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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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三娘一把拉起杜长风:“多谢官人帮我们仗义执言,你没事吧?”
杜长风虽说没跌个狗吃屎,但鼻子也被砸得得通红,涕泪交加之中,他如闻天籁:“没事。”
孙三娘和抬起头的杜长风对着了个正着。孙三娘只觉面前这个头发蓬乱、被帽子遮住半张脸的男子有些熟悉。杜长风只能模糊地看清一个脸型,他下意识地也觉对方有些熟悉:“咱们可是在哪见过?”
袁屯田见状,不禁大笑起来:“小杜,你怎么用这么老套孟浪的路子跟人家搭话?”
杜长风闹了个脸通红,连忙摆手否认:“误会,我没有,我真没有……”
孙三娘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袁屯田,你取笑我没关系,干嘛取笑老实的读书人?小心我不给你果子吃了。”说罢便拿着几个盘子朝后屋走去。
“别呀!”袁屯田急忙朝孙三娘追去。杜长风整理衣衫,却意外地发现身上掉下来一朵绒花,显然是孙三娘伸脚勾住他的时候,弄掉了鞋尖上的绒花。杜长风赶紧把绒花捡了起来,想还给孙三娘,但从他举目望去,尽是模糊的人影,哪还见伊人芳踪?杜长风留恋地把绒花紧紧握在手上,喃喃道:“真是一位心善人美手巧的小娘子。
仍在后院忙碌的赵盼儿看着正堂中热闹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她情不自禁地比了几个舞蹈姿势,接着从树枝上摘下一朵石榴花,边跳边唱了起来:“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她身姿柔软、腰肢婀娜,在红花绿叶的衬托下,一袭素衣的她宛若初堕凡尘的仙子。
突然她身体一僵——不知何时来到了院中的顾千帆,已经将她的动作收于眼底。
赵盼儿张皇地站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石榴花下,赵盼儿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顾千帆毫不掩饰他对她的舞姿的欣赏,目光几乎不能从她身上移开:“早就来了,在你碾茶之前。”
赵盼儿的脸突然变得雪白:“你都看见了?”
顾千帆略有不解:“看见什么?”
赵盼儿难掩自卑地支吾道:“我,我故意以舞姿碾茶,还有用弹琴的手法击拂,听见他们议论我做过乐伎……”
顾千帆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缓慢而温柔地向她走来:“盼儿。”
“你别过来,也别那么叫我!”赵盼儿急急倒退一步,“那一天,我要你回去想清楚,到底要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我,否则别来见我,你想清楚了吗?”
顾千帆神色极为认真:“想清楚了。”
赵盼儿浑身一震,有些不敢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千帆深吸了一口气:“赵盼儿,你听好了,我想了几天,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我想娶你,和你白头到老。”
赵盼儿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你疯了!你刚才看清楚我跳舞弹琴的样子了吗?你还记不得我在周舍面前也曾浓妆艳抹,媚意勾引过?除了你熟悉的我,那一面,也是我!你是朝廷命官,可我做过乐伎,而且从今天起,只怕全东京城的人都知道……”
顾千帆却一把拥住了她,眼中写满了深情:“那又如何?要娶你的又不是他们,而是我!”
赵盼儿仍在微微挣扎:“可是……”
顾千帆不许她挣脱,强势地说道:“没什么可是,情爱一道,我向来迟钝,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只要一旦认定,我就和你一样,绝不后悔。因为什么良贱之别,什么身份地位,在我这种刀口上舔血的人看来,都是浮云。赵盼儿,还记得你刚才说过什么吗?无论是生在御园还是钱塘山间,只要茶汤香凝悠远,便自能引来赏味之人。我,顾千帆,便是你那个人。”
赵盼儿如遇雷击,贪恋地感受着顾千帆身上的温度。顾千帆放开她,摘下树上的石榴花枝,递向赵盼儿:“媒聘尚未齐备,暂且以此为礼,盼儿,你可愿意?”
