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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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母被她吼得耳朵嗡嗡直响,转头便见到孙三娘正双手叉腰、女凶神般盯着葛招娣。葛招娣被孙三娘横眉冷目的样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一时摸不准她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孙三娘看见葛母,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拍花子的,还是想蹿腾她做逃奴的?”
葛母被吓怕了,结结巴巴地推诿道:“不,不是,我是她娘——”
“跟我走!今儿个非得好好治治你们不成!”孙三娘眼露凶光,不等葛母把话说完,就一手一个,拎着葛招娣母女就往小院走去,边走还边冲招娣悄悄地使了个眼色,招娣立刻心领神会。
葛母和葛引娣被孙三娘一齐重重地扔在地上,她们抬起头,却见石桌边的赵盼儿一身红衣艳丽打扮,活脱脱像个风月场上的行首。
赵盼儿一边漫不经心地染着指甲,一边故意拖着长音说:“抓回来了?拎到后院去,打二十皮鞭。”
“是!”孙三娘拎起葛引娣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葛引娣装出来的惨叫声。
赵盼儿漫不经心地轻吹着涂好的指甲:你是她娘?那你替她赔钱吧,只要钱到手,我也不想伤及性命。那玉观音是顾衙内送我的,千金难买。看你这样子也是个没钱的,就赔个五十贯吧。
葛母脱口而出:五十贯?!你讹人啊?!“
赵盼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葛母不寒而栗。
这时孙三娘已然回来:“赵娘子息怒,她不肯赔钱,我这就把她扔到井里泡一晚上,明儿早上再送官。”
葛母早被吓怕了,大喊:“别,别别,我真没钱!”
赵盼儿嘴角微扬:“好教大娘知道,我们这半遮面,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地方,整个东京都是有名号的!院子里管事是教坊的宋大娘子,相爷见了她都得敬着!”葛母这下真怕了,扑在地上:贵人饶命,老婆子有眼无珠,得罪了!可老婆子真没那么多钱,他爹许配她给邻村于大仙,也才得了十贯的彩礼。您就算杀了我全家,也没五十贯啊!
她拍着腿呼天抢地:这死丫头怎么这么贱啊,逃婚不算,还要拖累全家人。我只想把她抓回去,可没想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啊!
赵盼儿皱眉:谁管你家破事,我只要钱。三娘。
孙三娘默契地上来又要拉葛母。
葛母大惊:别!别!要不我把招娣抵给你们好吧,她长得还行,接几年客,五十贯肯定就有了!
孙三娘再也听不下去:你真是她亲娘?
赵盼儿忙道:算了,写奴契去。
奴契很快就拟好了。赵盼儿道:“看好了啊,齐州长清县葛招娣,尚未许配人家,如今绝卖于我,生死再于旧家无关。”
葛母眼珠一转,改口道:“那,那我从齐州跑过来这一趟,总得有个交代吧?”
赵盼儿:“你要多少?”
葛母:“十贯。”
赵盼儿冷笑一声,“啪”地将纸拍在桌子上:“行,十贯就十贯,按手印!”
葛母自认目的已经达成,便在奴契上按了手印。后院里的葛招娣透过窗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不禁泪如雨下。
赵盼儿收回奴契,满意地朝孙三娘努了努嘴,孙三娘便将事先备好的五串铜钱丢给了葛母。
葛母把钱一下子抱到手里,发现数目不对,当即翻了脸,“怎么才五贯钱!不是说好是十贯的吗?”
赵盼儿冷冷一笑,轻蔑地点评:“乡下人。”
孙三娘也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哪个东京人家里随手就放十贯钱?等着招贼呐?”
葛母没见过什么市面,见赵盼儿和孙三娘都说得这么笃定,顿时深信不疑。
赵盼儿对着光照着自己涂得血红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说:“我只管这院子里的事,能拿出来的现钱就五贯。其他的,让她送你去问我们东家池衙内那取。”
葛母赶紧重复着念了一遍“池衙内”,试图加深一下记忆。
赵盼儿的嘴角隐隐带了笑意,却依旧无比认真地点点头:“对,东京十二行的总行头,池衙内!”
