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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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头家里只她两个,兄弟俩在学校忙期末考,一个西瓜,四分之三都叫南北吃了,她贪心得不得了,本来想给二哥三哥留几块,但架不住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懂事的那个输了。
天热,回头搁到晚上别坏了,南北这么安慰自己,反正嫂子还给留了一个呢。凤芝并不计较这些,她想着小孩子嘴馋是难免的。
“早起我见嫂子摘了四个西瓜呀!”
凤芝说:“有两个送说书队了。”
南北哦了声:“辣椒也是给说书队的吗?”
凤芝点点头,她一大清早摘了点辣椒大葱,合着两个西瓜,给李豁子他们送去了。李豁子不好意思拿,凤芝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估摸公社能给点干粮,这辣椒大葱改改味儿吧。
李豁子说闺女你真是厚道呐,凤芝直笑,哎呦,我不是闺女,我结过婚了。
这么一听,李豁子从褡裢里摸出木头刻的小鸟,对嘴吹可响快了。李豁子说这个给你娃娃,凤芝有点脸红,说还没娃娃呢。李豁子说,那不打紧,总会有的,给娃娃留着。
凤芝一上半天都在生产队挖河,晌午回来做饭,又给南北切西瓜,这才得空想起这个小鸟,给了南北。
南北得了新玩具,神气得很,一直吹一直吹,也不嫌晒跑出去炫耀一圈,小孩儿都觉得新鲜,想摸一摸。南北嘴巴一撅,歪着脑袋抱在胸前:“你别给摸坏了!”
“就摸一下,不能坏的。”小孩儿们七嘴八舌挤在一起,眼巴巴看着。
南北想了想,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答应了:“那就摸一下,你们小心点儿。”
小孩儿们轮流摸,摸完了哪里够,还想吹一吹,能吹出南北那样响的动静多有意思啊。南北死活不肯了,说:“你们又不刷牙,嘴巴臭,把我的小鸟都弄臭了。”
可大家又开始求她,也不晓得刷牙是干什么的,只想吹小鸟。
南北被缠的烦了,说:“算啦算啦,你们一人吹一下,回去我再洗洗。”
平时,马老六的小儿子八福跟她玩儿得最好,她就打八福开始,叫人排队。
等小孩儿摸完吹完,对这小鸟兴致缺缺了,南北发现大树下头有个小男孩一直没往跟前来,她认出是孙婆婆家的外孙冯长庚,冯长庚比她大一岁,就跟着孙婆婆,不晓得父母在哪里。
“冯长庚,你想不想摸?”南北喊他。
冯长庚这小孩自尊心强的很,天天没啥表情,看着跟人都欠他工分似的。
“不想。”他没啥表情地看着南北。
南北笑了,眼睛看着八福说:“你们看冯长庚傲的吧,还不想,冯长庚,你不想你在那老看我们做什么?你就是想!”
八福跟着说:“你想!”
冯长庚露出个不屑的表情,扭头就走,这下气坏了南北,冯长庚居然不稀罕她的小鸟!
她气冲冲带着小鸟回家,一直到晚上,凤芝开始做饭,南北才把小鸟丢一旁,看嫂子拿青椒炒瓜皮,又用辣子炸油浇在切成细丝的葱段上,别提多香了。吃肉是件难事,凤芝就想法子把饭菜弄的有味道些,她在烙馍,鏊子烧得滚烫,南北帮忙拿着擀面棍翻馍,火烤着脸,一会儿汗透透的。
章望生不让她帮忙,她确实想溜号,可一天没见三哥她想他,想把今天的事情高兴的不高兴的再给三哥讲一遍,因此,两人蹲那一起帮凤芝翻馍。
“冯长庚可傲了,明明想摸我的小鸟,还装不想。”
凤芝听见了,说:“那孩子爸爸好像在县城,家里有些变故,才住姥姥家的,不太爱说话。”
南北在凤芝跟前也不怎么拘束了:“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老耷拉着脸,我们都不喜欢他。”
凤芝劝道:“别呀,他就是不爱说话,你们小孩儿在一块儿玩儿多好。”
南北嘻嘻笑,一身黏黏的往章望生身上蹭:“等放暑假了,三哥就能天天跟我玩儿了。”
章望生暑假要温书,要放羊,要割草,像半大不大的牛犊子那样忙活。他像是没听见南北说话,没搭腔。
南北又喊他:“三哥!”
