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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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家庭连电视机是什么玩意儿都没?见过。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最优秀最拔尖的那部分,到了美国,别?说章望生,连他自己都实在不算什么。
他是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见的章望生,他回月槐树给姥姥烧纸,意外碰见的。章望生穿着个夹克衫,一眼瞧过去,非常文气的感觉,三十岁的人看着再年?轻,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样的。
冯长庚听说他经常往乡下来,不止是月槐树,去了很多省份:江西、安徽、甘肃……他这人,看来再怎么当?城里人,也一辈子摆脱不了跟农村打交道,冯长庚小时候觉得章家人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再看,觉得也就那回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地主家庭出身?,乡绅阶层,说到底还是乡下人。
章望生见到他,很平和地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回来祭奠的。
冯长庚对他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敌意,他在中文系的课上?,见过他一回,只不过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晓得自己也在。
“章三哥好。”冯长庚回应他,两人简单聊几?句,无非就是跟月槐树相?关,直到他说自己也快要出国,去美国,章望生跟他表达了祝贺。
冯长庚说:“章三哥,你没?念大学,是个遗憾吧?”
章望生点点头,冯长庚便说:“我听说李崎还是走了,撇下了媳妇孩子,回上?海了。”
章望生不想讨论人的私事,李崎这个事,在月槐树一度挺出名的,社员们?都骂知青没?良心。
冯长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章望生没?说什么。
冯长庚又道:“南北也去了美国,章三哥晓得吗?”
“晓得。”
冯长庚在那大谈特?谈美国有多发达,举目四望,瞧见了远处的工厂,摇头说:“这样的小作坊,根本成不了气候,美国农业也是机械化?的,大规模种植,完全?是现代化?的,所?以他们?的农民也很富裕。”
他似乎变得很健谈了,章望生记得,他小时候总是很沉默的样子,在角落里安静盯着别?人,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等?他说完,章望生问:“你去过美国吗?”
这搞得冯长庚有些尴尬:“没?去过,不过快了,美国确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章望生说:“美国好不好我不清楚,但咱们?有咱们?的国情,一味模仿别?人,把?别?人那套全?搬来肯定是不行的。这些厂子,你不要小看它?们?,它?一来能增加农民收入,二来像这些做草编陶瓷一类的工艺品,是能出口创汇的,好叫国家还外债。”
冯长庚心里多是鄙夷,他想章望生能看见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会理解美国的好的,章望生是井底之蛙,你能指望跟一个天天泡地里的人谈论美国吗?
“章三哥如果有机会,不想到美国去看一看?”
章望生说:“有机会当?然好,学习学习旁人好的经验。”
冯长庚笑道:“只怕章三哥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章望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他脸上?没?有任何向往,也不像人家一谈论什么大事,总有点激动,他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总是脾气怪好的。
冯长庚见他话?里话?外,都不曾表达过对美国的心向往之,也没?有很羡慕自己的意思,他把?这归结于章望生的平庸和无知。
章望生把?他当?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谈了几?句,无非如此。
灯光再次直闪乱照,冯长庚眯起眼睛,说自己真不能再跳了。南北就松开他,邀请他跟其他留学生一起来公寓吃饭。
冯长庚觉得南北现在热情多了,其实她一直热情,只不过以前对他有点刻薄。
一群人在一块儿做家乡菜,食材是不地道的,将?就而已。还请了两个华人三代,他们?的祖辈早早在美国定居。南北看着旁人弄,她偏不做,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搞美国那一套,只有过年?回去才吃顿饺子。冯长庚做捞面,他端上?来,南北一口没?尝,她很不屑地撩头发:
“这玩意儿早吃够了,一闻到那味儿,我都想吐,还有红薯饭,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
同学说:“与时你也吃过红薯饭呐?”