第二十八章 前尘谜
孙三娘和葛母一齐站在池衙内那位于东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的私宅外。头一回见到这么豪华的宅子的葛母眼放金光,连门口的砖都忍不住摸上一摸,倘若孙三娘告诉她,这儿就是王母娘娘的寝宫,她也会信。
孙三娘从怀中掏出赵盼儿事先准备的信封,煞有介事地说:“瞧见没有,这就是我们东家的宅子。你拿着这封信进去,他肯定立马把剩下的钱给你,没准还能多赏你几个呢。”
葛母抢过信,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
与此同时,池衙内正在府中跟吕五生着闷气,吕五明显是拿了张好好的好处,才特地过来向他汇报她的情况,至于吕五说的那些张好好生了病的话,他是一百个不信。
“生病?生病找大夫啊?找我有鬼用?”池衙内烦躁地打断吕五,自那天跟张好好不欢而散,池衙内再也没去找过她,他毕竟也是男人,张好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的尊严,如果她不给他道歉服软,他再上去冷脸贴热屁股,岂不是让全东京的人看笑话?
吕五知道池衙内还在乎张好好,忍不住劝道:“衙内,好好姐这就已经算是服软了,您就着台阶就下吧!”
池衙内听了气得两眼直翻,他实在想不通,这吕五明明是自己的人,怎么向着张好好说话?他咬牙道:“男人的面子大过天,你懂不懂?懂不懂?她要不亲自来求我、哭着跟我认错,本衙内这辈子都不会理她!”
吕五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只得俯首称是。
池衙内烦躁地扇了扇子:“那个赵盼儿呢?这么热的天,她那破茶坊没有冰,是不是都快馊了?”
吕五知道赵盼儿已经解决了用冰问题,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哈哈!她想买冰,也得跪着来求我,要不然——”池衙内突然察觉吕五表情不对,不禁问道,“你那什么表情?”
吕五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回衙内,顾副使,他最近升官了,现在是正任的皇城使。”
“什么?他又又又升官了?”池衙内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仍嘴硬道,“那又怎么了?”
吕五嘴角抽了抽:“皇城司手下有个司,叫冰井务。”
池衙内只觉五雷轰顶,他安静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把手里的扇子折成两段,结果反倒因此撅疼了手。
这时,一手下匆匆而入,向疼得龇牙咧嘴的池衙内耳语说,赵盼儿派了个人过来。
池衙内正愁抓不着赵盼儿出气,哪想到她还能自己送上门来。他立时笑逐颜开,殷切地说:“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葛母被人带了进来。她原本就被屋里那富丽堂皇的布置迷花了眼,一见池衙内那帮地痞手下,更是战战兢兢。她颤巍巍地给池衙内递了封信:“衙内万安,赵娘子要我把这封信带给你……”
池衙内撕开信一看,里面却是一张白纸。他当下就火了:“这是信?你消遣本衙内啊?把她给我打出去!”
葛母当即懵了,狗急跳墙地大喊:“我又不识字,哪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你得给我钱啊,五贯钱!不然我要告官,告官!”
池衙内一用劲,又把扇子再折了一次:“给我狠狠地打!让她去告官!”
