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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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钦言忍耐萧谓多时,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敢得很!官家的圣旨,我前头刚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交给你保管,你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下单手交给管家,还敢对着柯相甩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过寿的是你呢!”
萧谓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慌忙跪下,面现惶恐:“儿子有错,儿子再不敢了!可儿子只是替父亲您不值,您刚刚拜相,可那柯老儿不过是只失了圣宠的败军之犬,都被发落去当知州了,居然还敢当众对您无礼……”在萧钦言阴冷的目光的瞪视下,萧谓吓得不敢说下去。萧钦言慢慢靠近萧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算他这一回败在我手上,可他还是柯政!知道我为什么能斗倒他当上宰相吗?因为我能忍。那帮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为什么还得过来贺我这个政敌的寿?因为他们也要脸!他们越是风严霜重,我就得越春风化雨,这样,才能让他们如鲠在喉。”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睛中淡淡的浮起了一阵杀气。:“只有让他们生气、愤怒,失去方寸,我才会有机会斩草除根,懂吗?”
萧谓被吓住了,半晌才道:“懂、懂了。”
萧钦言缓了颜色,若无其事地说:“赶紧去厨房看看驼峰好了没有,要是再出岔子……我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萧谓不寒而栗,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萧钦言看着萧谓的背影,怅然道:“若他能及千帆十一,我又何苦……”他最终没有说下去。
尚未走远的萧谓却听见了他的话,不禁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加快了脚步,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此时,宋引章仍抱着琵琶和张好好等在正堂外的空地上。张好好回身告诉宋引章:“里头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了,还得等一回才能轮到咱们。”
琵琶沉重,宋引章的手渐渐力有不支:“可都小半个时辰了,我快抱不动了。”
张好好见周围没有客人,便小声道:“放地上吧。”
宋引章刚将琵琶放在自己脚尖上,一旁的萧府婢女便颐指气使地训斥道:“拿起来,不得失仪!”
宋引章只得尴尬地重新抱起琵琶。婢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后,又远远地看见隔壁院落中萧谓的身影,便堆笑小步跑开。
宋引章早已无力,她咬牙抱着琵琶,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好好姐,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张好好平日的嚣张此时也黯淡了:“忍忍吧,宰相门房七品官,小鬼最难缠。贵人们平日里对咱们再客气,可说到底咱们还是贱籍,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引章一震,似是受了严重打击,喃喃地重复着那句“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瞬间,许多面孔在她面前闪现,周舍、华亭县的官员、池衙内,都或嘲笑或鄙视地重复“贱籍”二字,他们的面孔在宋引章眼前飞速地旋转,宋引章摇摇欲坠。就在她站立不稳的一瞬间,忽然有人扶住了她——顾千帆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宋引章惊喜不已:“顾副使!”
顾千帆松了手,低声道:“站稳了。这会儿就顶不住,待会儿还怎么在诸公面前献艺?不想忍下这口气,就用你的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宋引章闻言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忠叔这时匆匆迎出:“顾副使——”
顾千帆指了指宋引章额间的汗,声音虽不带太多情绪,眼神却足以让忠叔感到威压:“你打算就这么让她们给萧相公献艺?”
“小的疏忽!”忠叔忙招呼身后的婢女,“还不快引两位娘子去整理妆容?下去领十鞭子!”
婢女们忙接过宋引章手中的琵琶,扶走了宋引章和张好好,直走到转角处,宋引章仍在频频回望顾千帆的身影。
忠叔满脸堆笑地引着顾千帆进了正堂:“您可算来了,相公一直在等您呢。”
顾千帆并未答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了柱边留给他的位置上。
萧钦言见顾千帆来了,眼中顿时一亮,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微笑。
顾千帆端起酒杯,遥敬萧钦言了一杯,萧钦言心情大好地举杯喝干。顾千帆又举杯遥敬自己的上司雷敬,却不动声色地冲着柯相身边的齐牧一礼,他今日赴宴,既是因为之前答应了萧钦言,也是因为齐牧的那张字条,然而他的内心却仍在激烈地交战着。
萧谓在一旁嫉恨交加地看着这一幕,却也只能在桌子底下握紧双拳。
第二十三章 风骨名
萧钦言见众宾客已经到齐,便拍了拍手道:“官家亲自夸奖过的张娘子妙音,诸位可要一听?”
