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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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打算怎么办?”章望生问他,章望潮年前受了寒气,眼见春天都一点一点老了,还会咳,章望生便摸了摸他的袖子,“二哥。”袖子上缀了老大一块补丁,可被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潮脸白,咳的红了:“我也不知道,多她一张嘴,受累的是你嫂子。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她父母会不会在找她。”
章望生不吭气,他明白,嫂子跟着生产队,什么活儿都得出力气,春种秋收,挖塘扒河,家里那点自留地还得顾上,嫂子秀秀气气一个人,像男人一样出力气。
只有放假了,兄弟俩才能帮家里唯一的女人挣工分,可两人一起干力气也顶不上狼孩那样的一个,用老人的话说,这两兄弟是天生吃书生这碗饭的。
章家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民国十几年,章文良的大哥便去了上海念书,后来又留洋,等到建国前夕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不知踪影。既然没了音讯,家里便默认是死在了外头,兵荒马乱的,死人最不出奇。
两兄弟下学回来,十五已经帮着凤芝烧锅了,她年纪小,干活却麻利,树枝枝往膝盖上一折,噼噼啪啪,把个灶膛子烧得红旺旺的。十五一边烧,一边说:“我不叫你妈妈,那叫什么呀?”
凤芝和面呢,往锅里贴高粱面饼子:“就……就叫大姐吧。”
十五说:“我想喊你妈妈。”她只记得“妈妈”这么个称呼,妈妈长什么样,是丁点记忆都没有。
凤芝扶着酸了的腰,手背蹭了蹭头发:“哎呦,我哪能有你这么大的姑娘啊。”
十五怏怏塞了把干枝,凤芝不愿意当她妈妈呢,她想要妈妈,凤芝看着可亲了,却不是她的妈妈。她想着,叫了妈妈不会赶她走了呢。
“我也能挣工分。”十五挺认真地跟凤芝说,凤芝笑了,“你多大点姑娘?”
“真的,我能割草拾粪,还能抓田鼠,我挣的工分都给你。”
凤芝慢慢不笑了,她没法看十五那双亮亮的眼,热气腾腾的,逼着人没法看。她岔开话,说柴火烧太旺了。
晚饭是高粱饼子,蒸槐花,槐花又软又香,点了盐巴,浇了辣椒油,裹着这一春地地道道的味儿。
十五端着瓷碗,瓷碗上画着火红的小金鱼,可漂亮了。她识趣地跑外头坐着,抬头就能瞅见月亮,月亮大了,月亮孤孤单单挂在那里,就一个,她也是一个。
章家人在商量拿这小孩怎么办,说也好笑,怎么就认准自己家门了呢?章望潮在跟凤芝商量着,他说话斯文,从不粗声大气,凤芝说,你拿主意就好了,我都听你的。
月光照在人身上,章望生坐在月光里吃槐花,槐花一入嘴,他突然就想起了哒哒,哒哒病了很久,吃了许多苦,夜里头难受狠了就低低地叫娘。章望生一吃槐花,什么都想起来了,哒哒在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都忽的压在了脊背上,章望生眼睛眯了眯,月光成道道银针,往四面八方参差不齐地射了出去。
他希望哒哒在天之灵,能让小住儿回来,等他抹两把眼睛,听二哥说:“望生,你把十五叫进来。”
章望生心里抖了抖:“二哥……”
章望潮道:“去吧,去把那孩子叫进来,我跟她说说。”
第3章
章家决定要收养十五了,其实也不算,给口吃的,等她父母找上门要叫人领走的,可要是一直没人找呢?还是给口吃的,只要不是三五年前那光景,日子总能捱下去。
“你打南边来是不是?”章望潮记得她这话,十五可激动了,她大概是瞧出点什么苗头了,嘴巴特别甜,问什么,说什么,等章望潮问完,她赶紧道,“我就往北边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家了。”
章望潮觉得她挺可爱的,确实像小妹,这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叫人伤怀,他想了想,说给十五再取个名儿。
“给你弄个新名儿好不好啊?”
“好!”
