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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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热,时不时下雷阵雨,一下雨,刘芳芳就换上布拉吉,这裙子是她姐姐的,碎花样?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时兴,乡下却很少见。平时干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刘芳芳穿着?布拉吉,捧着?小说,很有?女知识青年的感觉。知青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头,帮忙铺路。
“章会计,太麻烦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会计章会计”地开玩笑。
“章会计,我想请问哪里来借到缝纫机?”刘芳芳穿着?连衣裙,特别?苗条,她有?很明显的城市姑娘气质。
章望生觉得她这裙子很美丽,告诉她:“雪莲姐家有?。”
刘芳芳问:“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吗?”
章望生点?点?头,刘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时,我听几个女的在说她,说她是个破鞋,什么是破鞋?”她还真不懂这个,没听过?。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阵,说:“雪莲姐不是那样?的人。”
刘芳芳对破鞋是个什么意思?,随口一问,没什么心情深究。李崎听见两人说话,过?来插嘴:“这也太无聊了?,总不能因为雪莲同志给王巍补了?次褂子就这样?造谣。”
他嘴里的王巍,是另个男知青,上回干活□□岔线可把个大小伙子难为死了?,特别?丢人,是雪莲招呼他可以脱下来帮忙走?线,能走?得原模原样?。公?社的劳力们在旁边看着?,眼馋肚瘪,都说雪莲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要不,怎么不见她给旁的男人补□□?
说着?说着?,再想她平日种种,跟男人说话都不晓得避讳,那铁定是破鞋了?。妇女们说起这事,想到凤芝,说她不如凤芝安分,这一比,凤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没说什么,李崎趁他帮忙这个机会,跟刘芳芳说章望生想借本书看看,就这样?,他借到了?《战争与和平》。
有?了?书,他便?换了?个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伤的,痛苦的,烦心的,饥饿,劳累……他完全可以在书里过?一种心灵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绝开。
匆匆吃了?晚饭,章望生把南北喊过?来,两人一起看书。南北很急,她拿过?来想找到那句“我爱你”,她认为,芳芳姐说的那句,一定在书里的某一处,她非常想知道,“我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见她乱翻,说:“从头看,你干什么呢?”
书很厚,封面印着?个长胡子老头,想必就是托尔斯泰,南北叹口气,说:“那就从头看吧。”
没看一会儿,南北小声抱怨:“好多人啊,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记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说:“不怕,咱们弄几张卡片,把出?场的人物一个个列出?来,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慢慢就不觉得乱了?。”
这件事,带给两人极大的挑战和乐趣,完全出?自于脑力劳动?的愉悦。南北在一旁裁纸片,裁的大小一样?,整整齐齐,章望生拿着?笔,记下人名。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这句,抿嘴笑看着?章望生,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她被“热气腾腾的煎牛排”吸引,她吃惊于书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过?她的思?绪最终落在这样?一句上: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
南北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她羡慕得不得了?,有?点?躁动?,自己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来,可她见过?最美丽的东西要数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连一条布拉吉都没有?。
“三哥,为什么海伦可以穿得这么漂亮?”南北喃喃问道。
章望生没怎么留意人物的穿着?打扮,他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对话,试图理解,试图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紧贴着?字,不曾离开。
“因为她是贵族。”
“我们城里有?贵族吗?”
“没有?,咱们没有?贵族,大家都是一样?的。”
南北说:“瞎话哩,干部开会能吃烙馍卷青椒鸡蛋,社员捞不着?,这叫一样?吗?”
章望生无言以对,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样?的,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那种所?有?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宁静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晓得。
“这话在家里说,出?去别?讲。”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着?插图,爱死那样?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笔,照着?插图,给她画了?个裙子,她爱得不行?,亲了?又亲,说: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着?这张图睡的,嘴角弯弯,睫毛在灯影里轻轻地颤动?着?,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点?困意都没有?,真安静,外头风吹着?槐树叶,沙沙的,虫子藏在草丛里也没有?困意,叫着?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总是突然被某句话,抓住神经,整个人动?也不动?。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越是无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
他把这段话抄写下来,以至于抄写完毕,便?深深存放到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那些漂浮着?的,游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都叫人用准确的话语,写出?来了?。
夜漆黑无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扑扑的在夜色里起伏着?,整个月槐树,亮着?一盏灯。
一夜没睡,章望生第二天依旧很亢奋,他中午回来,带着?南北去供销社扯布,南北喜欢绿色,绿色是槐花刚露头的颜色。
“三哥,怎么扯这么长呀?”南北已经不用踮脚,她身量高了?,有?点?亭亭玉立的雏形了?。
章望生说:“给你做条布拉吉。”
南北非常惊喜:“给我吗?找谁做啊?”