不等池衙内再说第三遍,众手下立刻抄起家伙,一拥而上。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满头是血的葛母被扔出了大门。
隐蔽在远处的一棵树下的孙三娘一使眼色,一个路人便会意地走了过去扶起葛母:“哎呀,你怎么得罪了池衙内啊,他可是个不讲理的霸王!赶紧出城去吧,别再回来了,不然再让他的手下见了,你的小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不远处,葛招娣和赵盼儿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远远看着葛母满目惊慌、跌跌撞撞地跑开的样子,葛招娣捂着嘴,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
孙三娘走到葛招娣身边,心疼地看着她,同为女子,她真的很理解葛招娣现在的心情。
赵盼儿安抚地拍了拍葛招娣的手:“放心,池衙内的手下都挺有分寸,不会伤到人命。这一回不好好治治她,她还会像吸血虫一样缠着我们不放。”
葛招娣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急急否认:“我不是为她难过,我只是——”葛招娣再也抑制不住被她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投到孙三娘怀中哽咽道,“为了给我那还不到八岁的弟弟攒彩礼,他们卖了我两回,第一回 卖到饭馆里当养娘,我自己挣钱赎了身。第二回,他又把我卖给一个五十岁的屠户当续弦。我好不容易逃回家,我弟弟还给那家报信……所以我才会说我全家都死绝了!她是我亲娘啊,她也是女的,怎么就这么忍心人家糟践她女儿!”
“都过去了。”孙三娘拍着葛招娣的背,眼眶也蓄满了泪水。
赵盼儿微红着双眼从袖中取出那张奴契,坚定地说:“拿着这个,以后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葛招娣看着奴契,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盼儿:“你把奴契给我?真的给我?”
赵盼儿眸光闪亮,既有涅而不淄的傲骨、也有阅尽千帆的底气:“我也被卖过,我做过官奴。这贱籍的烙印,我花了整整十年才洗掉,又怎么会让我的姐妹再被烙上?”
葛招娣愣了半晌,用颤抖的手接过奴契,接着,放声大哭起来。
赵盼儿走上前去,与孙三娘一起轻轻拥住葛招娣,她们彼此相扶,给予对方以温暖。葛招娣突然觉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害怕,因为她们永远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如此奔波了一天,赵盼儿、孙三娘葛招娣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赵盼儿原本想像三娘和招娣那样早早回房休息,可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睡意反而越来越淡,索性便起身去灶房忙活了起来。
孙三娘被屋外的响动吵醒,想到家里放了五百贯钱,她一个鲤鱼打挺便坐了起来。她执灯出去一看,见是赵盼儿抱着一只瓷罐从灶房里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我听到响动,还以为有贼呢!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赵盼儿晃了晃手中的瓷罐:“我刚去熬了一锅酸梅浆。家里才放了五百贯而已,别那么担心。望月楼得买、茶坊明早的生意也还得继续做呢。”
“那你早点睡。”孙三娘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正好困劲儿上来,便打了个哈欠,回了房。
赵盼儿将瓷罐放进井中镇着,又推开院门,看了看在月亮的清辉笼罩下空无一人的小巷。顾千帆曾与她约定,如果他想见她,就在藤蔓上放一朵黄色的花。相比几个月前,院墙上的蔓藤已经愈发茂盛,然而夜色下的藤蔓却是一片碧绿,
赵盼儿心中隐约的希望又一次落空,她轻轻叹了口气,关上院门、回到房中。这些天,她一直睡不好,不得已只能再喝了一碗安眠的蝉蜕汤。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才渐渐将她的思念压倒。迷蒙之中,她似乎感到顾千帆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周围,她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太久没见,以至于她出现了幻觉。她眷恋地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呼吸渐渐轻浅、眼皮愈发沉重,最终进入了梦乡。
随着赵盼儿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角落处的一团黑影动了动,不知何时出现的顾千帆轻出现在窗边,静静地注视着赵盼儿的睡颜。他的心中痛如刀搅,却不敢近她一步。如果这是皇城司最酷烈的刑罚,他只愿能永生永世。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千帆方从怀中掏出大相国寺的三千贯库帖和一朵黄花一起放在桌上,压上了一只瓷瓶。但片刻,他又将黄花取回,将库帖写着“平安如意”的那一面翻过来,重新压好。山雨欲来,顾千帆留恋地再看了一眼赵盼儿,替她合上了窗。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一阵明灭过后,窗边已不见了顾千帆的身影,疾风阵阵,卷起沙石,赵盼儿的窗子也被吹开,瓷瓶和库帖都掉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一早,赵盼儿急急地去了半遮面看屋子有没有被风吹坏。葛招娣和孙三娘主动留下来收拾也颇有些混乱的小院。
葛招娣收拾着赵盼儿屋中地上散落的纸片,一扫眼发现了库帖,葛招娣识字不多,瞟了一眼正面小篆,只觉犹如天书。还好那上面画着佛像,她便回头问孙三娘:“三娘姐,我在地上捡到张佛经,放哪儿啊?”
