”
陈廉胸有成竹地搁下笔:“放心,我这么聪明,肯定会在司公面前把话圆的妥妥的。”
“聪明人死得快。”顾千帆淡淡地说。
陈廉没脸没皮地说:“可是又聪明又招人喜欢的人活得长啊。”
顾千帆若有所思地抬眉问:“你招人喜欢?”
陈廉也毫不谦虚,夸口道:“那可不!特别是招女人喜欢。因为我自小就在女人堆里长大,特别了解女人。您没瞧见吗,三娘姐她们都已经拿我当亲弟弟看了。”
顾千帆顿了顿,似乎是犹豫要不要向下属吐露私人问题,最终他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哦,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女人会明明好好的,却会突然不高兴,而且还跟你说她没什么?”
陈廉眼珠一转,八卦地问:“这个女人跟你关系如何?”
顾千帆眼波微动,昧着良心说:“不太熟,只是世交之女。”
陈廉一下没了兴趣,拄着腮帮子懒洋洋地说:“这个就太正常了,女人嘛,每个月总会有几天不舒服。或者就是故意欲扬先抑,故意让你知道她不开心了,想让你去哄哄她。你可千万要把持住,别上了她们的当。”
顾千帆伸手在陈廉的额角弹了重重的一记。
陈廉吃疼,往后缩了缩,又转了转眼:“对了头儿,盼儿姐那笔飞钱到了,我怕桂花巷小院不安全,就先兑成铜钱放在了你宅子里,你记得交给她啊。”
顾千帆眼波一闪:“好,我还正缺一个由头找她呢。”
东京的萧府比萧钦言在苏州的府邸更加雄伟,只因久无人居住,未经翻修的亭台楼阁少了几分人气,多了几分破败之感。萧钦言的长子萧谓身着华服,他虽然与顾千帆是异母兄弟,但两人在外貌上并不相像。
萧谓脚边趴伏着一名被鞭抽得奄奄一息的仆役,他的目光阴狠地扫向肃立在阶下的一众仆役:“我娘和我们几个兄弟是不是太宽纵你们了?这几年不过住在京外别院,你们就敢阳奉阴违?告诉你们,可父亲回京为相的旨意,就是这两天就会颁下了。在他回京之前,整座府邸要是没我按我说的翻修好,他就是下场!”
众奴仆不寒而栗,谁都不敢作声。
这时,一小厮匆匆而入,朝萧谓耳语了几句。
萧谓不耐烦地皱眉:“不认识,不见。”可当萧谓看到小厮呈上的皇城司金牌时,不由一怔,他展开那客人的拜帖读了读,脸上的表情编的古怪之极。萧谓又恶狠狠地扫了底下的仆从一眼,拂袖朝待客的房间走去。
于中全早就知道萧谓看了信一定会来见他,他难掩得意地行了一礼:“衙内万安。”萧谓打量着这个贼眉鼠眼的皇城司,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做出那种事。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废话少说,那人真是我爹的…那个?”
于中全立马正色起来:“下官哪敢胡言?萧相公待那顾千帆如此不同寻常,为着他,可是差点掀翻了整个皇城司呢。下官也是为了衙内和令堂着想……”
萧谓冷笑着打断于中全:“你是想借我的手对付他吧?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于中全有些尴尬:“下官和顾千帆的确早有不和,如今他靠上了萧相公这座大山,连雷司公都不敢对他如何,我在司中就更是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