“叫南北吧,这名儿大大方方的。”
十五听不出什么大大方方,但章望潮说话和和气气,一点不凶,她心里高兴,晓得用什么模样讨好人,小脸子全是笑:
“那我就叫章南北啦!”
这下章望潮可愣住了,他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后生,看十五说得认真,生怕她要喊自己哒哒,只能说:“你有自个儿的爹妈,不能跟姓章。”
十五失望哦了声,她眨巴眨巴眼,说:“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能先姓章吗?人都有姓,我没有。”
章望生在旁边听好一会儿子了,他听了这话,心里头一阵难受,跟嫂子对视了一眼,嫂子平时很疼爱他,晓得他喜欢十五,想留十五住家里,因此说:
“跟着望生叫吧。”
章望潮也不愿使一个小孩子伤心,笑着说:“那就先姓章,跟着望生叫二哥叫嫂子。”
十五立刻叫人,还晓得叫章望生“三哥。”
章望生被这一声三哥叫得寂寞极了,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简单,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他现在总是想的很多,有些莫名的情绪。哒哒不在了,最亲的人就是二哥和嫂子,现在多了小妹,他真是快活,可快活地竟然想哭。他还记着自己的九岁,一个永永远远的九岁。
月槐树很快都知道章家多了个小娃娃,马老六逢人就说,先头以为是个小子呢,原来是个闺女。马老六关起门来跟媳妇说,章家人心地善,那小闺女偷吃猪油,换旁人早打一顿赶跑了,日子不好过啊,又多了张嘴!媳妇说,哎呦,又不是你多个闺女,操啥心呢?
槐花捋完了,转眼到五月,春天可真老了,三月里的那点绿芽芽现在都漫到了天涯海角,到处都是绿的,独独麦穗开始泛黄了。南北人太小了,哪里真的能去挣工分,她跟着周末不念书的章望生去挖野菜,来这个家不久,她已经跟章望生混熟了,章望潮是大人,是长辈,可章望生是大的男孩子,她感觉不一样,很快就更亲近章望生了。
风有点热,天上的云朵遮挡住太阳,撒下片片影子,南北追着影子乱跑,不大老实,刺儿菜开了花,很美丽,南北掐了一朵放嘴里嚼,章望生本没怎么留意,她是小孩子,自然爱玩儿,也不指望她能干多少活儿。
野菜也不是那么好挖的,打过春后,田地里,山坡上,土路边边就没少见着人,挖荠菜,挖婆婆丁,掐香椿头,掐野豌豆苗,刨狗儿葱,给生产队的兔子割苦莴苣……但凡认识的,全都片甲不留。章望生埋头挖着马齿苋,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瞧见南北正张嘴往外哇哇吐血水。
“你这是吃了什么啊?”章望生脸一下白了。
南北皱着脸:“我快死了吧……”
说着吐的更多,都要吐到章望生身上去了,章望生把手里家伙一丢,背起她顺着小路往回跑,南北在他后背颠啊颠,颠的她怪难受的,章望生手长腿长,跑起来可快了。
“骗你的,骗你的!快放我下来!”南北使劲捶他后背,叫唤不停,从他背上硬往下滑。
章望生气喘呼呼把她搁下,她呸呸呸几下吐完,伸了伸舌头:“我吃的刺儿菜!”
章望生问:“刺儿菜怎么是红的?”
“它开的花呀!我吃的花!”
“刺儿菜怎么能吃花呢?”章望生觉得她可真皮,不过,他是真不晓得刺儿菜的花吃到嘴里会有红红的汁,“你干嘛吓我?”他头上都淌汗了。
南北也不知道,她说:“戏班的程师傅快死的时候就吐红血,吐了好多,吐完就死了,我学他玩儿想吓唬吓唬你,看你害怕不,你真的害怕呀!”