赵盼儿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枝石榴花。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顾千帆竟然开心地将她高高举了起来。
赵盼儿又气又急,拍打着顾千帆的肩:“快放我下来!别让客人们看见了!”
顾千帆促狭一笑:“叫我名字,我就放你。”
“顾千帆——”赵盼儿急急叫道,然而顾千帆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赵盼儿突然心领神会,放柔了声音:“千帆,放我下来好不好?”
听到赵盼儿唤自己“千帆”,顾千帆满意地笑了起来,那一笑当真是意气风发、看杀卫玠。“好。”他将赵盼儿轻轻放了下来,可依旧未曾松手,眉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一簇簇火红的石榴花之下,赵盼儿罗袖迎风、眉眼如画,她仰头看着顾千帆英俊的面庞,一时,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另一边,忙得不可开交的宋引章趁着换水的空档到屏风后休息了一下,身边有微风渐起,她以为是孙三娘在替她扇风,回过头却发现原来拿着团扇的人是沈如琢。宋引章结巴起来:“啊,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沈如琢自如地走到宋引章身边:“一回生,二回熟嘛。上上次帮你姐姐忙,你还知道请我来听琴。上次帮你通报敌情之后,你就完全不理我了?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
宋引章一咬牙,推开沈如琢:“请你离我远点,我不喜欢和别人这么接近!”
沈如琢冷不防地被推了一个踉跄,诧异地看着宋引章:“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宋引章逃开沈如琢的桎梏后,勇气渐生:“我的琵琶重十六斤,我天天抱着它,当然不会手无缚鸡之力!你一再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她看着沈如琢,狠心道:“我嫁过人了。”
沈如琢一顿,惊奇地看着她,果然退开了一步。宋引章见状心头一寒,冷笑道:“你这么对我,无非是看中了我的颜色,又觉得我不过是个初来东京的官伎,可以随意轻薄。不过刚才盼儿姐的话,彻底点醒了我,就算我身在乐籍,但可自尊自立,绝不是一只你可意任意逗弄的小猫小狗。沉着作,我可不是什么不知世事的小娘子。我嫁过人,还和离过,我的前夫被我亲手送进了大牢!沈官人,你是名门之后,我奉劝你一句,最好别和我这种声名狼藉的女子搅和在一起,否则,恐怕会有损你的官声。”
沈如琢脸上的异色渐渐消退,笑道:“哟,你这是在替我担心吗?可惜,你的事情我早就全知道了。华亭县那案子,还真是挺轰动的。啧啧,刺配三千里,宋娘子还不承认自己狠心?”
宋引章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沈如琢:“你、你全知道了?”
沈如琢眼中含笑地点着头:“自然是全知道了,遇事胆小怯弱,遇琴则沉稳有度;畏我如洪水猛兽,可对前夫,却能狠心绝情。宋娘子,你到底有几面?”
宋引章瑟瑟发抖,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想扶住旁边的桌子借力,却扶了一个空,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小心!”沈如琢一把扶住宋引章,见她犹自如惊鸟一般,便松手长揖一礼,“对不住,刚才是沈某孟浪了。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吓到了宋娘子。”
宋引章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如琢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如琢正色道:“沈某真的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宋娘子而已。刚才你说我看中了你的颜色。错了,沈氏三朝世家,我见过的娇娃妖姬何止百人?我的确对宋娘子有意,但却与色相并无关联。如果说最初吸引我的,是你这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但在解了你的过去之后,我却是由怜生爱,由敬生重。宋娘子,有道是物肖主,曲如人。你的琵琶曲中既是一派光风霁月,又何必在意那灵台之上的些许尘泥呢?”
宋引章听得怔怔地,渐渐泪盈于睫。沈如琢从袖中摸出一张绢子,温柔地递给宋引章。
宋引章接过绢子,颤声问道:“你真的不觉得我脏,不觉得我低贱?”