孙三娘随意指了指书架道:“是引章的吧,盼儿平常也不看这些,放那吧。哎,今年天气怎么这怪,又热,妖风又一阵一阵的!”
葛招娣也并未多想,随手从书架拿下一本佛经,将库贴往里一夹,就又放了回去,随后便跑过去帮起孙三娘的忙。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孙三娘按照之前的约定,跟杜长风去店里选衣服。杜长风原本长得不差,就是因为鸡视眼总是抻脖子、眯眼睛,看起来不太神气。如今他眼睛也好了,又穿上了平整的新衣服,整个人都显得焕然一新。
孙三娘固然对杜长风的新扮相很是满意,可她清楚在买衣服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当着老板的面夸人的。她皱着眉打量着试着新衣的杜长风,又上前替他整理了一下,挑剔地说了个“还行”。
孙三娘回身对老板语速极快地说:“这件,还有那两件,都要了。刚才说是一千四百钱是吧?那我再加两幅巾子,两双鞋,你一起便宜些,凑个整,算个一千五百好了。”
老板听得目瞪口呆,开店这么多年,碰上这么会讲价的还是头一遭。孙三娘却已经默认这笔生意已经谈成,自顾自地去挑男鞋了。
杜长风将钱付给老板,偷偷满足地乐道:“不好意思,她太会持家了。”
老板只能无奈地收下钱,把柜台上的一大摞衣物全都包了起来。
买完鞋子后,孙三娘和杜长风便一起步出了成衣店。走了老远,孙三娘口中依旧念叨着:“人家铺子里有册子,以后你也不用上门去挑了,每逢时令,打发人过去一趟,从头到脚自然有人给你配好了送来,省得麻烦。”
抱着一个大包裹的杜长风拼命摇头:“不麻烦不麻烦——我的意思是,还是你帮我挑,我才放心。”
孙三娘觉得杜长风简直是个爱撒娇的小孩,无奈地扶额道:“以后酒楼开起来,我只怕忙得脚不点地,哪有那个闲工夫。”
杜长风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看着孙三娘说:“我等你。”
孙三娘被杜长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愣住了。
杜长风又鼓起勇气说道:“只要你愿意跟我出来,我什么时候都愿意等。”
孙三娘脸上红晕顿起,转头就走:“不会说话就别学着人瞎说,省得人家听了误会!”
杜长风忙追了上去,焦急地说:“我没瞎说,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孙三娘越走越快,很快把杜长风甩在了后连,她的脸色越来越红,额上也见了汗水,她突然喃喃道:“嘿,他对你有意思,你跑什么跑,你又没什么好心虚的!”
孙三娘想等一等杜长风,为了不表现得太过明显,她停在卖冰雪水的小摊前要了碗凉水。
很快,杜长风便追了上来,他一边用手里扇子给孙三娘扇着风,一边对小贩道:“给我也来一碗。她要荔枝浆,我要豆儿水。”
孙三娘没想到杜长风连她爱喝什么都知道了,不由脸上一红,可她突然又想到什么,眉一皱,狐疑道:“你真没娶过老婆?怎么这些路子一套一套的这么熟?”
杜长风身形一僵,眼神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孙三娘察觉杜长风的异样,一时气上心头:“好哇,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杜长风忙压低声音道:“我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