死这个事,对于十三岁的章望生来说是敏感的,他白净的脸被晒红了,红一阵,白一阵,像桃花套着李花。他不爱听人说死,但他没办法跟南北发脾气,她小孩子,不懂那是什么,当成好玩儿的事。
他又疑心怎么小孩子不怕死这个事儿,他怕得很,也晓得人死前要遭罪的,人不人,鬼不鬼,真是太难受了。
“你在戏班学会唱戏了吗?唱的什么?”章望生看她好好的,接着挖马齿苋。
南北有点卖弄的意思,立马摆正身形:“我会唱,可这儿没简版也没鼓,我怎么敲鼓,怎么打简版!”
章望生逗她:“没事儿,你就唱一段我听听。”
南北想了想,清清嗓子,先模仿敲鼓的声音噔噔噔拐了几个弯,这才起唱:
“这唱的是,山照青松松照山,山一山里边都藏洞,洞里边藏古仙,人要是想见洞能相见呐,这个人想见仙,这都万万难,”她一口小白牙,落到“难”字上,弯弯的眉毛皱得跟大人似的,看笑了章望生,南北忽然变成个很夸张的表情,“白煞在这修炼八百载,贪恋喽,贪恋红尘配许仙。”
章望生在心里重复这句“贪恋红尘”,觉得唱词很美:“你知道这唱的什么吗?”
南北说:“我唱的是白蛇青蛇,还有许仙,你没听过吗?”
章望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南北掰着手指头:“白蛇修了八百年才遇见许仙,我修六岁就遇见二哥嫂子还有三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章望生直笑,不晓得小孩子脑子是怎么运作的。
“你还会唱什么?”
南北摇摇荡荡的:“我嗓子干,不想唱了,想喝水。”
章望生听她吵着渴,把水壶拧开,南北抱着就喝,喝的一脖子一前襟都是。她见衣裳湿了,连忙用手去蹭。凤芝把自己的旧衣裳改小,给她做了小褂小裤。南北像是个要饭的,身上脏死了,又臭不拉几的,一头虱子,凤芝给她逮得脖子酸,在院子里烧了热水,整整洗了三遍,才把人给洗出个原模原样来,南北不黑的,白白的脸,红红的小嘴,就是头毛稀疏,不晓得长大能不能茂密起来。
她喝完水,又吵着累,章望生叫她坐树下头等,南北总踅摸着吃点儿什么,她饿的快,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瞧见树上有个鸟窝,把鞋一脱,她也不爱穿鞋,几下上去了。
章望生见她上树,昂头说:“你可别摔下来,小心点儿。”
南北得意洋洋:“我早就会爬树了,才摔不着呢!”
鸟窝里有鸟蛋,大鸟不在,南北抓了一个朝边上一磕,仰脖子吸溜进去,连磕了三个,才想起来底下还有个章望生,她舔舔小嘴,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个鸟蛋拿手里,下树给了章望生。
“这个给你吃,可好吃了。”
章望生瞧见她嘴角还挂着蛋液残迹,一阵反胃:“你吃生的了?”
南北点点头:“好吃的,你吃吧。”
章望生做不到,他想起一只翠鸟,那样鲜艳,那样美丽,那时候人们都饿的发晕,看什么都想吃,要饿死了,整个世界光秃秃的,土色的脸,沙尘,灰灰的补丁,只有停在芦苇上的翠鸟不一样。翠鸟是那样难捉,人也把它捉到了,所有的活物,都被人们捉到了嘴里。
“以后别吃生的了,想吃拿回家让嫂子煮熟,”章望生说到这儿,又换了个意思,“家里有吃的,咱们能蒸野菜,别掏鸟蛋了。”
南北掏鸟蛋从没被说过,她怪不服气的:“我就掏鸟蛋吃,我饿。”
章望生没法再说什么,人一饿,为了吃的那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田里传来鸟的叫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西边,含住山头,便有了点清凉的感觉。
见他不吃,南北毫不客气把最后一个鸟蛋磕进了嘴里,章望生怀疑她吃的一嘴腥,给她水壶让漱口。她来家里后,二哥教她刷牙,月槐树公社没几个刷牙的,但章家人刷牙,第一次南北以为牙粉能吃,抓一把就往嘴里摁,凤芝都拦不迭:“哎,哎,这个不能吃。”
“我不想漱口。”南北不愿意接水壶。
章望生可有耐心了:“要讲卫生,小心你的牙被虫咬个洞。”