章望生说:“找雪莲姐,她会用缝纫机会做衣裳。”
南北这下高兴坏了?,供销社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条布拉吉的诱惑。
她跟着?章望生去了?雪莲家,雪莲拿出?软尺,给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张开,颇有?些得意地瞧着?章望生,章望生看着?她笑。
旁边小子老捣乱,雪莲撵他:“丑丑,去一边儿玩去,去,看看鸡窝里下几个蛋了?。”
丑丑不愿意,就腻在屋里。
雪莲瞥见章望生身上那件衬衫,真是太旧了?,领口,袖口,全都磨烂了?边,口袋那是块补丁,这已经是章望潮留下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确良的料子,乡下少有?,谁穿谁有?派头,可这件衣裳的年头实?在太久远了?。
“望生,既然来了?,我也顺道给你量量吧,给你记着?尺寸,什么时候你再扯了?布,我给你做件衣裳。”雪莲给南北量好了?,扭头跟他说话。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唤,雪莲佯装要揍他,南北见了?,拎起个高粱扎的扫帚说,“丑丑,我带你骑大马,走?,到院子里玩儿。”
两个孩子嗷嚎着?跑外头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来,说不用做新衣裳。
雪莲已经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声说:“你这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这样?,说谁去啊?”
章望生脸猛得烫了?,他觉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没见过?,但脑子里感觉藤蔓是这样?的,往身上长,他非常僵硬,不晓得怎么拒绝她。
他的腰很细,肉变得结实?有?力,年轻男子初长成的骨骼、血肉,夹杂着?微微的汗气,雪莲许久没挨过?男人了?,她想给章望生量尺寸时,还没把他当男人,可手走?到肩膀这里,她突然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了?。
日头从窗户透进来,洒在脚面上,槐树的绿叶子幽幽地动?着?。
第22章
整个过?程非常煎熬人;像过?了许多年,雪莲松开软尺时脸也红着,冲章望生笑说:“望生;你得有望潮哥那么高了。”
章望生嘴角动了动;他快步走到院子里喊南北,南北玩儿得满脸通红,丑丑脾气坏;撵着打她,她一直跑来跑去。
“三哥;你量好啦?”南北发现章望生脸颊、耳朵;都红红的;奇怪了,他又没叫人撵,量个衣裳而?已。
一路上,南北都在说个不停。
“三哥,你说雪莲姐为什么会做衣裳?”
“三哥;雪莲姐也能做男的穿的衣裳吗?她给你做什么呀?”
章望生觉得有些心烦,草草应了,说:“公社初中正常招生了;你得继续念书。”这三年来?;本来?公社中学都已经停止招生,今年据说初中又运转起来?了。
南北不以为意:“谁教我们啊?老师都被打倒了;我不想听妇女?主任上课;一点?意思都没有;她会的还没我多呢!”
章望生拽了拽她的手:“你小?点?声。”
南北就小?点?声:“我说的是实话。”
章望生为这样的实话沉默;可不去念书,南北才十一岁;一旦辍学,只能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拾粪,割草,放羊,嬉闹,喂队里兔子?……等到十八九岁,说个婆家……生娃娃,再去挣工分。
这样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头,又一眼望到头。
“也许会有新老师,先念念看吧。”章望生现在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
南北还要争一争:“可你也能教我啊,不一定在学校学吧?”
章望生说:“氛围不一样,学校有老师,有同学。”
既然决定继续念书,章望生得给她做些准备,他找到木匠,请人给打个高杌子?,南北大了,原先的小?板凳已经不合适了。
外头知了叫得人耳鸣,月槐树的叶子?深深的,投下凉荫,盛夏的时令,动一动就一身的汗。丑丑跑到他家来?,说衣裳做好了,让他们过?去。
章望生坐在月槐树下,非常沉浸,他看书的速度很慢,一遍遍咀嚼,像牛马吃草料那样,不慌不急。丑丑跑跟前大叫,满头大汗,章望生抬头说:
“一会儿让南北去拿。”
他站起来?,把家里许久没人玩儿的,编织的小?蚂蚱送给丑丑:“去玩儿吧。”丑丑光着屁股蛋子?,只系个绣老虎的肚兜,嗷嚎一声,跑开?了。
三夏时令最忙,收麦子?那是龙口夺食,麦子?收了,要去皮,要晾,要入库,忙得不行,章望生几乎没空看书,有丁点?闲空,他就轻易栽进?书里去了。
家里原先藏书基本都是古典文学,他没读过?俄国小?说,头一回?接触,才晓得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匪夷所思,又特别新奇触动,他喜欢上书中的女?主角,娜塔莎,非常纯真活泼,就像南北。
“三哥!”南北从外头回?来?了,学校放假,她一天到晚在公社里跟大人们一起劳动,她还小?,不是正经劳力,干一会儿累了就可能跑开?,溜到河边钓小?毛鱼,或者,去河洼处薅青草,到队里的兔舍喂兔子?。
南北头上顶着野花编的花环,飞奔进?来?,人像一只轻盈的雀儿。后头,还跟着黑子?,黑子?总时不时往章家瞎窜,已然熟悉。
章望生循声看向她,忽然明白了描述娜塔莎的那句话:
她正处在说孩子?已不是孩子?,说少女?还不是少女?的可爱年纪。
“雪莲姐……”章望生话没说完,南北就把花环扣他脑袋上了,咯咯笑,“三哥你跟新娘子?一样漂亮!”