章望生有心事,今天学校里来了几个干部,找二哥谈话,不光找了二哥,还找了一个从城里借调过来的英文老师,那老师也会俄文。老师们平时上课,课下也不闲着,种菜挑粪,什么都做。
章望生想不出有什么事要找二哥,但莫名的,心里就是紧张,兄弟俩回来的路上,他问二哥,二哥只说没事。章望潮这人虽年轻,可看起来永远平平和和的,不会跟人红脸。
烙馍卷葱可真好吃,南北正咬的香,有干部来了。一个妇女,一个李大成,妇女干部是外边来的,打着手电筒。
“呦,这晚上还弄两个菜呢,章望潮,你们家这生活水平可真不赖。”妇女干部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把桌上的饭菜和人统统照了一遍。
章望潮两口子早站起来了,筷子搁下,招呼两人。
李大成说:“章望潮,这是刘主任,来了解了解情况。”
章望生拽了南北一下,南北机灵,把嘴一抹也跟着站起来,她是小孩子,轮不到她说话的。
“刘主任吃了吗?”凤芝赶紧问,刘主任一笑,说吃过了,说完就在章家到处看,章望潮两口子在后头跟着。
“你家这房子石头的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看啊,一百年都毁不了它!”
社员们的房屋大都是麦秸和泥盖起来的,要用到公社的牛。章家是石头房,很少有,章文良会点石匠活,自己就能敲敲打打盖房子。
章望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李大成接道:“你哒从山上背的石头?”
凤芝抢忙说:“没叫人帮忙,哒哒力气足都是自己一块块背下来的。”她唯恐李大成以为章家又雇劳力干活,可李大成什么不晓得?
李大成慢悠悠说:“这山,可是公家的,山上哪怕是只蚂蚁臭虫,那都是公家的,章文良从山上开石头那就是侵占国家财产!刘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石头,在山上不晓得存在了多少朝,多少代,有能耐弄下来的就弄来盖房子,还得会手艺。章望潮很耐心地听李大成教育完自己,他说:
“是哒哒疏忽了,我也没尽到提醒的责任,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做的不对。”
南北听大人说话,这会安静的很,她不懂,山上的野石头为什么不能砌房子?她只觉得来的人很讨厌,本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饭,全被搅和断了。
章望潮让望生带南北出去玩一会儿,但不要跑远。章望生懂二哥的意思,带着南北出来了。
他牵着她的小手,攥很紧。
“三哥,李大成跟那个女的,为什么来咱们家?”
“没什么,问问情况。”他不自觉跟二哥学会了,语气很像。
南北说:“为什么要问情况?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可太难了,章望生不知道怎么说,反而问起她的小鸟呢。
星光漫天,南北欢快地从裤兜里掏出小鸟,吹了起来。
小鸟的声音可真响,也真脆,好像能直达远远的高高的夜幕。
章望生想,小孩子真好,可他像南北这么大时似乎就已经知道忧愁是怎么回事了。
第6章
闹不清是哪天了,章望潮开始写材料,一个假期白天干农活,晚上写东西。
这一写,就写到了秋收。
豆子在太阳下头噼里啪啦作响,蚂蚱多的要命,南北跟小伙伴们把蚂蚱串成串,想烤着吃,可没油没盐它不香啊。上哪儿弄油呢?家里的油那是无比珍贵的,谁也舍不得,真想吃油光光的烤蚂蚱,所有小孩儿心里都这么想的。
八福也五六岁的光景,脑袋大,脖子细,一年到两头只有冬天不光屁股蛋子,小孩儿们在一块玩儿没觉得有什么,很多小孩儿都这样,没衣服,没鞋子,夏天一脚踩洋剌子身上,疼死了。
八福是马老六的老来子,皮猴一个。
他告诉南北,大队食堂油多的很。
“真的,我看见李大成在食堂吃炒鸡蛋,我闻着味儿了。”
南北问:“你怎么知道的?”