南北说:“这你们?得问冯长庚同学,我们?算半个老乡。”
冯长庚可不爱当?众提月槐树,他没?想到她这么说,便道:“小时候是吃够了,吃得肚子胀。”
等?大家乱哄哄吃完,各自聊天,冯长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国,再说国内如何如何,南北听得不耐烦,但也微笑着,她现在不轻易发火,只想高高兴兴过日?子。
冯长庚说:“多少人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晓得外面世界什么样,其实有点可悲。”
华人同学问起之前的运动,问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怕。
大家也不避讳,反正是在美国,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这个话?题早说烂了。
只有南北不说话?,她不喜欢把?这个当?谈资。
她越听越烦躁,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她想,你们?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问中国人是不是特?别?愚昧落后,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祖上?在旧金山当?华工时,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有没?有人的权利?”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国是很发达,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实也自由,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抢夺土地时,是否觉得民主自由?人权是给谁的?”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如果这里不好的话?。”
南北说:“我没?说这里不好,这里好极了,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血腥掠夺血腥积累,那既然这样,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的国家别?的人民的苦难呢?就因为别?国没?掠夺,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我晓得你们?想表达什么,任何时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浅薄的,更何况,你们?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受过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圆场:“咱们?不聊这些了,来,吃饭吃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等?人都散了,冯长庚说:“干嘛得罪他们?呢?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人脉。”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有见过电,连油灯都不舍得点。
冯长庚在劝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国,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因为同在异乡,远离故土,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愿意赏个笑脸,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
冯长庚又道:“我来之前,见着章三哥了,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我现在一见他,他能谈的,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说什么化?肥工厂,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
他说的挺认真,倒没?什么挖苦的意思,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会儿,她明白,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他聪明,又上?进,日?后也许还会很钻营,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贪恋物质,贪恋享受,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才是圣徒,他们?既然都不是,冯长庚再说这些,她就能原谅他了,就像原谅自己。
第53章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诱惑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诱惑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他特别谨慎,问了南北很?多,把她问烦了,说:“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冒险精神啊?赌马赌马,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
冯长庚说:“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输得起。”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畏惧,谁能想到呢,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柴火大动干戈,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用美金下注。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一点?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输钱。冯长庚见那马越来?越落后,心都凉了,他不?大高兴,问南北怎么?回事。
反正两人后来?发生点?口角,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她晓得,大家都穷学?生。可冯长庚已经很?不?高兴了,南北看?他脸色不?好,说:
“你真是输不?起,还想留美国挣大钱?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
冯长庚被刺痛:“我是输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怎么?偏偏到了我,上来?就输?”
南北说:“我早说了,有输有赢,我带他们来?也是输过的。再说信任,人应该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冯长庚点?点?头:“是的,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我本来?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别丧个脸了,下头还有好几场呢,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
平白?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南北也冷了脸:“你扯他干嘛?”
冯长庚接嘴说:“是啊,扯他干嘛,章三?哥正在地头看?人用化肥呢,他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更不?会跟你一块儿赌马。”
他们不?晓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了趟美国。他们一行几十个人,一拨去的欧洲,一拨去的美国。来?之前,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大家报名?非常踊跃,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习英文,他报了名?,不?出意外?被选中。
那会儿大家对西方?的认识,无非是通过电视、报纸,要么?,通过异国亲友。都说西方?好,好到什么?程度,没人晓得,都是第一次出国。再说,那么?些年的教育里,资本主义是腐朽的。
他们到美国后,当地华侨组织接待了他们,非常热情,问他们这趟研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问了国内的情况,问改革的事情。
他们去了几个州的农场,农场主一般都是当地农协的会员,带领他们参观。虽然来?之前,都接受了一定培训,但这里头,数章望生英语最好了,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练,旁人可没有。
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处在震惊和激动之中,白?天参观,晚上讨论,美国太先进了,先进到人忍不?住流眼泪,人家种麦子,有种子的标准,有全机械化操作,还有配套的技术服务。国内好不?容易用上了化肥,提高了农作物产量,同一块土地,能养活起更多的人,他们