南北扒拉开嘴,说话漏气:“哪有虫,没有虫!”章望生瞧过去,她口水黏糊糊淌出来了,小白牙上零星散着黑斑,一看就有问题,得刷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这牙刷到生产队收小麦,就干净了许多。布谷鸟天天来,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割麦打场,趁着响晴的天,抢收呐。生产队的两头牛可给累坏了,一天到晚拉着石磙子在场里转圈,南北跟小孩子儿们都想坐石磙,也不嫌热,人家光着屁股满地跑,南北也想,可章望生交代她,她是小姑娘,不能光屁股,来章家后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南北时不时要叹口气,凤芝笑她,一口长气拉的比她岁数都长。
南北心想,小孩儿也有小孩烦的事情。
轮到她站石磙了,南北高兴地上去,热风大太阳搞的小脸子熟了一样。等章望生来找她,她还在跟人疯玩儿。
学校放了麦忙假,章望潮两兄弟都回来帮忙干活,田间地头,全是晒到黢黑的社员。大伙儿割好麦子,捆的时候有意松松垮垮,掉那么几根,让小孩儿来拾,谁拾算谁的,马老六是队长,睁只眼闭只眼。南北跟章望生一起拾麦穗,她跑的比狗快,章望生都比不上。南北不光腿快,眼还尖,总是能一下就瞧见哪有风干的鸟粪、大便,她高高兴兴捡到粪箕子里头,再背到队里,直勾勾盯着人记分员给她记分。
记分员看她眼睛都不眨,笑道:“南北跟护食的小狗呢。”
这是觉得她小孩子,怎么玩笑都行,正好李大成进来,瞥南北一眼,跟记分员说:“也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种,稀罕个屁。”记分员可不敢得罪他,李大成他哒哒现在是公社的干事,配枪的,记分员打个岔问他四清工作的事儿。
南北听出李大成是说她呢,啐了一口,头上小辫儿都跟着一撅一撅的。这一口好巧不巧落李大成脚边,他冷着脸:“往哪儿吐呢?”
南北挺认真地说:“刚有个蝇子碰我嘴了,我嫌恶心,就吐口唾沫。”
李大成上下瞅她几眼,半阴不阳笑了两声,扭头说:“学校也得搞起来,恐怕有些牛皮筋是顽固分子,得狠狠打击他的反动气焰!”
记分员说:“学校还搞啊?我记得搞过一次,挺大的,还有顽固分子?”
李大成很严肃地教育起记分员:“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就知道了!”
第4章
章家有三间房,石头盖的,当年章文良上山一块块背下来,敲敲打打,亲手盖成。以前章家的房子可气派了,叫章家花园,木结构,上头雕刻着美丽的镂空花纹,后来上交,不晓得哪一年,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章望生见都没见过。
章文良走了,又住进来一个南北,跟章望潮两口子睡。农忙的时令,一天天汗出的跟山泉发了似的,天天都得洗澡,做饭烧水的活儿都是章望潮跟南北的。
“有没有猪油呀?”南北坐那烧锅,看章望生炒苋菜,“搁点猪油吧,猪油香。”
章望生来回铲着苋菜:“猪油过节才有。”他能不知道猪油香吗?可猪油得队里分,平日谁吃得起猪油?
南北怏怏哦了声,她又说:“那我们能不能养个猪呀,去买个猪仔。”
章望生想起些事,摇摇头:“没钱,有钱也不能买,被人知道了不好。”
有些事,南北隐约也知道不行,可她就想见点儿荤气,说:“我看王大婶家喂了两只鸡,天天咕咕咕,咕咕咕,神气得很,肯定好吃。她为什么能养鸡?还去卖鸡蛋?”
章望生说:“王大婶家跟咱们家不一样,她腿不好,是残疾人,残疾人能卖点东西补贴家里。”
南北失望死了,她现在真想立刻断了腿,这样能养个猪,一半留吃,一半留卖,换了钱买布做新衣裳。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章望生特别无奈,他心里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