在场官员多多少少都听过张好好歌喉的盛名,萧钦言这么一问,更是没人不敢不捧场,只有柯政、齐牧等清流一派没有作声。
在一片叫好声中,宋引章和张好好双双走入堂中。宋引章在钱塘时虽然也时常出入类似的场合,但就连钱王太妃的寿宴的排场都不及此间万一,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宋引章腿脚发软、胃液翻滚,感觉之前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开始下意识地在席间客人中搜寻着唯一的熟人。
顾千帆察觉到宋引章的视线,向她回以一个鼓励的表情。
一股勇气突然从宋引章胸中涌起,哪怕是为了证明顾副使上回对她琴艺的评价是错的,她今天也一定要曲惊四座。她挺起了胸膛,随着张好好行礼后坐下,便开始拨弦奏曲。张好好扬声唱了起来:“翠萼凌晨绽,清香逐处飘……”
雷敬刚听了一句,就笑着对身边人道:“这是御诗。”
官员们连忙鼓掌叫好,柯相却疏眉头一凝。
宋引章则拨弦开始了间奏,本来正闭目枯坐的柯相突然睁眼,身体前倾,侧耳细听。
这时,张好好又借着唱道:“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
萧谓无心欣赏歌曲,忙着盯着婢女们上菜,他为了像父亲展示自己,犹豫了一下,亲自捧了一盘到柯政面前,躬身道:“柯相公,这是家父好不容易从西域弄来的驼峰。”
萧谓的声音与张好好的歌声混杂在一起,被打扰了柯政不快地看了萧谓一眼,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挥手让萧谓退下。
萧谓心有不甘地问:“您不尝一口?”
柯政不悦地提高声音:“老夫平生不食民之脂膏,请衙内不要扰了老夫听曲。”
一时间,周围的宾客都看向了萧谓这边。在萧钦言冰冷的目光下,萧谓羞窘之极,只能飞速退开。
在张好好唱完一曲后,萧钦言浑若无事地问柯政:“柯公尚觉此曲入耳?”
柯政的目光落在了宋引章身上:“唱得不过尔尔,琵琶更好些。”
张好好顿时尴尬至极,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挂不住了。宋引章却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齐牧捋须对宋引章笑道:“柯公书法闻名世间,早年更是音律大家,能得您一赞,委实不易。”
宋引章强忍激动,站起身来,盈盈拜道:“谢柯公谬赞。”
这时,忠叔凑在萧钦言耳边悄语了几句。
萧钦言眉眼一挑,看了一眼正不动声色地坐在席下的顾千帆,笑道:“既如此,就请宋娘子再来一曲。”
张好好用尽了全部理智,才做到退到一边,将场地让给了宋引章。
宋引章正欲应声,却被萧谓拦住了。
想到自己为寿宴忙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到头来却被父亲一通骂,可顾千帆什么都没做,却能得到父亲慈爱的目光,萧谓妒恨不已地扬声道:“光听琵琶多闷啊,还得有个助兴的才行!皇城司顾副使,听说你剑法高明,何不与这位宋娘子效法前朝的公孙大娘和雷海青,为家父舞剑贺寿,如此也是一段佳话?”
萧谓话音既落,一时举座皆惊,众人虽不知道萧谓与顾千帆到底有什么过节,可不管怎么说,当着半个朝廷的官员的面将堂堂皇城司副使比作乐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萧钦言难掩怒意,正要发作,不料一旁早就气得身子发颤的宋引章却抢先开了口:“不妥!”
她的眼中燃烧着愤怒,抱起琵琶侃侃而言:“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顾使尊昔日乃二甲进士,今时得官家亲赐服绯,若与我等伶人并论,岂不有辱斯文?况且前朝公孙大娘与雷海青,仅为唐明皇同场献艺贺寿,纵然萧相公福泽深厚,也还请萧衙内慎言!”
宋引章不过弱质女伶,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着寿星的长子,萧钦言和众官脸色都是一变,柯政看着宋引章的眼神却颇有赞赏。
萧谓见状大急,他恼羞成怒地指责宋引章道:“一派胡言!”
宋引章却犯起倔来,不管不顾地说:“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衙内出语不妥在先,妾身不过指出事实,何谓胡言?”
齐牧拊掌点头,脸现笑意。萧谓梗着脖字还要回击,萧钦言却带着怒意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厅内立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顾千帆见势不妙,起身护在宋引章之前,淡淡道:“多谢宋娘子。顾某的确不善舞乐。不过说起剑术,倒还确知一二。”随后,顾千帆问忠叔:“不知今日可备有黄河鲤?”
忠叔忙不迭地应道:“有,有!”
顾千帆向萧钦言躬身一礼:“昔日太祖曾以金齑玉脍赐赵普赵相公,顾某不才,愿以此贺萧相公眉寿!”
萧谓先是一愕,在他看来,顾千帆这是变相地向他屈服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畅意至极:“好!”
鱼被置于顾千帆面前的长案上,在姜水中净过手的顾千帆运剑如飞,一片剑影飞过,瞬时间,大片鱼肉就已被他剔下。顾千帆左掌往案上一拍,被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便弹入案上早已铺好绿色香草叶的盘中。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一剑挑起案上的金桔,凌空串于剑上,金黄的桔汁滴于玉碗之中,雅致之极。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顾千帆退到一边,看花了眼的忠叔忙端着鱼脍和橘汁碗,送到萧钦言面前。
萧钦言强掩情绪,取筷拈了一片,蘸橙汁而食,良久方道:“切破金橙佐脍齑,紫花碧叶荐芳樽!好,好,好!”