八福可不敢说自己想去食堂偷馍馍,说:“我撵羊,羊跑食堂后院去了,我就跟着过去,一下看见李大成一个人吃炒鸡蛋,我娘说李大成家里肯定有不少鸡蛋。”
南北出神想了会儿,八福还在说个不停,那意思,是想大伙儿一道去大队食堂偷点儿油。
章家人早就说过,不能偷东西,偷东西不对。南北对偷不偷的一直不太清楚,她只晓得饿,饿得手软脚软,空的难受,就想尽一切法子去弄吃的哪里懂什么对不对。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家,有哥哥有嫂子,还有吃的。
“你别老李大成李大成叫他大号,回头他知道了,看不打你。”南北知道不能得罪李大成,那人心肠不好,章家人从没当她面这么说过,她就是这个感觉。
八福家不一样,大人说话不晓得避讳小孩子,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听不明白。
其实这会儿南北已经开始上学了,在公社小学,她确实是直接念的二年级,班里有跟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十几岁还在念二年级的。她跟冯长庚一个班,冯长庚念书也聪明,字认得多,算数算的快,南北不大服气,觉得冯长庚不可能比她厉害。
冯长庚也不怎么跟他们这些小孩在一起玩儿,八福说,冯长庚的哒哒是个右|派。南北觉得右|派这个词儿特别耳熟,可又不懂,回家问章望生,章望生回答的很含糊。
秋收学校放假的,可秋收过了,章望潮还在家写东西,写完了要到场里去念。底下坐着老老少少,有奶娃娃的,有纳鞋底的,妇女们手里总归要有点活计。章望潮的材料写的文绉绉的,社员们也不大懂,反正通知来开会就开。
马老六在最前头坐着,跟他媳妇说:“没意思。”
他媳妇捣他几下:“你可别多管闲事。”
马老六还要说:“都多早以前的事了,家里该献的都献了,人老老实实教他的书又没做啥子,有啥好反思的?”
他媳妇说:“就你话多,就你看不惯的事多。”
马老六倒也不怕,他马家祖祖辈辈贫农,清白的很。
章望潮把材料念完,李大成还得总结,慷慨陈辞,很是激动,章望潮低着头,一言不发。凤芝搂着南北,章望生紧挨她身边坐着,他看了看嫂子,嫂子嘴巴一直抿着,两只眼,紧紧瞧着二哥。
农忙过去了,公社有水利任务,生产队得安排些力气大的劳力出外工,加固堤防,开河挖渠,这样的活儿工分按十分计。李大成说章望潮需要劳动改造,等改造完了,通过考验,才能回学校去。
章望潮一到秋天就咳嗽,成病根了,这一天天抬土,肩膀先是被杠子硌的酸,再后来变得又肿又疼,非常难受。他力气没少出,还不算工分,因为这是劳动改造。
每天晚上凤芝熬一锅草药,拿毛巾浸了给他敷敷,南北瞧出家里不太对劲,很有眼色,洗草药,烧锅,毛巾凉了抢着跟凤芝换。
“南北,让你嫂子来,去玩儿吧。”章望潮笑笑地开口,摸了摸她脸蛋。
南北对着他肩膀吹气:“三哥,吹吹就不疼了。”
章望潮点点头:“还真是,南北这么一吹真不怎么疼了。”他笑着跟凤芝说,又给章望生丢个眼神,“功课温习好了就带南北出去玩儿会儿。”
二哥很关依誮心自己的功课,每天再累,都要检查的。章望生在学校里,也没心思跟那些男生闲聊了,他对哪个女同学漂亮不漂亮已经没任何兴趣,只想着家里。
“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章望潮最关心这个。
章望潮说:“快了吧。”
章望生知道这是二哥宽他的心,他也不懂,二哥到底需要改造什么,他有些茫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