沈如琢极为认真地答道:“不觉得。我只觉得你虽弱质纤纤,却能忍辱复仇,是为智。远赴京城,却能与姐妹们开创出这一片事业,是为勇。沈某也是人啊,面对如此智勇双全,却又百貌千态的小娘子,怎能不心动?宋娘子或许听说过吧,莽撞少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心仪的小娘子时,多半会戏弄她,欺负她……以前,我总以为这不过是戏文里的乱编的桥段,可发现自己居然也犯了这样的毛病时,我真是……宋娘子,可否瞧在沈某诚心悔过的份上,别再生我的气,饶了我这一遭?”沈如琢一套话说得行云流水,配合着他真诚的表情,更显动人。言毕,沈如琢再度一揖。
宋引章早就被沈如琢说得落下泪来,此时见他如此,忙起身道:“别这样,我,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
沈如琢长舒一口气,直起腰来,欺近笑道:“既然气消了,那引章以是否愿意让沈某做一回你灵台上拂尘,替你抹去旧时的尘埃呢?”
“不要!”宋引章吓得又退开几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孙三娘的的声音:“引章,是你在屏风后头吗?”
宋引章紧张不已,马上道:“是,三娘你先别进来,我衣裳脏了,正在清理。”她推着沈如琢,低声道:“你快走。”
见沈如琢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宋引章一咬牙,低声急道:“你不是说喜欢听我弹琵琶吗?你赶紧走,下回,我弹《绿腰》给你听!”
沈如琢满意一笑,一双桃花眼略略弯起:“一言为定。但不能是在这里。顺天门外的金明池你还没去过吧?这是皇家园林,每年只对民众开放数月,眼看就要到闭园之时了。三日之后,我在池边相候。”沈如琢靠近宋引章耳边轻声道:“我要你只弹给我一个人听。”
宋引章只觉沈如琢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耳根,她又急又羞却避无可避。
沈如琢一把拿走宋引章发间的钗子:“我看你总戴这只钗子,怕你反悔,留个凭据。”言毕,他闪身消失。
宋引章呆愣愣地看着沈如琢消失的方向,一颗心如雷鸣一般疯狂跳动。过了好久,宋引章终于平复下来,她正要回到正堂,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只见不远处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群,他们手中还拿着短棍,宋引章吃了一惊,连忙往屋内跑去。
此时客人已散去,孙三娘正在麻利地收拾着桌椅。刚与顾千帆腻腻歪歪地分别的赵盼儿红着脸走了进来。
“哟,可算出来一个了,刚才这儿忙成一团乱,结果你和引章连人影子都找不着——”孙三娘手上动作不停,她突然注意到赵盼儿脸色不对,忙问,“呀,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发烧了?刚才太累了?”
赵盼儿控制着自己不住上扬的嘴角,遮遮掩掩地说:“是,有一点,刚才斗茶累着了。”孙三娘不疑有他,忙将赵盼儿按在了椅子上:“快歇歇。今天可全亏你了,其实刚才引章答应比试的那时候,我还有点心里打鼓,毕竟人家茶汤巷都是积年的行家。”
赵盼儿见孙三娘没起疑心,略微松了一口气:“我刚开始也有点拿不稳,可都被赶鸭子上架了,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孙三娘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急急奔入的宋引章打断了话头。宋引章惊慌失措地说:“盼儿姐,三娘,我刚才送位客人出去,觉得外头好像有点不对!”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红果饮
马行街外,高家男仆长贵带着七八个手下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朝茶坊逼近,正对面,池衙内也带着乌泱泱的一帮人走了过来。
“衙内,衙内,你的脚才刚好!要寻那姓赵的晦气,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吧?”吕五不想惹上麻烦,一路想尽了办法劝阻,可池衙内就是油盐不进。
果然,池衙内又冷哼了一声,摩拳擦掌地说:“怎么不急?好好为了她,到现在还不肯跟我说话,不治治这赵盼儿,本衙内心里憋得慌!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儿何四让你也帮她说情!一个两个都背主求荣,老子收拾完她,再收拾你们!”