管家又依次将鱼脍送于安国公、柯政等贵客。高鹄虽然之前与顾千帆的几次见面都不算愉快,可他也忍不住大赞“鱼剑双绝”。
齐牧和雷敬都颇有深意地观察着顾千帆。在一片叫好声中,顾千帆表情平静地回了座位,根本不看面如土色的萧谓,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柯政取过一片鱼脍细品后,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他扬声道:“果如高观察所言,宋娘子,老夫还等着听你的第二曲呢。”
宋引章立刻抱琵琶走到堂中央:“谢相公青目,妾身此曲,名为《凉州》。”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顾千帆,见对方轻轻颔首,更是信心倍增。只见她信手一划,一串乐声便如珠落玉盘般响了起来,饶是萧钦言,也不禁凝神细听。
曲声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后如铁骑刀枪,凝神弹奏的宋引章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越弹越是专注。宋引章的眼前浮现起她被周舍殴打的痛苦、跪在华亭县衙以及刚才在烈日下站立的无奈,渐渐地她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之中,她要像顾千帆所说的那样,用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曲声有如金石,闭目细听的顾千帆,也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在皇城司出生入死的金戈铁马,在这一瞬间,曾经让他深深为耻的鹰犬身份,似乎突然消散了。当初,他也曾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自况,这些早已在不断的血腥与利用中被磨钝了英雄气概,今夜却似乎又要藏剑龙鸣了!
在连接奏出几个华彩曲段后,宋引章以一轮如急雨般的拨弦结束了整只乐曲,尔后轻轻喘气。
整个正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过了许久,柯政率先鼓掌。随即,掌声如雷。
宋引章陷入狂喜,对着众人深深一福。她环顾四周,只见宾客纷纷起立,角落里的张好好,更是掩住了嘴,眼中又是含泪又是有所不甘。
柯政激动地站起身来:“宋娘子弱质盈盈,曲中却有金戈风雷之意,一手琵琶绝技,果然能与前朝雷海青齐名!”他离座走到宋引章面前,抚摸着琵琶惊叹道:“莫非是雷击木?”
宋引章福身道:“正是,此琵琶名为‘孤月’。”
“好!”柯政吩咐侍立在旁的小厮,“拿笔来!老夫不才,愿以两字以谢宋娘子此曲!”
柯政已至少有十年没给人题过字了,在场之人都激动万分地看着柯政挥墨在宋引章的琵琶上写下“风骨”两字狂草。
柯政放下笔,意味深长地说:“适才宋娘子有一言,老夫深有同感。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宋娘子器识,亦与此同!”
一时间,宋引章惊喜得难以自持,她抱着琵琶的手微微颤抖,张好好说她们说到底还是贱籍,可柯相公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她具有同士大夫一样风骨,原来琵琶真的可以成为一把刺破别人的轻视的剑。
柯相的眼睛紧紧锁住萧钦言:“柯某忝为首相十余载,明日便要出京他任,国朝的千斤重担,如今就要托付给各位了!愿列位臣工牢记这风骨二字,不谄,不媚,不骄,不奢。忽以奢迷幸佞为善,当以清贞直谏为法!”
众人一时静默,都不敢出声,良久,还是刚才眼神已略微阴冷的萧钦言微笑着起身道:“柯公此言大善,各位,请随萧某一起,以水酒一盏,折柳相送柯公!”
众人忙纷纷举杯,现场的气氛为之一缓,“风骨”一事就算暂时翻了篇。忠叔忙拍了拍手,几个杂耍艺人应声奔进,耍起了套圈。
宋引章见此,忙退到一侧,随着婢女与早在厅侧的张好好会合。
一见宋引章入内,教坊众人立刻涌了上去。
“宋姐姐回来了!”
“宋姐姐,你这可算一战成名了!”
面对教坊众女们七嘴八舌的夸赞,宋引章有些害羞地摆摆手:“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为首的女孩立刻说道:“你就别谦虚了,夸你有风骨的可是柯相啊!”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问:“柯相又怎么了?今天座上,不是有好几位相公吗?”
那女孩明显惊呆了:“你居然不知道柯相?哎呀,怪我,居然忘啦宋姐姐刚从江南来。宋姐姐你有所不知,柯相三十载为相,当年还力主官家亲征漠北,是满朝文武的文武肱骨!就算现在老了要外放荣养,他还是朝里清流砥柱、士大夫的领袖,平常啊,那些个进士翰林,能得他老人家多看一眼,都要高兴得睡不着觉,没想到,他老人家今天居然给你题字了!您就等着吧,以后啊,不知道多少人得求着捧着听你的曲子!”
另外一名女孩接过话茬:“没错!那些当官的都常说,得官家一赞容易,得柯相公一语难!”这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边一直对镜整理的张好好,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好好似乎毫不在意地说:“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宋引章怕张好好不高兴,忙走到她面前道:“好好姐,今天还好有你替我镇着场子……”
张好好打断她,强行挤出来了一个看起来过于灿烂的笑容:“咱们姐妹两个,还说这些客气的话干嘛?以后,我还盼着跟你继续合作呢。”
宋引章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下,但她并没注意到,张好好低低垂下的手,早已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半遮面窗外蝉声四起,尽管太阳已经西斜,茶坊里依然闷热得很。孙三娘上完茶点回来,拿起搭在一旁的手绢抹起了汗:“这天气怎么热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