章望生笑着拿掉:“裙子?做好了,你去拿吧。”
南北跑水缸旁舀水喝:“咱们一块去。”
章望生搁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我做饭,你一个人去也行,又不是不认识路。”他弯腰摸了摸黑子?,“给你块红薯干,赶紧回?家去。”
这狗仿佛天生跟章家亲近,跟人似的,有事?没事?学会了串门。
南北晓得他回?来?肯定是先抱着书看,耽搁了做饭,没强求,赶紧一抹嘴跑了出去。
大晌午的,头皮都要晒出油,南北走得快,绊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她吐了口唾沫,随便搓两把,又继续朝前走。
雪莲正在井边洗菜,她家自留地里蔬菜很多,养得很好,茄子?辣椒什么的一箩筐,社员张伟民从这过?,顺了根黄瓜:
“呦,瞧这黄瓜长得,跟雪莲你一样鲜灵灵的,怎么养的啊?”
张伟民一边啃黄瓜,两只眼在雪莲身上扫过?来?扫过?去,他这人嘴很贱,就爱跟大姑娘小?媳妇说个骚话,人都不搭理他。
见他弯腰还在筐头里乱翻,雪莲嫌他手脏,打了下他胳膊:“嗳,干嘛呢?一根黄瓜还不够你的?”
张伟民嬉皮笑脸:“不够,你这根嫩黄瓜摘到手才够。”
雪莲也不恼,月槐树的男人见她是寡妇,嘴上总要占几句便宜,她起先还恼,后来?发现恼也没用。
“哎呦,伟名哥,瞧你这话说的,我再嫩,没你家闺女?嫩呐。”雪莲笑眯眯端起了筐,张伟民也笑,等她从跟前过?去,往那屁股上摸了一把,雪莲扭头冷笑,“瘾这么大啊伟民哥,半夜不得偷摸去队里偷尻老母猪?”
南北远远的就瞧见雪莲跟张伟民两个,有说有笑的,等瞧见张伟民摸了她屁股,雪莲姐还冲他笑,南北非常震惊,两人都没瞧见南北,大晌午的,都在家忙着烧锅做饭吃饭。
“哥哥等着尻你。”张伟民不要脸地接道?,雪莲张嘴骂道?,“回?家尻你娘去吧。”
南北听到两人说话,彻底愣住了,这是雪莲姐吗?这样的话她打小?就听,那些男人,女?人,一骂架就是尻这个尻那个,骂起来?完全不论辈,骂得很脏,可雪莲姐不是这样的。
不晓得雪莲姐什么时候变的。
“雪莲姐,我来?拿裙子?。”南北喊道?,雪莲见是她,抿了抿头发,又变作?南北熟悉的模样,很亲切笑着,“吃饭了吗?没吃在我们家吃吧。”
南北瞟了眼走开?的张伟民,说:“三哥在家做着呢。”
雪莲把她领家里,穿上小?背心,再试试裙子?,雪莲一瞧她,南北原来?是个俏模样,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真是了不得,她那年来?月槐树还是个赖兮兮的小?要饭的样儿,月槐树春荣冬枯,这么几载下去,南北长开?了许多。
“真俊。”雪莲一面?夸她,一面?又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
南北马上忘了刚才那阵不得劲,她高兴极了,大约清楚自己也是美丽的,她急着回?家给章望生看。
可一到路上,她觉得天气特别明媚,像春天,偶尔见着个人,她便觉得那人在看她,确实也在看她,公社里还没人穿这样的连衣裙哩,真像只漂亮的绿蝴蝶。
南北又不急着回?家了,她换了方向,往街上去,到供销社溜达一圈,供销社售货员平时挺傲气的,见了南北,也要问问:
“哎呦,南北,身上这布不是前一阵你三哥扯的吗?”
南北微微笑:“是呀,找雪莲姐裁的样式。”
售货员说:“跟刘芳芳那件裙子?一个样式吧?怪好看的。”
南北还是微微笑着,不说话,围着玻璃柜转了一圈,这才走出供销社,往家去。
章望生在家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影儿,都打算找了,刚出了家门,见绿莹莹的身影过?来?了。
“三哥!”
南北走近了,等着章望生夸她,赞美她,章望生瞧了几眼,说:“挺好的,快吃饭吧。”
南北有些失望,拽住他:“三哥,我裙子?不漂亮吗?”
章望生笑:“漂亮啊,颜色样式都漂亮。”
南北问:“那你说,是我漂亮,还是雪莲姐漂亮?”
社员们都说月槐树的姑娘们,没一个顶雪莲的。
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