再对上二哥的眼,二哥很平和地说:
“不会一直这样的。”
二哥说话轻声细语的,就这么一句,但章望生听起来却像磐石那般,他忽然哽咽,这些年,打他记事起,就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他希望像二哥说的那样。
雪莲吃完晚黑饭,又来串门,她才不管李大成怎么在外头说章家人,她喜欢章家她就来。她这回来,带了点东西,有膏药,有南瓜,有糖豆子,这下可把南北高兴坏了。
“雪莲,这些东西你打哪儿弄的?”凤芝见她拿了好些家伙,把门闩了。
雪莲什么都不瞒凤芝:“嫂子,我只跟你说,狼孩去年冬天到大柳林业站那偷偷弄了点副业,往家里带回些吃的用的。这南瓜,是我公公把自留地朝山脚扩了边儿点的,你们煮粥喝。”
章家是最谨慎的,凤芝有些忧心说:“这成吗?你可得让狼孩留点神,别大意。”
雪莲把小零嘴塞给南北,说:“明白嫂子,狼孩那人胆子大心也不粗。”
南北在一边把糖豆子嚼得嘎嘣响,她吃一颗,就往章望生嘴里塞一颗,雪莲问她:“好不好吃?”
南北嘴比糖豆子还甜:“好吃死了,雪莲姐,你真好!”
每次雪莲来,都跟南北一块儿认几个字,章望生教她们,雪莲学的挺上心,她喜欢听望生念文章,文章从哪里来呢?是一本叫《收获》的杂志上。
这可稀罕了,整个月槐树公社只有章家看杂志,这是章望潮拿工资托那位城里来的英文老师代买的。雪莲脑子里问题也很多,喜欢问,丝毫不因为望生比她还小个几岁而羞于请教。
她小时候村里请私塾先生写个对子,都兴给拿点东西,现在来章家学习,也得这么着。其实公社前几年弄过夜校扫盲,她不爱那个氛围,乱哄哄的,人都不自觉,只晓得拉呱,她喜欢章家的这个感觉。
章家的事,她听人说了,章望潮在场里念检讨她也在下头坐着,她对这些不太明白,也不在乎。婆婆说雪莲啊,最近别老往章家跑了,我看风头不太对。她不管,想来还是来,她就是这种性子,像鸟儿,想朝哪飞谁也管不着。
蝈蝈叫得挺欢,屋里很静,雪莲察觉出这两口子话都少了,章望潮看着很疲惫,她不是没眼色的人,东西搁下没多会要走。
凤芝说:“我送送你,没月亮地外头黑。”
雪莲居然有个新手电筒,可见狼孩在外头还真是弄着了好东西。南北见手电筒太新鲜了,和平牌的,又轻便又明亮,好像一下把白天给塞回了夜里。
“雪莲姐,我能摸摸吗?”
雪莲特别爽朗:“当然,我教你用。”她扭头对凤芝笑道,“嫂子,我带两个孩子到外头走一圈,再把他们送回来。”
凤芝不太好意思:“那多麻烦你,别了吧。”
但她架不住雪莲的热情,随她去了,只交代两个孩子不要在外头耍太久。
手电筒可真亮呀,南北觉得太奇妙了,轻轻一动,光就射出来了,射到哪儿,就能瞅清楚哪儿,她兴奋得不行,最后,拿着往天上射:
“怎么照不到星星?”
秋天的夜有凉意了,浮着山野才有的气味儿,跟家里不一样,章望生往心肺里深咽了几口,觉得身上轻巧一些。
“星星太远了。”
雪莲牵着南北,几乎是一同问的:“多远啊?”雪莲一下笑得非常响,非常清脆,“有咱们公社到北京那么远吗?”
她洗完澡来的,不晓得用的什么胰子,身上很香,那个香气仿佛是被笑声震散的,一阵阵的钻过来。章望生其实对胰子味儿不陌生,嫂子身上的,南北身上的,可她们对他来说,是亲人,雪莲姐不是。
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香气直扑,他有点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
“比那远多了。”章望生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