吕五只得苦着脸跟在最后,他偷空拉过正在路边玩耍的孙理,塞了几个钱给他:“你赶紧到那儿去报个信,就说有人来找她们麻烦了;不想死就赶紧走。快!”
孙理拿到钱,立即飞奔,不一会儿就超过了池衙内一行人。等孙理奔到茶坊外,他却迎面撞见了高家的男仆长贵和他手持棍棒的手下们。孙理看到这凶神恶煞的一帮人,顿时吓了一跳,他错以为吕五让他传话给这群人,便后退一步,鼓起勇气道:“有人来找你们麻烦了!不想死就赶紧滚!”说完,他转头狂奔。
与此同时,池衙内带着手下也转过街道拐弯,出现在长贵眼前。长贵被孙理莫名其妙的威胁给误导了,以为池衙内这伙人是赵盼儿请来的护院。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猛一挥手,率领手下一拥而上。
池衙内一行人刚到半遮面门口,就见长贵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池衙内和手下被弄懵了,两边顿时对峙起来!不过,他们虽然互相举棍呼喝不止,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半晌都没一个真敢动手的。
透过虚掩的门缝,赵盼儿三女远远地看见两群人正在院外的街上互殴。孙三娘还以为是茶汤巷的掌柜技不如人要搞阴招,她仔细辨认了一番,疑惑地说:“不像是茶汤巷那帮人啊。”
赵盼儿也摇摇头:“不是他们。这儿是马行街,走南闯北的客商难免有脾气大的。”
宋引章胆战心惊地捂住狂跳的胸口,小声提议:“咱们关上门吧,别管他们了。”
赵盼儿点了点头。
茶坊外的对峙仍然异常激烈,双方都叫破了嗓子,却一直没有真打起来。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厢吏来了”。池衙内定睛一看,果见一个厢吏带着十多个带刀差役出现在巷尾!
两派人立时都慌了,吕五惊惶欲逃,没想到却一脚踩在池衙内之前受伤的脚上。
池衙内惨叫一声:“痛!”“痛死我了!”
手下们见机抬着池衙内狂奔离去。
长贵见势不妙,也只能带着手下迅速撤退。
“无能!”听完了长贵的汇报后,江氏气得重重地一拍桌。
满头是血的长贵瑟缩了一下,根本不敢抬头:“后来衙门的人来,小的实在是怕连累府里,要是被主人知道了……”
江氏眼神闪烁,最终烦闷地一挥手:“行了,滚!”
长贵惶然离开。
江氏来回走了几步,心中有了决定:“硬的不成,那就来软的吧。”她伸出手,用力碾死了自己衣襟上停着的一只小甲虫。
阵阵惨叫撕破了双喜楼的上空,“轻点,轻点!”池衙内趴在床上,眼歪嘴斜地哀嚎着,若不是被何四强行按在踏上,池衙内恐怕早就疼得弹起来了。
“忍着!”张好好猛地一用力,给池衙内的脚趾骨正了位。
池衙内顿时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脸上还挂着一串疼出来的眼泪。
张好好戳了戳池衙内的脑门:“好了。活该,有本事你别去找赵盼儿的碴啊。我上回明明跟你说过,她现在跟我搭着伙,七日后的教坊大演,我还指着宋引章弹琵琶给我衬曲呢。你要真砸了半遮面,我跟你没完!”
池衙内又疼又气,呻吟道:“谁说我要砸她店的?老子也是东京茶叶行的行头,她开茶坊,不来给我上礼,我难道上门教她点规矩都不成?”
张好好看着他裹成粽子一样的脚,不无讽刺地说:“嗯,现在是挺规矩的。”
池衙内气结,问向侍立在旁的吕五:“查出来了吗?那帮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